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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兄今日真好面子!”孙文廷大笑着端起酒杯:“芙蓉姑娘的歌声向来是千金难求呀,如今佳人专门为你唱上这一曲,你又怎能不施展出那江湖气概,来来来,且喝了这一盏,才好抖擞出风月情怀呀。”
“好一个施展出江湖气概,抖擞出风月情怀!”我击节叹道,亦举起酒杯:“当浮一大白!二位大人,此酒含烟请与二位同饮!”
三人干了,孙文廷长声大笑,道:“痛快,痛快!梁兄如此雅人,不想含烟姑娘却恁地豪爽,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只是姑娘不要称呼我为‘大人’了,孙某无官无职,虽勉强算了个国舅身份,其实不过是个江湖汉子,若蒙姑娘不弃,叫我声‘文廷兄’也就罢了。”
芙蓉姑娘业已归座,听了这话,咯咯娇笑,指着梁其山道:“梁大人还不罚他!你们两个还在那厢姑娘大人地来来去去,他这边就要认下妹妹了!”
误会已成,梁其山亦只有苦笑而已。
“文廷兄,”我接受了这个称呼:“这倒叫含烟不明白了,文廷兄既称国舅,怎么又是江湖人物?”
梁其山点头叹道:“含烟姑娘不知,文廷兄倒真是个传奇人物呢,说出他的故事来,实在是令人折服。文廷兄自小与父母失散,混迹于江湖之中,误打误撞之下,竟进入了武林中近十年来最为声名显赫的仙风门,并在其中一直做到了南京分舵的副舵主位置。而他一次上京公干中,居然遇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得以认祖归宗。而此时文廷兄方得知,他幼时即已送入宫中的异母妹妹已经封妃,就是如今后宫中身份仅次于皇后的孙贵妃。更难得的是:一夜之间变成皇亲国戚,文廷兄却并不肯就此退出江湖,过过国舅爷安稳舒适的日子。如今文廷兄以国舅之尊在仙风门中任京师分舵副舵主,更是风生水起,春风得意呢。”
我含笑听梁其山介绍,心中暗暗叹其巧合:原来孙文廷竟是仙风门中人。仙风一派虽行事诡异,但素以“侠”气著称,说起来也算是武当支派,凡仙风门中人,民间口碑均是不错。何况这“仙风门”与我,更是渊源颇深,故此听说孙文廷属仙风门治下,我立时对他好感大增。
“梁兄谬赞了。孙某一介武夫,又怎能和梁兄状元郎的风光相比呢?”看得出来,孙文廷对梁其山的文才也是极其佩服,这大概也是这两个极其不同的人物却能成为好友的原因所在吧。
“啧,啧,说着说着二位就变成了互相吹捧了。二位也不必说了,依奴家看哪,二位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然含烟姑娘和奴家也不会坐在这里陪二位喝酒了。――倒不如我们来个合家欢吧,举座共饮一杯如何?”
“说得也是,芙蓉姑娘大驾,哪里那么容易请到的?就算只为了今儿个我们四个人能坐到这里来,也该满饮了这一杯才是。孙某别不多说,先干为敬。”
如此推杯换盏,谈谈说说,梁其山和孙文廷都已略有醉意,芙蓉姑娘更是喝了不少酒,醉态一萌,更是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席间我自是听得多,说得少,躲不过酒时也只略抿一抿。此时见气氛已到,便作不经意间问道:“文廷兄有妹妹在宫里贵为贵妃,想必家中也受了不少荫庇吧?”
“咳,再休提我这妹妹文芳,她幼时即被送入宫中认太子妃为母,与家中关系本就淡薄,如今当今圣上最厌外戚擅权,她更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家里除了太后、皇上恩赐些田地房产,何曾沾上她半点?――也别说,到有事用着时她倒是记得这个家的。”
“以贵妃之尊,还能用得着家里什么?”我故作好奇之状。
“比如买个东西,招待个客人啦什么的,家里现在还有她的客人住着呢。”孙文廷似乎忽然醒悟,不肯再多说,只拉着芙蓉灌酒。我见不好再问,便也作罢。
酒终人散之时,日已西斜。梁其山定要送我,我见他虽醉意朦胧,但言辞恳切,便也由他。芙蓉同了孙文廷一道前往红妆楼,走之前少不得又在言语之间揄揶我们二人,我亦由她,笑笑而已。
梁其山本是骑马来的,见我不肯雇轿,便牵了马陪我走着,一路上不住地向我道歉,一是为我与芙蓉同席,二就是为了给人误会我二人关系。
我自是无所谓――我留下来喝酒本是为了孙文廷,这餐饭收获也不小;至于误会更是我阻止他辩解造成,便自顾笑了笑,问他:“梁大人,记得上楼时大人曾说过有事相询?”
“啊,正是呢。”梁其山突然止步:“被他们一搅全都忘了。”又尴尬地笑起,跟上我的脚步,道:“不过是日前一笔帐较为糊涂,早想问问姑娘,偏两月余姑娘未到礼部去过,便混着过去了。”
“如今既不是会试廷试的日子,又没有什么重要的节庆大典,应该是礼部例行的官员赏赐等杂务吧?只是过过手,若有什么出入的话也可以上报礼部杨尚书,怎地想起要来问我呢?”我随口应着,心里也有些诧异。
“姑娘猜的是,的确是赏赐,不过是有些不同,是御赐,且不过帐的。前些日子,宫里陈公公亲自来宣了圣意,说是汉王上书参奏济南守将潘达光禁商有违祖制,致使乐安城中马匹铁器匮乏,民怨沸腾。皇上御览之后,折子留中,但是赏赐汉王乐安俊马百乘,精铁千斤。――赏赐倒也罢了,偏给我这给事中传密旨,依旧让走礼部正式公文手续,只是不过帐,又要防着他人知道。如今我做是做了,心里想想却总是后怕,正如姑娘所说,下官入礼部入官场都时日尚浅,其中利害、关节都不甚明白,是以还是要请姑娘拿个主意。”
“御赐官员物品,不过帐的也是有的。”我状似不经意地答道,心中却止不住思绪沸腾:“陈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连太后和皇上都敬他三分,他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尽可不必多虑的。”我说完这些,抬头看看梁其山认真而敬仰的神情,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只是不入帐也可,向下面传达时断断不可以自己名义去的。”
梁其山愣了片刻,向我长身一揖,加重语气道:“姑娘金言,梁某受教了。大恩不言谢,容梁某日后图报。”
“梁大人言重了,位高者危,古来有之,梁大人受圣上重用,原是好事,只是祸福相依之理亦不可忘啊。”
梁其山听了我的话,显是触动颇深,此后一路行来,便只默默;我亦无甚可言,便也默默,两个人走了一路,各想各的心事,倒也相宜。
不觉间已到了柳府门前,我谢了他,目送他上马去了,方回头欲待扣门,想想却又作罢,反转身向一条胡同走去。
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到离柳府大门已有一定距离之后,突然站定,扬声道:“身后的朋友,也该出来一见了吧?”
“奴才朱福,见过柳王妃娘娘。”听到这话,我愕然回身:果然,襄王府总管朱福肥胖的身形出现在我面前。
看见是他,我顿觉心中一寒,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努力维持着平静的态度默默盯视着他。朱福也不是善类,见我盯他,竟嬉笑着盯了回来,然身份终究有别,片刻他又低下头去,道:“王爷临行前曾嘱咐奴才一定照顾好王妃,王妃千金贵体,那等地方只怕污了王妃清静。”
我依旧静默。
朱福等了半日不见我说话,抬头看看,又道:“奴才原是跟着孙文廷的,遇到王妃本是意外。”
“朱福,”我方开口道:“王爷可曾说过,他不在京中心的日子,便以我为尊,事事听我号令行事?”
“这个?”朱福犹豫了下:“确曾说过。”
“你从何时起跟踪孙文廷?”
“约有十余日了。”
“所为何事?”
朱福的眼珠转了几转,反问道:“莫非王妃也是为了这孙文廷而来?”
我微微颔首。
“那王妃倒也可以省省心了,据奴才这些日子跟踪查看,基本可以确定孙文廷所在的仙风门与汉王一行并无瓜葛,应该是他妹子孙文芳的主使。”
居然又牵扯到汉王?我心中一惊。镇了镇心神,我故作从容道:“孙文芳一介女流,能成什么事?怕还是江湖中人更有可能与汉王往来吧?”
“自从汉王等一干人众住进了孙家的南清庄,除了偶尔遇见打个招呼外,并不见孙文廷对他们格外上心,倒是宫里不时有人秘密前来接洽,行踪甚为诡秘,故此奴才斗胆作此判断。”朱福显对我轻视他的调查成果甚为不满。
“原来从汉王入住你们就已经盯上了,难怪汉王有什么企图王爷每次都能料敌机先,但若想作到如此地步怕是只用盯稍的办法还不够吧?只不知王爷在南清庄安排了几个内应呢?”我继续引他。
“内应自然是有,只是不便说罢了。只是奴才对一事很是奇怪,奴才自觉轻功尚可,连孙文廷也不曾发现奴才踪迹,王妃又非武林中人,如何能够察觉奴才行踪?”
我见他问及此事,微微笑了笑,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夕阳斜射过来,朱福长长的影子正在我身前不远处:“倒不是我如何本事,只是你也确不小心:在福来顺我已经觉得怪异了,诺大一个酒楼,一楼人满为患,二楼却如此清静,我们几人在‘柳花新酿’如此喧哗,也没听见二楼其他客座有什么动静。既然我等并未包店,只能是旁人代包了。”
朱福笑起来,深施一礼:“王妃神算,奴才佩服。”
“朱福,”我向前走了两步,把声音压低:“王爷已离京,本妃虽暂居柳府娘家,到底也算王府主人,今日之事,你我原是殊途同归,但若我早知道你已查访清楚,又何须抛头露面,改日王爷回来,也定会责你的不是呢。”
“王妃说的是。”朱福被我逼得后退一步,道:“以后王妃如有差遣,尽管到襄王府传唤奴才便了。”
“嗯。”我点头:“既如此,你且去吧。”
朱福躬身告退,又抬头看我一眼,叹道:“奴才说句不当说的话,王妃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也是对的,王爷早晚间也会另有安排。”说罢,绝尘而去。
回府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拿了礼部的印信乘夜悄悄去调近一年来的帐册,又让青青布置人手专门盯住南清庄的一举一动,并调查近来南清庄与附近药铺医馆的来往情况。
府里的人都已习惯了我神出鬼没的生活方式,这么晚回来也没有人问我;采雅送了晚饭到我房里,见我正忙着不理她,无奈也只有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
这一夜,注定我又无眠。
烛影跳动,照在厚厚的帐册上,项目很详细,有礼仪、祭祀、宴筵、贡举、国学、藩属往来、外族朝聘各册,亦分出项进项,看起来整齐有致,笔笔清楚。我逐册翻看,一面慢慢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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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了个懒腰,我合上最后一本帐册。帐目如此之多,我只是大体翻看了一回,已用去了两三个时辰;而亦仅仅是翻看,便已发现其中不少问题――原也在意料之中:官场腐败,非自本朝始。我更关心的,是记录藩属往来的卷册。宣宗皇帝登基至今不到一年的时间,赠俸赐爵不计,对汉王的赏赐便已多达三十五次,其他藩王却远远不及这个待遇;而乐安城赋税不力,敷衍拖沓却是尽人皆知,汉王每以乐安贫瘠为名向朝廷索要钱粮财物,亦无一次不准;乐安近来更是肆无忌惮,汉王胆敢违反祖制私自进京便是一例。而据梁其山所言,瞻基居然私下赐予汉王良马精铁!难道竟是授人以矛,待其攻己吗?种种迹象,令人匪夷所思。
当真不明白瞻基是怎么想的,二十四年前故事,犹在眼前:靖难之役,成祖朱棣以燕王身份起兵反叛建文帝朱允炆,一场大火,将南京皇宫夷为平地,也留下了叔侄相残的悲剧。而如今他的皇孙,居然有着同建文帝惊人相似的处境:成祖选择了仁厚持重的燕世子朱高炽为嗣,而战功赫赫、声望极高的次子汉王朱高煦却不幸落选,对汉王来说,心有不甘、满怀怨望原是正常,何况靖难之中成祖也曾亲许他皇帝之位。永乐年间,汉王就因为不就封国及私下豢养武士而被成祖将封地从云南罚徙乐安,其觊觎皇位之心昭然可见。如今帝位经过了哥哥落到了年轻的侄儿手中,也难怪众人纷纷猜测他会仿效父皇,再次对侄皇帝举起“靖难”大旗。
难道瞻基是想示好汉王以博民望?仁宗先帝便曾对汉王待之以尊礼,加之以厚德。可想来却也不象――如此他也不会给梁其山秘旨令其不可张扬了。又难道瞻基所为是受人胁迫,或有人假传圣旨?孙贵妃就与汉王来往密切且胆大包天。可她有如此能力吗?后宫之中恩恩怨怨都已够她消受。或者是太后?于情于理更加说不通。
思一回,想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