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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涩涩问道:“你可想过?倘若今日龙座上坐的不是四哥,九哥十哥得了势,会如何待四哥,如何待我?你可会为我们求情?”
楚言一愣,她从没这么想过,然而——“倘若九爷十爷对四爷十三爷不利,我自然也会求十爷十四爷多想想从前兄弟们一处说笑,欢声笑语的情形。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自家兄弟。”
“你可会为我求八哥?”
“当然。其实,八爷心软,有他在,想来不会——若是,我自然也会求他。”
“你为何不亲自去求四哥?”
“如今只有皇上,哪里还有四爷?何况,从前,四爷的性子,就不是求得动的。”
允祥默然,苦笑道:“你既明了,还要我去求情?事到如今,还怎么个求情法儿?你且教教我。”
“我不要十三爷去求情。事到如今,把廉亲王或者八贤王放出来,实在勉强,皇上脸上不好看,朝野只怕也会再起波澜。何不让八贤王或者阿其那死了算了,让那个人活下去,到什么地方去安度余年。名义上,那人死了,再没人能借他翻起什么风浪,作为皇上兄弟的那个人得以续命。倘若有一天,皇上突然后悔当日太绝情,也是个安慰。”
“你是要让八哥也来个死遁?”
她苦涩一笑,幽幽叹道:“有些事,唯有死了,才能逃开。”
允祥望着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良久问道:“你会这么说,多半已有了法子吧?”
“是。”楚言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递过去。
秦柱在门外禀报:“王爷,庄亲王和几位大人来了,在厅上等着王爷商议要事。”
允祥看了看桌上的折子,沉吟片刻:“楚言,我先去办点事儿,我们回头再说。秦柱,你带——去福晋那里。”
又对楚言解释:“你妹子那边来人,每回都要见过福晋。你不去,倒怕惹人生疑。你放心,她是个妥当人,对你更是敬若天人,做事也仔细。”
楚言起身笑道:“进了这府,一切全仗十三爷和福晋周全。”
允祥才踏进殿中,就见雍正皇帝胤禛含笑招手:“十三弟,你来看看,这画怎么样?”
胤禛的字写得极好,却不善画,也极少画画。允祥只当皇上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找个人品鉴,带着笑走近想凑个趣,却不想发黄发灰的纸上白描勾勒出的东西那么稀奇古怪。
见他怔住,胤禛有些得意:“看不出画的什么?再仔细瞧瞧!”
允祥指着纸上:“眼睛嘴巴胡子尾巴四条腿,可是两只兽?模样奇怪,倒还讨喜。这小兽样子天真,力气却大,手中这个榔头怕不比他个子还大。大兽看着凶狠,却有些呆气,眼见榔头砸到头上了,也不知道躲。皇上这画的是——?”
胤禛笑呵呵地接口:“朕也不知道画的到底是什么。朕猜着,这大的是猫,小的是老鼠。这猫虽凶,却斗不过老鼠,总受气。这老鼠虽小,心眼却多,胆子更大。只可惜,年月久了,碳墨晕了散了,有些细处,看不出来了。要不然,更加有趣。”一边说着,一边翻着那本旧得发黄的簿子:“瞧瞧这个,猫儿被那鼠儿倒吊在树上,再瞧这个,猫儿踩上鼠儿设的捕兽夹,还有这个……”
都是早年有人用炭笔随手画下的,年岁已久,模糊了,有些地方已经难以分辨。却有人仔细地循着痕迹,把那猫儿鼠儿描出来,将曾经的童真意趣展现在他眼前。
“朕眼神不济了。十三弟,你帮着看看,这一幅,鼠儿在做什么。”
允祥弯腰细看:“这里几笔,像是水纹,猫儿鼠儿可是在船上?莫不是在钓鱼?”
“钓鱼?”胤禛想了想,笑道:“不错,是在钓鱼。那鼠儿只会吃鱼,哪里会钓鱼?”
又问左右:“那香,燃尽了?”
“回皇上,还没,快了。”
胤禛盯着那画,又看了一会儿,笑着对允祥解释:“批不完的折子,怪烦的!累了看看描描这画,解解乏。只是,这香也燃得忒快了些。”
允祥有些伤感,想到现在他府中的那个人。昨日连着见了几批人,看完那些折子,已是三更。秦柱回说福晋与佟夫人那边来的王嬷嬷相谈甚欢,可巧佟夫人还在山间避暑,就自作主张留王嬷嬷住下了。今日一早,赶着去户部,办了几桩事,又进宫来,还没机会再与她深谈。她可知道,当初的信手涂鸦上,竟成了皇上的宝贝?
强打精神,赔笑道:“那些画甚是有趣。世上当真有敢欺负猫儿的老鼠么?”
“有过那么一只。没得手过几次,只好在心里想想,在纸上画画。”只怕是每回在他这里占不得上风,觉得受了委屈,回去就画一幅出气。胤禛心情极好,笑道:“那鼠儿还唱过这么一首歌。什么老鼠怕猫是谣传。什么懒猫不用怕。什么壮起鼠胆打猫。你听听,这鼠儿眼里可还有点王法么?这么胆大包天的鼠儿,出过一只就够了。”
顿了一下,脸色突然一黯,叹道:“那么精神的鼠儿,猫儿都拿她没辙。原以为,就算猫儿死了,那鼠儿也还活蹦乱跳着。谁成想——红颜薄命,她哪里像个薄命的样子?还是天妒红颜——老天爷不开眼啊!”
允祥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心中一片酸楚难过。
高无庸端了个托盘过来,小声提醒:“皇上,香燃尽了。”
“唔。”胤禛漫声应着,又盯着那画看了一小会儿,这才用丝缎裹了,放进托盘。
高无庸退开,小心收到一边的架子上。
胤禛端起茶,喝了几口,放下杯子,已经换过一种情绪,平静地问起户部的情况。
允祥按下心中思绪,专心汇报政务。
中间又宣召了两三位大臣,议事完毕,日已西垂。两人夜间还各有一堆折子要看。
允祥心里还惦记着要与楚言长谈,想早点回家:“臣弟告退。”
胤禛还有别的事要说:“策凌那边有消息么?准噶尔可有异动?怡安该到哪儿了?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策凌若在见到怡安以后派出信使,还在路上。算日子,怡安该在准噶尔了。最后的信报还是一切平安,准噶尔那边也很安静。”
胤禛叹道:“她能平安就好。这丫头娇生惯养,性子又犟,真让人不放心。万一出点什么事儿,朕没脸去见她母亲。”
犹豫地,又提起一桩:“她总是为了大清而死。当初,两边还僵着,靖安公主灵柩回京,也没操办丧礼,就送回江南本家。朕总觉得于心不忍。如今两下和好,准噶尔称臣,也该给她补一个像样的葬礼。”
允祥一愣,小心地问:“皇上的意思,想怎么办?”
“听说,阿其那将她葬在了海边一块荒地,地方偏僻,就连她家里也只能一年去人祭扫一次。阿其那图有其名,办的事儿不上台面。她虽非皇家血脉,好歹也是先皇亲口御封的和硕公主,岂能如此简陋寒酸?事隔多年,朕又提倡节俭,也不好太过张扬。朕想着,为朕修建寝陵时,在近处留出一个陵园,把她的坟迁回来。一切花费,都从寝陵里边出。”
允祥呆呆地望着皇兄,好一会儿,迟迟疑疑地说道:“依臣弟之见,这个,还是算了吧。”
胤禛眉头一皱:“怎么?你觉得不合适?有何不妥?”
“那里葬的,并不是她。”
胤禛一怔,目光倏地锐利起来:“十三弟,你说甚么?”
允祥的眼睛一闪,叹息道:“她还活着。”楚言,对不住!他可以不提不说,却不能对皇上撒谎。
胤禛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手劲大得吓人:“她还活着?在哪里?”
“她现在臣弟府中。”
“什么?!你——”
“臣弟也是昨日才知道。昨日臣弟回到家中,有人送来一匣书。臣弟于书中发现她的笔迹,召见送书之人,不想竟然是她。”
“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允祥作势要跪下:“请皇上恕罪。”
胤禛拉住,叹道:“罢了。是她不许你说吧?朕把怡安送走了,她可是恼恨朕?”
“她并未着恼。不过,靖安公主已死,她这么冒然回来,又该用什么身份与众人相见?靖安公主死而复生,传出去,恐怕又会有人借机生事。”
胤禛不以为意,笑道:“她就是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该明白的时候,不明白,用不着她明白的事儿,偏爱钻牛角尖。你也被她绕糊涂了。要给她弄个身份,还不容易?”
要弄个让她乐意的身份,不容易!允祥心中叹息,事到如今,已不在他掌控之中,还不知回去该如何面对她。
“来人,摆驾,去怡亲王府。”
“皇上,使不得!”允祥急忙阻止。养心殿上下也都慌了神。
皇上继位以来,一直有人暗中蓄意不轨,为防行刺,连祭天都不去天坛而改在了紫禁城内。这突然摆驾怡亲王府,万一——
“皇上这般大动干戈,有心人还能打听不出来怎么回事么?皇上不必着急,她既回来了,相见总是容易。臣弟回府之后,与她谈谈,总归能打消她的顾虑,让她进宫一趟。”
胤禛冷静下来:“好吧。今日晚了,你还有公务,朕也要批折子。你回去好好跟她说,明儿一早陪着她进宫。”
“是。”
“你对她说,有朕在,她啥也别怕。甭管什么,都有朕替她兜着。”
允祥在花园内徘徊。
这一片还保留着他刚建府时的样子,穿过竹林就是怡情小筑。怡情小筑是王府内特别的所在,贾千和莲香两个老人打理着。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府中上下人等轻易都不敢踏入。福晋也只在有一回王爷生病时,进去过几次。
往常,允祥情绪低落烦躁时,总喜欢去怡情小筑坐坐,甚至搬过去住上几天。
今日,他的脚步迟迟不肯越过那片竹林。脑中拂不去的,是她的怔忡,失望,还有那一闪而过的绝望。
她没有哭,没有问,只淡淡说了句:“明白了。我明日随王爷进宫。”
那声“王爷”没来由地刺进了他心里。直到今晨,她总是唤他“十三爷”,轻快地,带笑地,偶尔带着几分作弄地,流泪地,恳求地,唤他“十三爷”。她也唤过他“胤祥”,只有一次,他却忘不了。一声“王爷”,宛若割袍断交的一刀,轻轻划过。从此,在她口中心中,他只是“王爷”,大清许多位王爷之一。
流连不肯远离的记忆,甚至怡情小筑都突然远了,远得似乎不再属于他。
他有些不安,想了想,又说道:“四哥他一直惦记着你。你能为八哥做的,都做了。四哥能为你做的,也都做了。”
她沉默了一阵,点头笑道:“王爷说得不错。请王爷放心。”
又是两声“王爷”!他的心一阵疼痛,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告退,走出他的视野。
在这园中漫无目标地踱了一阵子,随风而逝的少年时光又被风儿送回来眼前,隐隐地,他似乎明白了她的不情愿,明白了她的害怕,不敢也不愿深想。
一阵脚步声轻轻地靠近:“王爷,夜凉,披件衣服吧。”
一件披风轻轻搭上肩头,允祥转过身,轻轻握住正为他系带子的嫡妻的手:“她说了什么么?”
怡亲王福晋手上微微一顿,立刻恢复灵巧,系好带子,替他拉了拉衣襟,这才说:“她说,她只记得十三爷重情好义,竟忘了王爷首先是位尽忠之臣。”
允祥虎躯一震。
怡亲王福晋退开两步,望着月亮,幽幽叹道:“快中秋了。怡安远在西北,哈尔济朗离得更远。公主真是不幸,多少年都没能与家人团聚。女人,不管从前心气多高,一旦做了娘,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我若是能有公主那般本事,只盼能带了淑儿和儿子们远走高飞,寻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看着他们长大。”
允祥又是一震,意外又愧疚地望着妻子。
怡亲王福晋收回目光,对丈夫温柔地笑了笑:“夜深了,王爷早些安歇。”
目送妻子离去,允祥抬起头,望着月亮。她离开得早,不了解那些年里的事,不明白他们这些人走过了怎样的二十年。她只记得当初,把酒言欢,围桌而坐,谈笑风生。她只记得重情好义,任性妄为的翩翩少年。她不知道,那些年的猜忌防范,隐忍克制,勾心斗角,在他们心里滋生了什么。她说他是位尽忠的臣子,却不知,他把她的消息告诉皇上,并非出于忠心,而是一点私心。
她看不见,想不到的一点私心,一点阴暗,却瞒不过陪伴他二十年的妻子。二十年朝夕相伴,生儿育女,他的生命被没有她的点点滴滴填满。
他们念着她,一厢情愿地念着那个灵动顽皮的少女,却不知,她也已不是当年的她。她的二十年,比之于他们,更是跌宕起伏,曲折回肠,没有他,也没有四哥和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