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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东景道:“什么事?”丁喜道:“睡觉。”
归东景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点不同。”
归东景道,“那一点?”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归东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归东景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
丁喜道:“有。”
归东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法子已经用出来了。”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别人跟我说实话,我也一定对他说老实话。”
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归东景的肩,道:“你刚才已经愿我说了老实话,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别人对你诚实,只有先以诚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好,总是福星高照,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
运气当然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归东景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这些道理,可是我总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备说实话。”
归东景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在准备听。”
丁喜道:“将秘密泄露给我,是个——”归东景道:“死人。”
振威镖局的大厅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归东景,邓定侯、西门胜,三个人全都板着脸。
他们瞪着眼,盯着丁喜。
只有丁喜一个人还在笑,笑得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他忽然发现归东景不笑的时候,样子变得很可怕,很难看,就象忽然变了一个人。
归东景道:“我说的是老实话。”归东景冷笑。
丁喜道:“那个人本来当然没有死,但现在却的的确确已是个死人。”
邓定侯抢着问道:“是谁杀了他?”
丁喜道:“我。”
邓定侯道:“他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你反而杀他?”
丁喜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这也是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之一。”邓定侯道:“什么条件?”
丁喜道:“三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可以将你们的秘密泄露给我,条件是我劫镖之后,要分给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条件,就得先将送信来的这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条件?”
丁喜点点头,道:“所以过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来。”
邓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诉你,我们从开封运到京城那趟镖的秘密?”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所以你就设计去劫下了那趟镖?”
丁喜道:“我当然还得先把送信来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货,是不是分了三成给那个写信来的人?”
丁喜道:“我虽然有点不甘愿,可是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办。”
邓定侯道:“你是怎么送给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镖之后,他又叫人送了封信来,要将他应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后,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里窥伺跟踪,就没有第二次生意了。”
邓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听他的话。”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现在为止,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丁喜道:“我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归东景道:“到现在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给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会算帐。”
归东景道:“六个送信给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杀了灭口。”
丁喜道:“我虽然没有自己去杀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因我而死。”
归东景看了小马,小马冷笑道:“你用不着看着我,那些人还不值得我出手。”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看来写信给你们的那个人,非但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对我们的行踪,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道:“我们一向东游西荡,居无定处,可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的信都从来也没有送错过地方。”
邓定侯皱起了眉,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神秘的人物是谁?
归东景和西门胜当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所以你们请我喝这么多的酒,实在是浪费……”
邓定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至少还知道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当然一定知道,那六个死人现在在哪里?”
丁喜承认。
邓定侯道:“还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与死人在一起。”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难道你还想去看看他们?”
邓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带你去?”
邓定侯目光炯炯,逼视着他,道:“难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谁说我不肯,只不过…”邓定侯道:“不过想怎样?”
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纵然肯带你们到那里去,你们也未必有胆子去。”
邓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虽不是龙漂却是虎穴。”
邓定侯微笑道:“那里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饿虎。”
邓定侯失声笑道:“饿虎岗?”
丁喜大笑道:“不错,就是饿虎岗。”
屋子里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饿虎岗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的地方。
据说大江以北、黄河两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几乎已全部囊集在饿虎岗。
因为他们也正在计划组织一个联盟,以对付开花五犬旗。
开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里,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飞蛾扑火。
西门胜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缩。
归东景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不断地绕着桌子走来定去。
邓定侯拿起杯酒,准备干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着他们,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随时都可以带路。”
归东景忽然笑了笑,道:“我们并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归东景道:“对死人我一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无论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样。”
西门胜道:“我——”
归东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也不能去。”
西门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这里刚接一下批重镖,明天就得启程。”
他紧拍着西门胜的肩,笑道:“我这镖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邓定侯霍然长身而起:“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杰们在押解犯人时,从来不用会脚镣和手拷。
因为他们有种更好的工具——点穴。
点穴的手法有轻重、部位有轻重,重的可以致人于死,轻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动自由。
无论是轻是重,一个人若是被人点中了穴道,那滋味总是很不好受的。
小马现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骂人,却张不了口,他想挥拳,却动不了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绑得紧紧的,连血脉都被绑住。他整个人都将爆炸。
邓定侯看着他微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点住穴道?”
小马咬着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这乌龟明明知道我说不出话,问个什么鸟?
邓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很难受,而且很生气,等你以后习惯了,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小马简直恨不得一日把他的鼻子咬下来。
无论什么事都不妨养成习惯,这种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邓定侯道:“点住你们穴道的人是西门胜,你们也总该知道,他的点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别人根本解不开。”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别人,恰巧是少林门下。”
佛门子弟本应以慈悲为怀,讲究普渡众生,救苦救难。
所以少林门下点穴的手法虽不高明,可是对各门各派的解穴手法却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术之宗。
邓定侯又道:“你们一定不相信我会替你们解开穴道,因为我实在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对手,你们的手脚一松,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小马的确不信,一千一万个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这乌龟一口时,邓定侯居然真的把他们的穴道解开了。
丁喜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小马也没有动,别人刚为他解好穴道,他显然总不能立刻就动拳头。
但他却忍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邓定侯淡淡道:“我也没有干什么,只不过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找你们聊聊而已。”
小马瞪着眼道:“你不是想我们把你的骨头拍散?”
邓定侯笑着道:“你们是这种人?”
小马说不出话了。
他们的确不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你们是强盗,也许会杀人,也许会抢劫,但我却知道你们不会做这种食言违信、忘恩负义的事。”
他微笑着,看着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找那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会带我找到。”
小马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老小子对人的确有两套。”
丁喜微笑道:“看来好象不止两套。”邓定侯大笑。
现在他们是在归东景自备的马车上。
归东景吃得不讲究,穿得不讲究,除了女人外,最讲究的就是马车。
他用的马车,永远是最舒服、最豪华、设备最齐全的。
邓定侯大笑着,打开了车座下的暗门,拿出了一坛酒。
这坛酒当然是好酒。
邓定侯拍开了泥封,就有一股强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小马立刻道:“这是泸洲的大曲。”
他虽然不喜欢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鼻子却很灵,尤其是对于酒。
邓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忧,我们饮两杯如何?”
小马道:“好。”丁喜道:“不好。”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要人对、酒对,还得要地方对。”
邓定侯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对你的口味?”丁喜道:“杏花村。”
(四)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首家喻户晓的诗,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人在曼声低吟。
所以每个地方也几乎都有杏花村。
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远山前的近山脚下,是在还未被秋色染红的枫林内,是在附近全无人家的小桥流水边。
没有杏花,甚至连一朵花都看不见。
可是这酒家的确就叫做杏花村。
杏花村是个小小的酒家,外面有小小的栏杆、小小的庭院,里面是小小的门户、小小的厅堂,当炉卖酒的,是个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只可惜这女人年纪并不小,无论谁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岁。
六十岁的女人你到处都可以看得见。
可是六十岁的女人身上还穿着红花裙,脸上还抹着红胭脂,指甲上还涂着红红的凤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机会能看得见了。
丁喜刚穿过庭院,她就从里面奔出来,象一只依人“老”小鸟一样,投入了丁喜的怀抱。
邓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绍:“这就是这里的老板娘红杏花。”
邓定侯才勉强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他忽然发现这“聪明的丁喜”在选择女人这方面,实在一点也不聪明。
丁喜道:“你听说过红杏花这名字没有?”邓定侯道:“没有。”
他不是不会说谎,也不是不会在女人面前说谎,他不肯说谎,只不过因为这女人实在太老。
丁喜笑道:“你没有听说过这名字,也许只有两个原因。”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若不是因为你太老实,就是因为你太年青。”邓定侯道:“我…我并不太老实。”他又说了实话。
因为在这女人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还很年青。近二十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丁喜道:“你若早生几年,你就会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里之内锋头最健的女人是谁了。”邓定侯只有苦笑。他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老太婆,以前也曾经是个颠倒众生的名女人。这位“名女人”居然还在朝他抛媚眼,居然还像个小姑娘般嘻嘻地笑。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位红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邓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邓定侯道:“那么她究竟是你什么人?”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邓定侯怔住。
他若骑在马上,一定会一个筋斗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