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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满了田间。人们叹息着,咒骂着,不得不在牛毛细雨中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抢割,把湿漉漉的稻谷挑回家来,晾得满世界都是。
等到稻子一割完,雨也不下了。人们赶紧把晾晒粮食的竹席扛出来,起早贪晚的,总算把湿淋淋的稻谷都收进粮仓里去了。
但是这一放晴,就晴了个底儿掉,秋分过去,寒露到来,朗朗晴天,老天爷却再也不下一个雨点儿。──晾晒粮食的时候,人们固然欢迎多出几个太阳,可是赶到播种冬小麦的季节,却又是多么盼望连阴天儿啊!
有好几次,镶着白边儿的乌云堆起来了,西北角天边儿也一阵阵地亮着闪电,招得人们欢喜起来,都以为要下雨了,也该下雨了。但是过不多一会儿,乌云又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偶尔还鬼眨眼似地亮一亮的闪电,照得天空更加高了,也更加蓝了。有人说:这闪叫做“露水闪”,这云也不是积雨云,都是老天爷拿来骗人的玩意儿。
中秋节的黄昏,西山顶上奇崖怪石似的乌云排山倒海地滚滚而来,霎时间布满了天空,疾速东移,遮住了刚刚升起的圆月。云气也越来越低,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雨珠儿似的。“好像真的要下雨了。”不同的音调从怀着不同心情的人们口中吐露出来:有那闲心赏月的人们,这是懊丧地诅咒这场雨水来得不是时候;急等着抢墒播种的人们,则是从心底里涌起的喜悦和希望。深夜里,人们抬头看看天空,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低沉地紧扣在人们的头顶心儿上,一场倾盆大雨似乎就要泼下来了。人们赶紧盖严了酱缸,关紧了窗户,睡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雨点儿来敲打门窗,来湿润这干透了的土地。
可是一大清早开门出来,呀,满天乌云又在人们熟睡中正做着好梦的时候悄悄儿溜走了。清晨的碧空,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只有一丝儿浅红色的朝霞,像胭脂似的淡淡地抹在东方的天边。不久,火红的太阳依旧像昨天一样从东山上冉冉升起,昂首阔步,骄傲地睨视着人间,显得更加飞扬跋扈,更加不可一世。
有经验的老农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场雨,老天爷要存到元宵节才下呢!
俗话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节气不饶人哪!庄稼人种地,农时可是误不起的呀!难道说,还能够等到霜降以后,在寒风凛冽中去播种冬小麦么?
无可奈何之中,人们只能把麦子播进焦脆的干土里,等待着老天爷来浇水发芽。
但是,望穿了多少人的眼睛,这圣水一般的雨水依旧是一颗一粒也没掉下来。
一天天过去,地里的麦苗虽然也长出来一些,可是缺行断垄,又瘦又弱,稀稀拉拉的,好像瘌痢头似的,十分难看。
有好几回,风向变了,阴云堆上来了,好像大雨就要淋头的样子,可那都是逗着人玩儿的,不一会儿工夫,满天云雾散,转眼间依旧是青天朗朗,赤日当空。一直到了腊月,也不见有个雨点儿掉下来过。
老农们慨叹着:冬水不出溪,没麦子可喂鸡呀!大冬天的一场雪都不下,麦子怎么过冬?来年怎么返青?收成指谁要去?一家大小的嘴巴子,又用什么填哪?
难怪老农们焦心。当地祖田,按规矩稻谷收成的多一半儿要挑到田东的谷仓里去,只有麦子杂粮打多打少全归佃户。庄稼汉庄稼汉,庄稼人想着庄稼地里的庄稼,庄稼地里的庄稼连着庄稼人的心哪!
离立春不到十天了,老天爷对庄稼汉的心焦如火、情急如焚,依然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朗朗乾坤,穿梭日月,白天碧云悠悠,夜晚寒星闪闪,除了偶尔刮过一阵刺骨的寒风之外,又上哪儿去找一丝一毫的云情雨意,一星半点儿的雪花儿雹子儿呢?
腊月二十四,清晨起来,天色阴沉沉的,好像罩着一层薄雾,太阳也就没有露脸儿。中午时分,天上的乌云淡淡的,灰秃秃的,匀得好像用扫帚扫过,用画笔描过。四周静悄悄儿的,鸡不飞,狗不跳,鸟儿也不叫,连寒风好像都躲进了哪家的烟囱里打盹儿去了。于是田头地角的枯草秃树就在这一片静得出奇的田野中沉沉睡去,一动也不动地做着那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好梦:梦见了冬去春来,到处是和风吹拂,细雨轻洒,枯草返青,秃枝发芽,燕子又从南方飞来,衔泥筑巢,大地上又开满了鲜花,招蜂引蝶……。
就在这人们怀着希望、草木做着好梦的时候,西北风陡地刮了过来,落叶在脚下婆娑起舞,乌云在头顶翻卷滚动,鸡飞狗跳,鸟雀啾啾,枯草瑟缩,秃枝颤抖,六出之花,打着旋儿扑到了人们的脸上,钻进了人们的领口里,一朵朵,一团团,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大人们从屋里走出来,张着大嘴笑嘻嘻地望着当空;孩子们从家里奔出来,叫着,跳着,兜起长衫的下摆来,把飞雪接进怀里去,滚哪滚哪,顷刻之间就滚成了拳头大的一个小雪球,赶紧捡起来,塞进小嘴儿里……。
隆冬腊月的初雪,不但填平了地上的沟沟坎坎,也填平了人们心头的缺陷、心坎儿上的创伤!
北风呼啸了一夜,大雪飞舞了一夜,腊月二十五清晨开门出来,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已经有好几寸厚了。风渐渐微弱下来,终于停止;雪却依旧像扯絮似的一团一团往下飘落,重重地砸在积雪上,似乎嚓嚓有声。“瑞雪兆丰”嘛,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都把笑意挂在眉尖嘴角,堆在脸上,或从眼睛里喷射出来。谁不盼着日子过得松活一些呢?谁又会跟丰衣足食有仇而情愿啼饥号寒呢?
鹅毛大雪无休无止地飘落了五天五夜。站在野地里抬头看看天,头顶上好像是个可天大的大筛子在筛着雪白的面粉。扫眼看看四周,除了青灰色的砖墙和黄褐色的土墙之外,屋顶、树干、小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纯白一色。积雪逐渐地厚了起来,像一条广阔无垠的崭新棉絮,把山丘、田野,村庄统统地遮住盖严,只留下一条罪恶的小溪依旧缓慢地向西汩汩流去。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事实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往日那纵横交错、阡陌交通的大路小道儿,这会儿全都已经盖到了那条极大的雪被下面,谁也分不清哪儿是沟儿,哪儿是坎儿,哪儿是路,哪儿是田了。
大年三十儿黄昏,有人拿尺子到平地上量了一量,积雪已经超过了一尺二寸,真是缙云县少见的大雪!房屋陈旧梁柱单薄的人家,已经有人架起梯子爬到房檐儿上,拿一把翻晒粮食用的木齿儿钉耙往下扒拉着房顶上的积雪了。老人们都说:年年除夕,只扫屋里头的尘上,爬到房顶上去扫,还是头一遭儿哩!
按照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不论是欠租还是该账,都得在年前还清,不能拖过年去。只要一过了年三十儿,不论该多少欠多少,大正月里是绝对不许讨账的。往年的年三十儿晚上,大门里面是鞭炮爆竹,谢年祭祖,辞旧岁,迎新年;大门外面,也还有人手提灯笼,夹着包袱,扎着裤腿儿,急急忙忙,行色匆匆,来往于村店之间,出入于街头巷尾。这些人,有的是买卖家的老板,有的是田东家的账房,手捧账本儿,讨租要债。他们知道,只要一过子时,新账就会变成了旧账,只好等到明年再说。弄得不好,就只能明年端午节前再结算了。
可是今年老天爷平空出来挡了驾:雪太深,行动不得,为了讨那不一定讨得回来的老债,掉进沟里井里淹死了冻死了,连年都过不去,那可就赔到家了。
年三十儿,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家人照例要不停地打着算盘,结算账目。大人孩子只要看一看当家主事的脸上是什么眉眼神色,就可以判断明年一年家里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景象。要是那只打算盘的手打着打着。逐渐缓慢了,哆嗦着,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两道眉毛也渐渐地拧到了一块儿去,苦涩无神的眼睛盯着账本儿一筹莫展,用不着问,这一年不是亏了,就是赔了。孩子们心里明白,今年的压岁钱,准定又会比往年更少,筹划了多少日子想在新年里买齐的心爱的东西,多半儿实现不了,或者要大大地打折扣了。
大年三十儿,妇女们除了要在灶上忙着蒸糕烧菜准备谢年祭祖之外,还得把正月新春十几二十多天中的饭食和菜肴都准备出来。当地的风俗,正月里以玩儿为主,连饭菜都是就现成的点把火热一热就吃。人口多的家庭,光是正月里吃的菜,就是好几大缸呢!此外,一家大小在新年里穿的戴的衣帽鞋袜,在年前也必须完工。有那做不完的,大年三十儿夜里不睡觉也得赶出来。即便万事俱备,等到扫完尘土祭过祖先,一家人坐下来吃年夜饭的时候,也已经是华灯初上,真正应了“年夜饭”这个“夜”字的景儿了。
吃过了年夜饭,夜就已经很深了。但是这个时候,孩子们既不能放下饭碗就去睡觉,更不能呼朋唤友四处去玩儿,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和习惯,他们还必须在书桌前面坐下来“抢书声”,朗朗长声地把自己这一年来所读过的书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两遍甚或五遍十遍。他们相信,年三十儿晚上,是文昌阁魁星下界来巡查的日子。要是魁星听谁读书读得好,提起笔来在他头上连点三下,这个人就一定会三元及第的。所以,他们都不惜用最大的力气、最响的嗓门儿,像炒蹦豆儿似的一口气儿读那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了的课文,总想用自己的读书声竭力去把左邻右舍的读书声淹没。人们从“诗礼传家”的读书人门前经过,一时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①“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利于吾国乎?”②或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③之类的论孟诗文,就会穿过门窗,越过庭院,溢于户外。那些还带着奶音儿尖声地读着“浑沌初开,乾坤始奠”④或是“人之初,性本善”⑤之类的启蒙书的,则是这些书生中的“后起之秀”,也惦着那丑八怪似的魁星会看中他,在他的头上连点三点……。
……………………
① 这是《论语》的第一句。
② 这是《孟子》的第一句。
③ 这是《诗经》的第一句。
④ 这是《幼学琼林》的第一句。
⑤ 这是《三字经》的第一句。
他们读着读着,先是眼皮儿有点儿发涩,上下眼皮儿老想打架;于是眼前书本儿上的一行行木刻宋体大字全都活动起来,摇摇摆摆地爬下书本子来到处乱钻乱闯,终于它们之间互相厮打起来,浑搅一锅粥,打呀闹的,挤呀撞的,最后,这些伸胳膊踢腿儿的方块儿字一下子熔化成一团了,一下子又全都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正是那个丑八怪似的魁星,左手执斗,右手拿笔,瞪着那双十分滑稽可笑的圆眼睛不发一言,却在他所看中的这个读书郎的眉心中间一连点了三点,就扭动着腰身,蹦跳而去。那浓浓的墨汁儿,则顺着鼻梁一直流到了嘴角……。这时候,这个未来的状元公已经一头趴倒在书案上,嘴角上流着口水,在梦中追赶魁星去也。
夜深了,守岁的大人抱起睡熟了的孩子轻轻地放倒在床上。窗外,坚持到最后的那位书生,也停止了喑哑的苦读,让黑暗和寂静占领了大年三十儿的夜空。忽然,庭院里似乎响起了“刷刷刷”的声音,轻柔飘忽,隐隐约约,好像远处有人把一斗小米儿慢慢地倒进一个箩筐里去。“别是下雪子儿了吧?”有经验的老人自语着,开门出去一看,可不是么!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却又撒盐似的下起雪子儿来啦!
“鸡鸣不已于风雨”,尽管天黑得像是在头顶上扣了一口锅,还在下着冰碴儿,同治十三年的头一声鸡啼依然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传到了四方。霎时间,唱和之声此落彼起,在白雪皑皑的江南山村中奏出了一支神奇美妙的晨曲。鸡叫三遍之后,东方微微地映出了一丝儿鱼肚白〃奇…_…書……*……网…QISuu。cOm〃,“刷刷”的雪子儿相互撞击的声音好像也在一片金鸡欢唱声中逐渐衰微下去,接着第一声赶早的迎新开门炮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守岁的老人赶紧摇醒了正在梦中追赶魁星的孩子,只见他揉揉眼睛一骨碌滚起身来,披上衣服,顾不得扣上扣子,就跳下床来,趿拉着鞋,赶紧拿上事先拴好了一挂小鞭炮的长竹竿儿,把鞭炮点着了,伸出门外去。凭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放过这一挂鞭炮之后,就算是新年开始了。不管魁星的笔是否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头上,至少大正月里可以不用到学堂里去看老塾师那张阴沉沉的脸,更用不着摇晃着身子去读“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在两千四百多年前讲的不合时宜的道理了。这阵鞭炮放过以后,他们就可以开门出去,扑雪印①,堆雪人,打雪仗,好像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