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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给你三个月,办完这事,就得回来。不管你们有过什么样的情谊,那丫头已经死了,你还有你的责任。宝珠也是个难得的孩子,你不可置她于不顾。两个孩子也不能小小年纪就没了阿玛。你十四弟还在西北,后方诸多事务还要你帮着调遣。他心性单纯,打仗带兵可以,其他事上还太嫩,有些事考虑不周,还要你多提点指导。朕已经老了,说不定哪日就撒手西归——”
八阿哥大惊,一脸不安:“皇阿玛——”
康熙摆摆手制止他:“这是实话。朕当了快六十年的皇帝,总算没犯什么大错,可以去见太皇太后,列祖列宗,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身后。新君——才干气魄都堪胜任,政务上的经验却不充足,性子也急躁些,欠沉稳,恐怕难以服众。”
八阿哥脑中嗡嗡作响,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短处,正是你的长处。你们一向合得来。有你帮着他,朕就放心了。”
八阿哥稳住神,认真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字,一个语气。
“你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情义深重是你的好处,却不可为了一个女人,置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于不顾。楚言是个明事理的丫头。你真那么做了,她地下有灵,也不安心。你若当真有心终老山林,待新君继位,朝政安稳了,在请辞归隐不迟。你的心迹,朕会让新君知晓,告诉他到时任你去留。”
八阿哥垂首沉吟。这么多年,这么些人苦心积虑,明争暗斗,终于有个分晓了么?皇阿玛心中已拿定主意了么?是谁?难道真是——?果真是他,自己那些抱负还有施展的一天吧?
康熙叹道:“朕这么说,你还不答应么?难道,真要让你的老阿玛求你?”
八阿哥惶恐:“儿臣谨遵圣旨。儿臣定当不负圣望,全心全力辅佐新君。”
康熙点点头:“这就好!皇阿玛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今日这些话,不要说出去,省得又让那些不干事儿穷琢磨的费心机,惹是生非。”
“是,儿臣明白。”
“你去预备一下,早些送那丫头入土为安。临走前,记得叫老四带怡安去看看她额娘。怡安那丫头,还好么?”
“儿臣好一阵子没见过她了。听说她前儿听了信儿,闹了一回,打四哥府里跑了出来,跑到她姨母那里,幸而被她姨母劝住。儿臣派人去问过,说她还是哭,已经不闹了。”
“她姨母?是老九那个小媳妇儿?”
“是。”
“唔,那就好。”
说了这半天劳心的话,康熙有些精神不济。八阿哥见状连忙告退。
看着儿子退出去的背影,康熙出了会子神,轻声叹息道:“痴儿,痴儿!”
潭柘寺。超度的法事正在进行。
八阿哥净手焚香,低声告祝,手抚楠木棺,仿佛对着心爱的女子,心思飘回多年前与她同游潭柘寺的时候。软玉温香,兰心慧质,宛如昨日,芳踪却已然缥缈不可寻。
“楚言,我要失约了。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可愿再等我几年?”
四阿哥牵着怡安进来:“好好给你娘上柱香。”
怡安盯着黑漆的楠木棺,猛地挣开他,流泪道:“不是,那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样。”
四阿哥恼怒,不轻不重地给了她一个巴掌:“胡闹!给我跪下!”
“四哥。”八阿哥一惊,赶忙过来劝阻。
怡安咬着牙,跺跺脚,呜呜哭着跑了出去。
四阿哥叹了口气,对上八阿哥,无奈道:“我教养无方,让八弟看笑话了。”
八阿哥忙说:“哪里话,事出突然,孩子伤心,不肯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快让人把她找回来,别跑远了,弄出事来。”
两下随人赶忙找了出去。八阿哥也要跟着出去,四阿哥却道:“让我先给她上柱香。”
八阿哥寻至龙潭,果然看见潭边那抹白色的小小身影,不由轻叹:这喜欢水的性子,同她一样。
轻轻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这潭中有银色锦鲤,见着了么?”
怡安胡乱抹了一把脸,抱膝坐着,不说话。
八阿哥心中微疼。到底血脉相连,三岁就离了母亲,却有许多一样的小动作。
“我常来这里,坐在潭边看看彩虹,看看锦鲤,不知多么有趣。你想看彩虹么?”
怡安抽了抽鼻子:“八叔骗人,夏天下过雨才有彩虹。”
“是么?”八阿哥轻笑:“你瞧瞧,你衣服上是什么。”
怡安顺他所指看去:“呀?八叔,你手上拿的什么?”
“给你讲个故事吧。我额娘去世时,别人讲给我听的。天上的星星望着地上,有时动了凡心,就顺着彩虹桥走到地上,往凡尘里走过一遭。有一颗极美极温柔又极聪慧的星星下到人间,变作了一个灵慧的女子……”
怡安听得入神。
“虽然她极想再见到自己的女儿,留在地上陪着她,可时候到了,她必须回到天上去。若是回晚了,要受罚。她走在彩虹桥上,一步三回头,不住地在地上寻她的女儿。见到她女儿哭,她也会哭,停住不肯往前走,耽误了工夫,可要受罚呢。”
“这管星星的人,怎么和四爷一样,动不动就罚人?”怡安很是不满,又问:“妈妈若是到天上去了,棺材里又是谁?”
“你母亲的身子在棺材里,我要送她回南边你外祖父那里。她的魂儿踩着彩虹桥走到天上,看着你,陪着你。”
“我爸爸陪着她么?”
八阿哥心中一涩:“兴许吧,我不清楚。”
怡安闭上眼,想象母亲踏在彩虹上的模样,必定是极美的,只是——“我看不见妈妈的脸。”
八阿哥满眼怜惜,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画轴,递过去:“打开看看。”
画卷上,一个少女坐在水边,巧笑盼兮,隐隐有些面熟。
“这是妈妈?”
“是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怡安凝视着画中人,眼中蓄满泪水。
“怡安,莫哭。你母亲见了,会难过。”
“嗯。”怡安抽抽鼻子,擦干眼泪。
四阿哥远远看了一阵那一大一小,皱着眉望天。棺木中的到底是不是她?她到底是死是活?
雍王府
正月初三。四阿哥正在书房与戴铎闲谈,管家慌忙来报:“王爷,皇上来了。”
四阿哥倏地站起来,大步赶了出去。
康熙携了怡安的手,已经进了二门,身后只跟了李德全。
四阿哥赶忙迎上前,跪倒磕头:“恭迎皇阿玛。皇阿玛吉祥。”行礼完毕,抢上前扶住康熙空着的那只手,语带埋怨:“皇阿玛,您怎不派人说一声,就这么来了?万一路上——让儿臣们——”
“两下里也没几步路,能出什么事儿?”康熙笑呵呵地指着怡安:“大过年的,这丫头闷闷不乐,问了半天才说,还没给你们磕头。朕左右闲着,静极思动,陪她走一趟,顺便到你这儿凑凑热闹。”
迎进大厅,康熙在正首坐下,笑着催促:“你们福晋呢,快请出来!乖女儿回来拜年了。”
四福晋得了信,略略整理仪容,扶着丫头,带着侧福晋格格们赶过来,只在厅外侯旨,听说皇上宣召,方才进入大厅。
四福晋见过礼,康熙就命他夫妻二人在东边坐下,笑着催促怡安:“好了,丫头,快给你阿玛额娘磕头。”
四阿哥四福晋又惊又喜。
怡安别扭了一下,上前行礼:“怡安给四爷磕头,给额,额娘磕头。”
四阿哥四福晋来不及说什么,康熙已指着四阿哥笑道:“必是你太过严厉,得罪了小丫头。叫了额娘,偏不肯叫你这个阿玛。”
四阿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儿臣生得不好,这张脸比不上福晋仁和中看,怪不得丫头不中意。”
康熙哈哈大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四福晋的亲生儿子死得早,府中几位小阿哥虽然由她照管,到底都有亲生额娘,心里总隔了一层。怡安三岁来到她身边,乖巧伶俐肯亲热人。满人养女儿原比儿子娇贵,四福晋怜她小小年纪离了亲娘,万般爱惜,这些年下来,只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听说她母亲去世,父亲不知所终,虽也替她难过,心中却也有两分欢喜。眼瞧两边的样子,康熙的意思,怡安多半要留在这边了。就算没有母女名分,在她跟前,同她亲近,也和亲生没两样。楚言灵柩南回,康熙把怡安接入宫中养育,四福晋膝下突然寂寞起来,无端地竟有些空虚。
听说怡安念着他们,巴巴地要回来磕头,四福晋心里已觉快慰,再听见那声“额娘”,喜得落下泪来,趁着皇上与四阿哥说话,将怡安拉进怀里,压低声音问长问短。
康熙看在眼里,点头笑道:“这样好,朕也能放心。”又问小阿哥们都在干什么。
节下无事,正是串门的好时候。弘时年纪已大,有自己的主张,自个儿出去了。弘昼带了一群小子放鞭炮混玩,被他母亲找回来,匆忙间脸上衣上还有没拍干净的泥印子。只有弘历清清爽爽,斯斯文文地站着等康熙问话。
康熙满脸慈爱,问两个孙子方才在做什么。
弘昼照直说了,引得康熙一笑。弘历则说在书房看书。
康熙问道:“哦,大节下的,还看书?看的什么书?莫不是功课没做完?”
怡安在旁撇撇嘴:“弘历是个书虫,书呆子,除了看书,什么也不会。”
弘历涨红了脸,解释说:“孙儿笨。怡安读一遍就记住了的,孙儿要读两遍。孙儿比不上怡安聪明,只好多下工夫。”
康熙笑道:“是个实诚懂事的好孩子!读两遍能记住,也不算笨了。多下工夫,学问才能做得深,记得牢。怡安会投机取巧,未必比你扎实。”
四阿哥笑道:“正是这样。怡安有点小聪明,不肯用功,学东西快,忘得也快。等我想起来考他们的功课,倒是怡安答错了,受罚的时候多。”
康熙摇头怪道:“怪不得丫头要着恼!对丫头不好象对小子这般严厉。这丫头最讨人喜欢的就是那股鲜活劲儿,再被你这么管下去,灵气都要磨光了。”
“是。儿臣知错了。”
“倒也不能说错。对人对事肯着心力,正是你的好处。”
康熙又考两个孙子的功课。弘历对答如流。康熙十分喜欢。
午饭,四福晋命人整治了一桌丰盛又简单的家常菜。按康熙的意思,三代人围着圆桌坐下。康熙左手坐着弘历,右手坐着怡安,四福晋盛饭,四阿哥舀汤,六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
饭后,四阿哥陪着康熙说话。弘历弘昼拉着怡安到一边,拿出年下日子收罗的一些小玩意给她,嘻嘻哈哈,闹作一堆。
康熙看了,点头叹道:“怡安在宫里,是寂寞了些。和胤禧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又隔着一辈。宫里多添一两个孩子,也热闹些。过完年,让弘历也进宫来吧,和怡安一道跟着和妃。几时想家了,也一道回来。”
四阿哥又惊又喜,连忙答应。
呆到日头偏西,康熙劲头过去,有些乏了,就要回宫。
怡安噘着嘴不乐意,说还要给姨母舅舅们拜年去。
康熙拉了手,微微弯下腰哄道:“今儿偷偷出来一天,德妃和妃都该着急了,回头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连你姨娘舅舅们都落不是。先回去,过些天,同她们说好了,让你回家住上两天,想去哪儿去哪儿。要嫌闷,叫弘历明儿收拾收拾,后儿就搬进来陪你。要还嫌不够热闹……”
四阿哥带着两个儿子送出大门,看着一老一小上车,直到简单的行驾走得远了,方才转回来。
书房内,戴铎已得了信,一见四阿哥,连道恭喜。
四阿哥满面春风,口中却矜持道:“天伦之乐,人之常情,何来之喜?”
戴铎哪能不知他的心思,笑道:“这许多皇孙,皇上独独看中了四阿哥,接入宫中抚养,岂不是喜事一桩?四阿哥和怡安格格都在皇上跟前,就算诚亲王府多接两次圣驾,皇上心中还是想着四爷这头的时候多些。”
四阿哥捻须而笑,并不接话。
小岚在门口被拦下,不许出门。这在从前,是没有的事。
侍卫都是熟人,也有些难为情,一边坚持,一边往不讨喜的人身上推托:“吴大人吩咐下来的,我们不敢违抗。小岚姑娘体谅则个。”
吴云横沉默冷淡,不讲情面,对手下人颇为严厉。这点偏偏入了王爷的眼,眼下很得重用。峻峰在喀尔喀熬了几年,无功而返,王爷嘉许他的忠心,安慰几句后,仍是派在了吴云横手下。好在云横还算顾念前情,对峻峰甚至小岚都是另眼相看。
峻峰不在的时候,为着师兄临行托付,云横很肯照顾小岚。不过,早先怡安在府里,稍有个头疼脑热,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其他几家甚至宫里。金贵程度,把小阿哥们都比下去了。不但怡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