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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耐性的十四弟。
额娘身子一直不太好,寒水那边隔一阵子会送一些贵重药材过来。她起初没明白,向老九道谢。九阿哥满嘴含糊:“她那些事与我无关,我也管不了。”
从来在人情上精细的他拿过去,道声谢,也不问价,也不提给钱。
一来二去,她明白过来,他和她之间,不必算计,要算也算不过来。
偶尔会有精装的匣子送进府里,说是八爷在寻的东西。他欢欢喜喜地拿了去,不多久,又欢欢喜喜地拿了出门,再也见不着。
她知道那些东西的去处,她不问也不看。他和她,还有寒水十四弟这些人,顾着她的感受顾着她的脸面,她自然要领这份情。经过这些年,她也学聪明了,该糊涂的时候,何妨糊涂一点。
好多年前,她把他的心弄丢了,再寻不回来。可他的妻始终是她,陪在他身边的人,始终是她。
“八嫂收了性子,还真是贤妻良母。”十四阿哥叹道。
“这些年,多亏了她。”这些年,她为他支撑着这个府邸这个家,服伺病中的额娘,抚育幼小的儿女。无论风吹雨打,雷电霹雳,这个府邸始终紧紧有条。一进家门,迎接他的总是温暖的居室,可口的饭菜,孩子的笑语,还有她的微笑。
最难最苦的日子,他看得出她的苍白消瘦忧愁。可对着他,她只是微笑:“无事一身轻。没了那些差事,正好多陪陪额娘,多陪陪孩子。”
这样的她却不得不戴着皇阿玛赐下的“嫉妒行恶”的帽子。说到底,都是他连累了她。尊敬,感激,爱惜,可她最想要的,他已经无法付出。他亏欠她的,良多。想起从前的情形,只觉得造化弄人。
八阿哥默默出神之际,听见十四阿哥在说:“楚言明年回来。”
八阿哥一愣,喃喃道:“她当真要回来了?”
“我听额娘说的,额娘眼见皇阿玛亲口告诉太后,错不了!她一走七年,东西送回来了不少,人却一次也没回来。她临走时,还说要和纯悫公主一同回京省亲。纯悫姐姐都殁——”觉得这么说不吉利,十四阿哥蓦地住了口。
八阿哥也有些叹息:皇家嫁到蒙古的公主大半活不长。在她之后出阁的纯悫温恪敦恪三位公主都殁了。每次听闻噩耗,他都为她担一把心。幸而,阿格策望日朗还能爱惜她的好处,她在那边还好。如今,终于听说她要回来,不知怎的,他又有些担心。朝中的形势,佟家的情景,物是人非。皇阿玛的心思晦涩难测,万一,这一趟——她多年辛苦,好容易得到的安宁,岂不是又要断送?
“她走后这些年,太后跟前来来去去这么些人,拿她一比,要么笨嘴拙舍,要么不贴心,要么什么也不懂,没一个入得了眼。只有冰玉勉强能对太后的心意,可又哪里比得上她。太后私下里对额娘说过几次,很是后悔当初没能把她留下,只盼着她回京省亲,多住上一阵子。起初,她孩子小,她事事亲为,连保姆嬷嬷也没要。太后怜她辛苦刚强,只说过两年孩子大了,一块儿带回来看看。后来听说她带着两岁的儿子去了趟印度,太后恼了,骂她没良心,直说要下懿旨命侍卫拘她回京,到底还是疼她,听说她又有了身孕,反倒赐下许多滋补品。算着她女儿也会跑会跳了,太后催皇阿玛下金牌招她回京。我看皇阿玛心里也惦记着她,可巧为了拉萨那个喇嘛的事,西藏青海准噶尔不时有使者来京,一边一套说辞,闹得皇阿玛怪烦的,就命阿格策望日朗额附觐见陈情,顺便陪公主回京省亲。不想楚言自己病了一场,误了起程的时机。阿格策望日朗放心不下,不敢抽身,让策凌转呈他俩人的两封亲笔信给皇阿玛,说明年一家四口一同回来,至热河觐见。”
“她病了?病得可重?”八阿哥心中一紧。达赖喇嘛的册立是个隐患,若不能早日解决,迟点早点必会爆发,首当其冲要遭殃的就是她。前几年,他曾委婉地劝过皇阿玛,只可惜朝中有些大臣认为西藏远隔万里,不足为虑,又说天子无错,断不能对番夷认错服输。皇阿玛年纪渐大,越来越在乎面子。早先,他尚有能力时,未能帮她解决这个难题,如今有心无力,更是爱莫能助。
“她信中只说先前孩子病了,忙着照顾孩子,饮食不周作息失调着了凉,现已好转,再休养一段必能复原,阿格策望日朗恐她受不了路上颠簸辛劳,把行程改到了明年。阿格策望日朗也是差不多的说法。皇阿玛还对太后说,额附体贴,也是楚言的福气。”十四阿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她那两个汉军侍卫给四哥和佟家的信里道出了原委。八哥也知道,她是个闲不住的,一会儿一个主意,给自己弄出了一堆大小生意,又要亲自抚养两个孩子。我们那个好额附会用人,把他那东一个西一个的四五处庄园,七八处牧场,一大把的女人都丢给她照管,自己做了甩手掌柜。他那一大家子人,也没几个好相与,只瞧着楚言出手大方,性子随和,都想打她身上刮出点油水,时不时要弄点事。从去年秋天,额附的生母,两个孩子,相继病倒,楚言一边服侍病人,一边打理家务生意,累得够呛。偏她夫家一堆人还来给她找事。那个熬其尔,当初皇阿玛看他老实谨慎才派了他跟楚言回准噶尔。楚言派了他一个总管,信任有加。她不常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熬其尔经手的事务,他怎么说,她怎么信,明知他借机揩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想他竟被策妄阿拉布坦的一个老婆收买。名字滴里嘟噜的,我也记不住,反正不是阿格策望日朗的生母,倒是个对头。敖其尔收了那边送的女人,惹他老婆吃醋。他女人娘家在科尔沁,知道好歹,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楚言让人一查,发现两三年间从熬其尔手中漏出去的东西银钱难计其数。更气人的是,他还帮着那边主子来跟楚言抢药材生意。可惜,他们抢了药材去,弄不进关里也卖不出价钱。熬其尔又借着公主侍卫的身份跑到哈密,找到几个见钱眼开的军官,让他们帮着联络关内的药材商人。只因这几下里都太贪,定不下如何分赃,到现在也没做成几笔买卖,倒把楚言瞒了个结实。敖其尔见事情败露,不思悔改,反仗着他家里在准噶尔有些势力,伙同绰罗斯家几个同楚言有嫌隙的跑到策妄阿拉布坦跟前告状。总算策妄阿拉布坦还算个明白人,把楚言叫去问明情况,反倒安慰了一番,又处置了那些个以下犯上没王法的东西。楚言又累又气,心力交瘁,等不到额附回家表示体贴,先就病倒了。楚言病中不能管事,里里外外一大摊,阿格策望日朗自然没法再逍遥。不过呢,八哥你也别担心,那两个侍卫也说她是累病的,积劳成疾,好在年轻,看得宽想得开,又懂些医术,静心修养这一段,已经好多了。”
“这两年她那个药行的生意虽是越来越好,我也听寒水说过,她那边过来的药材中极赚钱的几样却是少了,好像当地有人在抢着收。她和寒水倒想得开,只说利太大,难免惹人眼红。却不想是内贼捣鬼。”八阿哥默默思量,要在早几年,他还能帮上点忙,把对头伸进关内的触角给掐了。可现在,什么事沾上他的名,就怕惹得皇阿玛起疑,越帮越忙。也许九弟能有法子?
好似看出他的担心,十四阿哥笑道:“这事儿,我估摸着,已经了了。四哥给年羹尧去了封信,请他照看着点。他那个侧福晋年氏,与楚言交好,想必也会求她哥哥帮忙。年羹尧是个有手段的,人虽在四川,手未必伸不到甘肃,甚至哈密。楚言心肠软,阿格策望日朗却不是吃素的,楚言的生意里想来有他不少好处,断断不会容对头夺了去。没了熬其尔这个吃里爬外的帮手,单论做生意,那些个蠢货拿什么和楚言斗?”
就像以前在宫里,多少人只看得见她风光得宠,想不到她的辛苦委屈。那么多公主郡主嫁到塞外,只有她,不但自己过得有声有色,还能分出心思顾及京城里的他们这些人。宝珠操持这个家的辛苦,他看在眼里。她费的心神,有几个人想得明白?下意识地,八阿哥望了弟弟一眼。
十四阿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铮亮的头皮:“我知道,把她累病,怕不也有我一份。额娘数落了我一顿。我从此改了,还不行么?我也不是真贪那些东西,我是想叫她知道京城里有人欢喜她的心意,时时念着她。她预备那些东西时,想着我在巴巴等着,兴许也会快活。”
八阿哥微笑点头:“十四弟想的极是。她心里想必就是这么觉得的。”
得到八阿哥肯定,十四阿哥大为欢喜,想了想说道:“不过,我要的好像也忒多了一点。回头告诉她,好几样都不用送了,只别短葡萄酒就行。”
八阿哥莞尔。
十四阿哥期期艾艾地看过来:“八哥,你窖里那些,能不能再给我一点。”
“十四弟喜欢,都拿去也无妨。守制不可饮酒,放久了,跑了香味,倒可惜了。”
“当真?”十四阿哥喜出望外,也有点不好意思:“八嫂她——”
八阿哥淡笑:“她不过玩笑两句,计较什么也不会计较那点酒。”
十四阿哥心中大定,恨不得立刻抱了酒桶回家,转念一想,那酒对于他就是酒,难得一见的葡萄酒,楚言送来的好酒,对于八哥,却不止是酒,甚至并不是酒。心中转过几个念头,竟有些歉疚,嘻嘻笑道:“才说要改,可不能又犯贪戒!八哥好意,给个一桶也尽够了,难不成我真是个酒鬼?再过九个月,守制期满,八哥可得尝尝。只瞧弟弟我这股馋劲儿就知道,真是好酒!错过可惜!去年送来的,我在窖里藏了两桶,今年的预备都留起来。等明年楚言回来,一块儿开了,大伙儿好好乐一乐。”
这么一说,两人都想起她进宫头两年,一堆人聚在一处吃喝的情景。明年她回来,大伙儿当真还能聚在一处,好好乐一乐么?
弘旺蹦蹦跳跳地拉着八福晋的手,母子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这边来。八阿哥十四阿哥换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送走十四阿哥,再目送妻子带着孩子回房休息,八阿哥转向另一个方向,来到书房。
书架上有个暗格,打开来是个木匣,匣内最上一层是一封书信。许是被人握得多了摩挲得多了,纸边有些起毛,但叠得整齐方正。
八阿哥展开信纸,默诵着可以背出的内容:
“胤禩,听闻良妃娘娘去世,很觉难过!只能感叹美丽的事物易于夭折。
“你的悲伤想必十倍百倍于我,怎样的安慰都是无力。
“多年前,失去一位至亲长辈,父亲给我讲了一个彩虹桥的故事。
“天上的星星有时会顺着彩虹桥下到尘世,体验这百态人生。无论尘世怎样污浊,也掩盖不了他们天生的光彩。他们一定会照亮世上的一角,哪怕只是一间茅屋。只可惜,他们不会停留太长。时候一到,不管有怎样的不舍和牵挂,他们都必须离开这个世界,沿着彩虹桥回到天上,直到下一次,得到机会再下凡尘。
“有时候,地上有他们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的人,他们会在彩虹桥上驻足徘徊,注视着那个牵挂,直到能够放下心返回天上。有时候,耽误了太多时间,他们会受到惩罚,失去下一次到尘世玩耍的机会。
“你一定见过雨后的彩虹,弯弯的,好似一道拱桥。父亲说那上面有很多应该回到天上的星星,天光太亮,我们看不见,其中也许就有我们失去的亲人,我们不可害他们受罚。
“知道么?即使没有下雨,即使我们看不见,彩虹桥也一直在我们身边,彩虹桥上的星星一直在天空里。如管中窥豹,那块三棱的水晶可以让你看见彩虹桥的一小段。”
他从匣子里取出那块水晶,对准烛光,不费力地用一张白纸捕捉到一段七彩虹,虽不甚清晰,却宛然在目。
他伸手欲触,彩虹倏地消失,只落下一个黑影。他缩回手,彩虹又安静地出现在纸上。这份顽皮,宛似额娘脸上偶见的童心,又象她狡黠的轻笑。
最后的日子里,有一回,额娘突然说:“你从来不曾求过额娘,只有那一回,额娘却不肯帮你。你想必——”
他连忙说:“额娘的苦心,孩儿明白!当日,是孩儿糊涂。”
额娘放心地点点头:“那孩子是个极好的。她也不易。我们不可再拖累了她。”
他牵连了额娘,拖累了宝珠,幸而,她还是好好的。他深为庆幸。
当日,他自信满满,以为前途在握,策算无遗,以为是他在保护着额娘保护着她,却原来额娘和她都比他通透比他明白。
回想她劝他那些话,句句金言,每一次都在试图点化提醒,他虽听进去了,却没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