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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骨肉,在她心里真的有亲疏上下之分吗?德妃当初关照她和十三阿哥,圆通机变,固然打着自己的算盘,可也不乏体贴入微的母性。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令他们一个个都变了,变得不再像从前的自己?
痛痛快快,无拘无束地哭了一通,允禵的情绪安稳下来,拿着楚言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抹泪,吸着鼻子,看见她衣襟上的狼藉,有些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楚言抿了抿嘴:“不笑,不笑。我在你面前哭过一回,如今,你也在我面前哭过一回,咱们才算扯平。”
允禵嗤了一声:“咱们之间扯不平。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你还记得?我可没象你,把眼睛都哭肿了。”
“陈年老酒,愈久愈香。”
允禵想起从前的事,也是感慨:“是啊,当初的日子,多好啊!你说,人为何非要长大呢?”
“哪里是人想长大?百川东流,一去不返,花开花落,岁月流逝,不肯长大,又能怎样?年华一样逝去,想抓也抓不住。”
允禵点点头:“可是,想想人生下来,好像就是等着变老等死,就觉得怪没意思的。”
“生命之道,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生老病死,都是再自然不过。”
允禵笑问:“你最近,莫非在读老庄?”
“在读《庄子》。就是没读老庄,听见十四爷方才的话,也得说上两句。十四爷贵为皇子,大将军王,显赫一生,威风一时,还说活得没意思,可让芸芸众生怎么办?多少老百姓,手足胼胝,蝇营狗苟,不过求一家人不挨饿不受冻。”
“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好处。老百姓看着皇家人风光,又哪里能明白我们的辛酸。”
“一饮一啄,自有定数。十四爷总不至于想把天下的便宜都占尽了吧?”
“罢了,从前说不过你。如今还是说不过你。”
“就算如今,让十四爷同穷山僻壤一个农夫换,十四爷换不换呢?那农夫高堂健在,父母双全,都是又瞎又聋,老婆也有,面色枯黄,整日唠叨,儿女一大窝,个个嗷嗷待哺。他们住的地方,山还算青,石头多土少,水不秀,干净水都难喝上一口。十四爷去了,得要开荒种地,养活一大家人,十四爷干不干呢?”
允禵瞪着眼:“我怎么就这么倒霉?种地还得去那种地方?养那么一家子人?”
“若是为奴为婢,十四爷怕是更受不了呢!若是命不好,生在那种人家,有什么法子呢?”
允禵想了想,苦笑:“我明白了,我们都算命好的。你说,我不能把天下便宜都占尽了。可为何那个人害了那么多人,还能占尽便宜?”
楚言叹道:“十四爷怎知道皇上占尽了便宜?”至少,有三百年的骂名。
“他的便宜还不够多么?”连她也到了他身边。
“有些事,看着象便宜,也许不是便宜。”
“又来弯弯绕的话!绕不过你。”允禵犹豫了一下,迟迟疑疑地问:“图雅,还跟着你么?”
楚言一愣。怔怔地盯着他。
允禵有些难为情地避开她的眼,期期艾艾:“没什么,想起来随口问问。”
原来,图雅在京城那一年里的秘密是他!想到下落不明凶多吉少的阿格斯冷,楚言难过起来。图雅是不是也还惦记着他?图雅的将来还要和他发生关系吗?这个皇城,他的妻妾儿女——
“她还跟着我。她很好,好容易回趟中原,我让她各处走走看看。”楚言说得坚定沉着。
允禵点点头,有失落更有安慰:“那就好。总算听见有个好的。”
“皇上,允禵贝子求见。”
雍正皇帝胤禛愣了一下,沉吟片刻才开口:“带他来见朕。”她昨日才去看过他,他今日就命人求见,打的什么主意?
听说他趴在她膝上大哭,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还下了两盘棋,到后来谈笑风生。
他旁敲侧击地问她都说了些什么。她答说谈老庄。
老十四懂得什么老庄?胤禛心中嗤之以鼻,也不好追问。
允禵踏入养心殿,眼睛被满目的明黄灼了一下,定住神,发觉唯一的同胞兄长坐在御座之上冷冷地望着他。
听见太监通传,胤禛就推开案上的卷折,往后一靠,舒展悠闲地等待着。
肖似的脸,一样的眼睛,视线静静地在空气中接触,僵持。
终于,允禵俯下身,单膝点地:“胤禵见过皇上。”
自他登基以后,为避皇帝名讳,众兄弟名字中的“胤”已改为“允”。犯了他的名讳,礼行的也不对,看在他主动求见,口称“皇上”的份上,胤禛决定装聋做瞎一回,不予计较。
“你要见朕,所为何事?”
“请皇上好好对待楚言,不要伤了她。”
“朕的事不劳你费心。”她是他的人,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他当然会好好待她,不许任何人任何事伤着她。他们之间诸般事情,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
“皇上果然善待她,你我之事,一笔勾销。若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胤禛冷笑:“朕和你有什么事?不过是你自以为是。你是朕的阶下之囚,还能怎么不放过朕?”
“我能怎样,不劳你费心。我的话说完了,告辞。”
胤禛大为气恼,在他身后发问:“你真的只把她当做姐姐?”
允禵一顿,慢慢转过身,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我当她是姐姐,她便当我是弟弟。倒是皇上你,当她是什么人?妹妹,还是女人?她又当你是什么人呢?”见胤禛脸色一僵,大为快意,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
胤禛走进西暖阁,看见楚言正拿了几根竹子做的细棍和一团毛线摆弄:“做什么呢?”
“想织双毛袜子。”她随身行李没有带进宫,现在穿的用的都是进宫后做的。她穿不惯棉布袜子,更穿不惯厚棉袜子。闲着无事,整日看书也没意思,就让人弄来几根竹针和一些毛线,准备自力更生。起针,上针下针,她都会,还教会过水灵,可她自己其实什么也没织过。几根竹针到了她手里,就是不听话。
胤禛看她专心又笨拙地摆弄几根竹针,想起刚开始教她写字的情形,不觉微笑。
楚言低头忙乎一阵,注意到皇帝还站在身边,抬起头问:“皇上可有事么?”平常这时候,他应该在正殿里忙着批折子呢。
“今儿,老十四派人求见。”
“皇上见过他了么?”楚言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
“嗯。”
“谈得还好?”
“他不肯好好同朕说话,谈得能好?”
“十四爷年纪小,偶尔任性一两下,皇上多让着他些,可好?”
胤禛像是听见个大笑话:“他年纪还小?胡子一把,头发都花白了,还小?”
楚言自知失言,辩解说:“比起皇上,十四爷总还小着十岁,就是头发胡子全白了,也还是皇上的弟弟。”
“好了,朕明白。朕是做哥哥的,多让着他一点儿。”胤禛心情突然大好。
允禵啊,允禵,你真当她是姐姐还罢了,若是有过别的想头,可算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就算头发胡子全白了,在她眼里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孩子
胤禛心中不乐,一抬眼看见对面占了一片地方,手忙脚乱地扯着毛线的女子,随口说道:“你来看看这份折子。”
“我看什么折子?皇上想找我垂帘听政?”女子头也不抬。
胤禛气得乐了:“垂帘听政?想得美!”
“没想,求我我还不干呢。”
“没人求你!你垂帘听政,还要朕做什么?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那——干嘛叫我看折子?”
“叫你看折子,没让你批折子。”
“那算什么意思?不看!”
“朕让你看看折子,帮朕评评理。”
“评什么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看不顺眼,砍了就是。”
“你——动不动砍这个杀那个,你当朕是暴虐之君?”
“不杀也可以打一顿,关起来,出气。”
胤禛拿不准,她是不是借机骂他,眼珠一转,笑道:“你说杀了,就杀了吧。”
楚言手上一顿,抬起头:“我说杀,就杀?皇上成什么了?”
“朕昏庸好色,耳根子软。枕边人说什么,朕就听什么。”胤禛笑眯眯,一番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反是楚言脸红了,啐道:“放屁!把那折子拿过来给我看看。”
这些日子,高无庸已经练就泰山压顶不眨眼,响雷入耳不动眉,可还是被那个“放屁”给吓了一跳,偷偷抬眼,见皇上一点没有着恼的样子。胤禛手掌一翻将那份折子合上往前推了推。高无庸连忙上前几步,捧起来,送到楚言手中。
楚言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丢到一边。
胤禛巴巴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开口,只好问:“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折子里的那些话。”他很怀疑她看明白了多少,估计连人名地名都没记住。
“说皇上操之过急的那些话?”
“嗯。”写折子的人还没胆大包天到敢直说,这个那个地哭穷叫苦,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如若他说的都是实情,自然没错。”
“实情最多五分,他夸大到了十分。”
“这五分十分,也不是用尺量出来的,也不是用秤称出来的,每人的数不一样。”
胤禛挑了挑眉:“怎么说?”
楚言想了想:“翡翠白玉汤的故事,皇上知道吧?还有那个说肚子饿了没饭吃,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不当笑话,想想他们所处的立场,当时的情况,就明白了。”
胤禛眯了眯眼:“你想说,朕饱汉不知饿汉饥?不明白当地情况?”
“不是。皇上是明白的,只是很难切身体会对方的感受。这并不是皇上错了,而是——皇上也是人。皇上若是事事敏感,恐怕也做不成大事。”
胤禛略为受用。
“皇上看出弊病,想要改革,本是好事。想做一件事,急于做成,是人之常情。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若是一时间划得太狠,眼前看着虽然进得快,可万一不小心毁了桨伤了舵,没等到地方,进不得,反被冲到下游去,弄不好还把船翻了,岂不可惜?古往今来,有几个想行新法的不占着理?不是想着江山百姓?不是满腹珠玑才干?当真能成功能做到底的,又有几个?不是不想,只怕是心急了些,法子用得不对头。”
胤禛连连点头:“是这么回事。”
“皇上想做实事,最忌讳的是那种当面当面唯唯诺诺,背后不当回事的臣子。是要说的是实情实话,哪怕都是逆耳之言,哪怕夸大几分,也是好的。”
“这个理,朕也明白,所以不想骂他。朕也知道,他却有难处,可朕正命人盯着落实,这时若对他宽宥,其他地方仿而效之,也来——”
“这些具体的事儿,可不是我敢出主意的。中国这么大,南方北方,东边西边,本来差了老大。”
胤禛自知失言,莞尔一笑:“垂帘听政做不得,你做朕身边的女谏议大夫吧,时不时给朕提个醒。”
“不做!言多必失,被砍头的谏议大夫还少了?”
胤禛笑道:“骂皇上放屁,还好好坐在这儿的,也有。”
“皇上难道不放屁?臭气全憋在肚子里?”
“越扯越没边!”胤禛笑骂了一句,仍是批他的折子。
楚言接着和竹针毛线搏斗。
“皇上,八阿哥来了。”
一个粉装玉琢十分清秀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胤禛满面欢喜:“福惠来了。走近点儿,让阿玛好好看看。”把小儿子拉到跟前,问了几句话。
福惠极力自持,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楚言身上瞟。
胤禛微微一笑:“这是你怡安姐姐的亲生母亲,过去见个礼,叫——还是叫夫人吧,她喜欢人家叫她夫人。”
福惠十分伶俐乖觉,果然走到楚言面前,行了个拜见长辈的礼:“给夫人请安。”
胤禛在旁笑道:“这是福惠,年氏所出,现跟着皇后。皇后最近身子不好,顾不过来。你有空,帮我管着点这孩子。”
“让我管,没得教坏了一个好好的阿哥。皇上能放心?”楚言站起身,双手扶他起来,想到他生母早逝,又想起自己没有母亲在身边的一儿一女,不由大为怜惜。
福惠只有六岁,却已经历人生跌宕起伏。出生时还只是亲王府阿哥,周岁已经是皇阿哥。一母同胞姐弟四人,只活下来他一个,又生得秀美聪明,深为皇父喜爱疼惜。母亲年氏居贵妃高位,深受宠爱,舅父权势滔天,显赫一时。早一两年的福惠,刚开始记事,却是皇宫中众星捧月,最受奉承关照的孩子。突然间,母妃亡故,舅舅获罪,外祖家的势力象夏天的冰,说没就没。幸而他还是皇父疼爱的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