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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只有十天。
没有人证,没有线索,没有一点头绪,怎么能在十天之内破得了这件案子?
天还没有亮,杨铮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发软,嘴唇干裂,头脑浑浑沌沌,就象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进去。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
他绝不能让自己这么样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是他滚烫的身子忽然又变为冰冷,冷得发拌,抖个不停。
晕眩迷乱中,他好象看见莲姑走进了他的屋子,替他盖被,替他擦脸,拿着他的脸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象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四)
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惨呼,那仿佛是莲姑的声音。
此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天亮了。
秃子虽然一夜没有睡,却还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他身上却多了一万两银子。
行装已备好,健马已上鞍,从此远走高飞,多么逍遥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爷居然会来,带着个小书僮一起来的,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只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儿不太好。”
“哪一点儿?”
“你杀错了人!”花四爷道:“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绝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子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予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就象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入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象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一—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五)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经不见,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
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六)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短促,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还可以赊帐,如果这里没有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经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为什么不躺在家里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地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跟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来。”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为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说;“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选去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他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象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厅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的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舐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还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你就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
“不会滚我也要你滚,我教你。”
杨铮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飞脸上打了过去。
王振飞冷笑,随便用一个“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杨铮的腕子。像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他闭着眼也能对付的,他正想给这个无礼的小子一点教训,想不到就在这时候,杨铮的左拳已经痛击在他的胃上。
这一拳打得不轻。
王振飞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呕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练,宝马金刀的声名得来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杨铮也想乘这个机会挣脱了他的手,却没有挣脱,王振飞手上的力道实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两种人是打不得的,一种是功夫比你强的人,另一种就是我这样的人。”他说:“殴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飞怒喝:“凭你还不配带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气已恢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对方关节要害。
杨铮虽然知道,却不在乎。
他还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在看着他们,忽然冷笑道:“我也不会滚,滚起来一定很有意思,王总镖头,你还是教教我吧。”
王振飞的脸色又变了,吃惊地看着狄青麟:“小侯爷,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声音很平和:“你们两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杨铮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到车上去说。”
杨铮的腕门本来已经被王振飞以极厉害的擒拿法锁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象并没有什么动作,王振飞就不由自主松开来踉跄后退三步,他又惊又恐又怕又有点莫名其妙,直等到马车远去,才忍不住问赵正;“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我?”
“他当然可以,不管他怎么样对你都可以,他也可以这样子对我。”赵正冷冷地说:“因为他不但功夫比我们高得多,而且是世袭的—等侯。”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
“当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七)
马车前行,舒服而平稳。
狄青麟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杨铮。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是条硬汉。”狄小侯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你那样的出手,你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让对方把你的要害拿住。”
“你从来没见过那一招?”
“从来没有。”
“我也没有见过。”杨铮说:“我也是第一次用那招,因为那本来就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我练的就是这种功夫。”
狄小侯微笑:“这样的功夫有时候也很有用的。”
杨铮忽然问他:“你听谁说起过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我的声音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一个女人如果要走,就好象天要下雨—样,谁也拦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谁走的?”杨铮又问:“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青麟摇头;“事先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出她击脒,女人的心事,本来就是男人无法捉摸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女人也无法捉摸一样。”
杨铮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也要走了,再见。”
他真的说走就走,说完这句话就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马车依然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向前泵慧。狄青麟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本来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现在却有了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车厢下忽然有个人游鱼般滑出,滑入了车窗,穿一身灰布衣褂,拿一根青竹明杖,赫然是“瞽目神剑”应无物。
他忽然闯入狄小侯的车厢,狄青麟却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好象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只问了句,“蓝大先生是不是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没有。”应无物说:“我和他根本没有交手。”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的那个人。”
“杨铮?”狄青麟皱眉:“你要杀人时,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拦得住你?”
“这次你看错人了。”应无物道:“杨铮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虽不成章法,却有一身很好的内功底子,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应无物微笑:“我跟他交过手,他瞒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