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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声把她的声音吹走了,又压下了,这次虽没有传进铁芳心里,却把风吹剩的声音传进了铁芳的耳里。他听到的也只是这么一些断续不全的话语:“铁芳……母亲……艾比湖一雪瓶……愿你俩相亲……香姑会……”
慢慢地,她的嘴不动了,微闭了;慢慢地,她的眼也合上了,眼角边滚出一颗圆圆的泪水,铁芳拚命呼唤着她,摇动着她,她的嘴再也没有动,眼也再没有张开来。呼唤来的只是再也醒不过来的沉睡!风很快吹落了她临死时留在嘴角旁的那颗圆圆的泪水,风却永远吹不散她临死时留在嘴边的那一抹淡淡的哀凄。
一会儿,风停了,云开了。静静躺在铁芳怀里的玉娇龙,她那张清秀如生的脸上,容态显得那样的宁静、安详,没有留下一丝十八年风霜摧折的皱纹,没有添上一分二十年心身捣磨的苍老,没有显出半点十七年痛苦煎熬的憔悴,她还是那样端秀玉润,光彩照人。
铁芳抱着她悲泣久久,直至日已西斜,才将她轻轻放下,起身去到大黑马身旁取下革囊,抽出宝剑,就在沙丘近旁,掘了一个深坑,又回转身来将玉娇龙轻轻抱起,慢慢走到沙坑面前,缓缓地、平平地将她放进坑里。当他去抚直她那双微微弯曲着的双手时,这才忽然发现她两只手里都各紧紧握有一件东西。他仔细一看,握在她右手里的竟是他一直珍藏在衣襟怀里的那幅红绸。他心里不觉一怔,不解这幅红绸怎会到她手里!他又一想:可能是在抗大风时无意被她抓去。于是他也不再去多加思究,便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又轻轻将红绸取出揣进自己怀里,再看看她那左手,紧握的却是她常常佩挂身边的小弩。他也想给她取出,可她那握着小弩的手指却握得很紧很紧。他不忍用力去掰,只好仍让她留在手里。
铁芳将玉娇龙遗体安放平稳,才又从革囊中取出她常披在身上的那件貂裘大氅,给她覆盖在身上,这才站起身来肃立在她遗体旁,由默默致哀,以致亦情不自禁地哀哀悲泣了一会,这才开始用沙掩埋。当他刚往沙坑里填进第一捧沙时,一直站在身旁注视着他的大黑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随即腾跃前来,不住地用它的头来顶他、掀他,以至举起前蹄对着他身上直刨直敲。它一边向他顶来撞去,一边不停地发出悲嘶,似在拚命护顾它的主人,不让铁芳掩埋。
铁芳被大黑马的举动震惊了、感动了!他只好停下手来,让大黑马也安静下来后,才上前抚拍着它的脖项,祝祷般地对它说道:“你的主人已经死了!我是在埋葬她!”“让我埋葬你的主人,以免她的遗体受到鸟兽的损伤!”大黑马似乎也通人性,竟垂着头,默默地走开了。铁芳这才一捧沙、一声祷,一滴泪地将玉娇龙埋好。
铁芳埋好玉娇龙,又将她那柄使用多年的宝剑插入坟前沙里以作记号,并紧紧记住坟旁沙丘以及近旁几座沙丘的形状,然后又在她坟前拜了三拜,这才转过身来去牵一直站在近旁注视着他的大黑马。不料他刚要走近它时,它却跑了开去。他又向它靠近,它又跑开,如此反反复复,总是不让铁芳牵住。铁芳往返奔跑,已被
大黑马折腾得精疲力竭。铁芳见大黑马只在坟堆旁闪去躲来,并无他去之意,知它是眷恋主人,不忍离去。铁芳感动万分,不禁望着它叹道:“好一匹义马!我就让你留下罢!”
铁芳骑上青骢马,怀着悲痛,噙着泪水,最后看了看玉娇龙的坟堆。又看了看大黑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夕阳默默无语,覆雪已被黑风扫尽,大漠一片黄昏,浩瀚无涯,万里无声,死一样的静寂。寂寞伴随玉娇龙一生,玉娇龙死了又去伴随寂寞!
春雪瓶 第二十六回 英豪已死雄风犹在 义旗又举浩气长存
春雪瓶回到艾比湖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一回到这里,就像这个平静而又显得冷清的荒村吹来一阵春风,引起了波动,带来了温暖和欢乐。她给香姑带回的是:蔡幺妹和刘泰保的问候,玉府的近况,王府的消息给莲姑、达奇、小黑和查牙子等童年时代的伙伴们带回的是:她的一路见闻、京城繁华,以及她在京城所遇到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在谈起这些事情时,春雪瓶当然还是有选择的,哪些该谈,哪些不该谈,她心里有数。只是那些该谈的就已经使他们听得如迷如痴,惊奇不已,若把那些不该谈的也谈出来,她那班伙伴们就更会瞠目惊呼,骇怪成魇了。她给台奴带回使台奴心里感到最为高兴的,就是她的归来和她母亲的归期。台奴一心惦挂着的就是她母女二人,她似乎只要有了她母女二人便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了。春雪瓶给哈里木带回的则是她从王妃、玉玑以及德秀峰等人口中听来的有关军机处的消息。这些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乌伦古湖,传到了罗小虎耳里。
春雪瓶一回到艾比湖,便给这个荒凉的村庄带来一片生机,使那些满山遍野的积雪好像都要立即融化,使那些枯藤枯树似乎就要发出嫩芽。她简直就像一股东风、一团烈火,她走到哪儿,哪儿就变得暖暖融融,哪儿就燃成一片。已经怠惰下来的练武,重又在年青的小伙子们中振奋起来;已经改作驮运的马匹,重又给它们配上马鞍;已被人们疏淡了的草泽里的那些寂寞的残废者,又得到了殷勤的关切和照拂。
春雪瓶已经离别半年的艾比湖,她归来后,见它的一切景色依然如旧,那班曾和她朝夕相处的伙伴们,除了一个个都长高了些外,仍是童心如昔,这使她不禁感到欣喜万分。唯一使她感到难过的是:那只陪伴着她度过童年的老骆驼,在她归来的前几天便已死去,她再也听不到那悠扬悦耳的驼铃声了!这铃声从她刚能辨识声音时便在她身边响起。这铃声曾在她心里荡起多少情思!这铃声唤起了她多少美好的回忆!从此,她却再也听不到它了。每当她一想起那只老骆驼和它摇荡起的铃声,春雪瓶便感到若有所失,不觉惆怅难禁。
春雪瓶归来后,最使她感到欢欣的,是她隐藏在心里的等待:等待母亲的归来,等待铁芳的来到。母亲曾和她约好三月里一定归来,她回来后几乎是天天屈指计算归期:九十天……八十天……五十天……还只有四十几天了,她想到母亲一归来便将带着她到乌伦古湖去,去和罗大伯住在一起,合成一家,孤独的母亲和孤单的罗大伯都不孤了,自己也有了可以明呼正叫的父亲,让家里充满了母亲曾经说过的那种天伦之乐,这该是多么和美幸福的事情!
春雪瓶憧憬着未来,心里一片腾欢!至于铁芳,虽未和她约定来期,但她相信他定会来的,兴许他来时,她和母亲已经去到乌伦古湖了。她也正是约他去那儿的。春雪瓶每一想起铁芳,便会感到一阵心跳,脸上也会发起烧来,心里顿然失去宁静。她尽力不去想他,却愈会把他想起,即使有时没有把他想起,他自己也会突然闯进心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很想知道别的姑娘会不会也是这样?
一天,春雪瓶和莲姑坐在艾比湖边谈心。那儿是个山弯,没有风,没有人,周围静静悄悄,湖平如镜,把她二人的身影映在水里,真是地也宜人景也宜人。莲姑正在给她讲述一桩发生在村里的十分有趣的事情,春雪瓶也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她听着听着,心里忽然闪起一个念头:要是这时坐在自己身边的是铁芳该有多好!一瞬间,她竟忘了自己是在听莲姑讲述趣事,只想起她和铁芳在祁连山下树林里的篝火旁,在妙峰山林荫中的草地上,相对坐谈的那些情景,一言一笑,一愣一举全都历历浮上心来。她想着想着,竟对莲姑那段有趣的谈话毫未听进。直到莲姑问话时,她才猛然惊觉过来。春雪瓶央求莲姑重述。讲着听着,莲姑讲至动情处,不觉伸过手来挽她的臂膀,春雪瓶不禁又闪起了适才那个念头:这时如若莲姑是铁芳就好了!她一走神,又把莲姑重讲的话听丢了,莲姑看出来后不由问她道:“雪瓶姐,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春雪瓶脸一红:“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莲姑没有追问她想的是谁,只是毫不掩饰地说道:“我只有想到达奇时才会这样。”
春雪瓶嗔了她一眼:“你也不害臊!”她随即在心里想道:“原来她也这么样的!”
又有一天,春雪瓶在香姑家里吃着一些哈里木刚从乌苏带回来的陇南贾昌柿饼,味甜柔嫩,入口即化,好吃极了。她边吃边不禁想道:“要是能留几个起来让铁芳尝尝,他一定也会赞不绝口。”
她正想着,忽见莲姑从篮里取出几个揣在怀里。莲姑揣好柿饼,见春雪瓶在疑视着她,便凑到她的耳边毫不掩饰地说道:“我留几个给达奇尝尝。”春雪瓶瞅着她笑了笑,心里不由又想道:“原来她和我想的都是一样!”
当然,春雪瓶想得更多的还是她母亲。她每一想念起她的母亲,心里便会荡起一阵依依之情,难止难禁,无涯无境。母亲的疼爱,母亲的慈柔,母亲的体贴,母亲的眷顾,这一切都化为深恩,深深埋人她的心头。她哪能不这样呢!十七年来,她一直和母亲朝夕相依,每一天都饱享着母亲的爱抚,全身都浸透了母亲的情意,她只要每天去追怀一桩母亲曾经给予她的恩情,她就是再活百年,也将是追怀不完的了。春雪瓶每一想念母亲,在她那荡起的依依之情里,除了满怀了母亲的爱,也满怀着她对母亲的疼怜和因疼怜而生起的担忧。特别是在这些天来,她每一思念起母亲,便总是惦挂着她的病体,她的孤独和她那艰难的处境。母亲此时竟在何处?是在回家的路上风雪兼程,还是尚羁留河南正凄凉策马黄河边上?母亲此时的境况又是如何?是起居如常身心两适,还是已一病难支正孤卧客旅?春雪瓶一想到这些,便感坐卧不安,不禁一阵神伤,一阵心悸!
这天已是二月十五。春雪瓶一早起床后,屈指一算,母亲约的归期时已过半,还有四十五天母亲便要回来了。她想让母亲能好好地歇息,过得舒适一些,便开始着手在房里布置起来:把床铺垫得厚厚的,将母亲平时用的笔墨纸砚、梳镜盆巾以及杯盘器皿一一取出,擦洗干净放置案头、桌上,随即又将屋角那只木箱搬出打开,清点箱内的各种衣物用具,看看有无母亲回家后即需动用的东西。她正在翻看时,香姑进房来了。她一看便已明白了春雪瓶的用意,不禁点了点头,含笑对她说道:“你真想得周到。”
春雪瓶忙停下手来,起身请她入座,和她叙话。香姑将房里布置一一看了看后,瞅着她略带些儿疑虑的神色问道:“你能量定你母亲三月底前准能回来?”
春雪瓶:“母亲是这样和我约定的。”接着她又补了句:“我亦和母亲说定:她要三月底不回来,我便再进关里去找她。”
香姑默然片刻,又略带些儿怨责地说道:“你迢迢万里去京城,既然已把她找到,就该苦求苦劝地把她接回来,要不也该赖死赖活地跟着她,哪能再让她一人去闯荡!”
春雪瓶不便说出母亲命她护送玉玑的事来,只好说道:“姑姑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的情性,我能拗得过她老人家!”
香姑:“你难道不可以远远地跟着她!”
春雪瓶站在那儿不吭声了。香姑见她不说话,才把态度平和下来,说道:“正因为我太知道你母亲的心性了,所以才更不放心她!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忧念着:要是她能找到她那亲人就万事大吉,要是落了空,我真担心她会受不了!恐怕……”香姑突然打住了,没把话说下去。
春雪瓶不由一震,心像被人揪着似的,忙说道:“不,母亲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香姑说了句:“但愿如此!”随即把话题拉开了。春雪瓶自从这番和香姑谈叙之后,便感心里似被罩上一层阴云,一想到母亲便坐卧不安,神摇心悸,时生梦魇。
这日中午,她到香姑房里去找莲姑,见哈里木正在和香姑谈议外面的情况。哈里木见她进房来了,便对她说道:“我正想到你房里去找你呢!”
春雪瓶不由一怔:“叔叔找我何事?”
哈里木:“乌伦古湖有人来说,你大伯率领着百余骑弟兄正在庙儿沟一带追击一帮从塔城界外窜来的外寇,我正在为他担心呢!”
春雪瓶:“叔叔担心什么?”
哈里木:“我已得报:田项亦于目前突然派遣乌苏和奎屯军营的官军,兵分两路,在克拉玛依一带巡游。田项心怀叵测,不知他是为追击外寇还是意在谋算你罗大伯?”
春雪瓶:“朝廷钦差玉大人尚在迪化,田项岂能毫无顾忌?!”哈里木冷冷一笑,没说话。
香姑在一旁说道:“玉钦差即使是心向着你罗大伯他们,行事也得按照朝廷的旨意办。”她沉吟了下,又说道:“我看那玉钦差倒是不来的好,他来了兴许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