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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肖,活龙活现。乐声中,金太爷手拿铁铲,像一个蒙古猎人似的熟练地在铁篦子上翻动着调和了作料的麅子肉。肥油滴进炭火里,溅起阵阵火苗儿,嗞嗞作响。金太爷手里动看,耳朵里听着,脑子里却回想起当年在京师头一次吃生烤鹅掌和活刲(kuī亏)驴肉的情景来,于是乎眼前晃动着铁铛、铜镟,在火烫的铁板上倒换着双脚的大肥鹅,四条腿被绑在木桩上活活割肉的毛驴儿……
正想得入神呢,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金太爷真会受用!这是哪儿的乡风?大年初一的到野地里来弄着吃?真有雅兴啊,还供着花儿奏着乐呢!”
金太爷回头一看,见是小讼师的娘子翠花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满头珠翠,正笑容可掬地在身后站着嘻嘻地笑呢。反正跟前没人,忙迎上前去,拦腰搂过来“叭”地亲了个乖乖。翠花儿赶紧挣开了身子,拿眼睛嗔着他,又向假山后面努了努嘴,却没有出声儿。金太爷猛然嗅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儿直钻鼻子,赶紧又跑回篦子前面来翻了翻,这才就手铲起小半铲黑糊糊、油汪汪、香喷喷的麅子肉来,递到了翠花儿嘴边说:
“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甭管是哪儿的乡风,你先尝尝这味儿好不好,完了再细细地跟你说。”
翠花儿是金太太座上的常客,就太爷的手上吃东西,也不是头一遭儿了,倒不见外,真地一手扶着铲子把儿,一口一口地品起味儿来。吃了好几口,还没有品出是什么肉来呢,忽听得假山那边的乐声嘎地中止了,接着身后响起了金太太那比叫子还响的嗓音来:
“好哇!怪不得要把我们都撵到假山后面去呢,原来你在这里唱开了《游园惊艳》,正接待知音人哪!什么‘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呀,我看还应该再加上‘烤肉花园内,迎风户半开’这两句才合适呢!──快!快瞧你的肉!糊了!我的天爷!”
金太爷赶紧回身,篦子上已经冒了黑烟,慌急慌忙翻了个个儿,盛到了盘子里,已经是焦炭似的东西,真正够得上是“色香味俱佳”的美馔佳肴了。
一盘焦糊的烤肉在几个人之间推让着,几条粗细不同的嗓子在“格儿格儿”地笑着。金太太非要金太爷用这盘蒙古好菜去祭一祭他的五脏庙不结,金太爷苦笑着用两个手指头捏起一块焦炭来说:
“五脏庙倒是早就应该祭一祭了,只是我们祖师爷有过庭训:第一是‘色恶不食’,第二是‘割不正不食’,第三是‘不得其酱也不食’。如今三者俱缺,怎生用得?君不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么?一盘烤肉‘多乎哉?不多也’,食之既已无味,弃之也就无甚可惜,祭不成五脏庙,还不能祭祭土地庙么?”说着,就用铲子把积雪扒开,把那一盘焦肉埋了个形迹不露,又把篦子刮干净了,端起另一盘麅子肉来笑着说:
“夫人息怒,刚才这一盘肉,算是不才偶然失手,不足为训。名家尚且有败笔可恕,何况不才久疏此道哉!如果再有闪失,听凭夫人发落,如何?”说得四员女将都重又“格儿格儿”地大笑起来。
金太太帮着把炭火笼了笼,把麅子肉全调上作料,递给金太爷,放到篦子上去烤。炽热的炭火嗞嗞地烤着麅子肉,在篦子下面滴着热油,一阵阵特殊的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面钻,引得几位从来没有尝过烤肉是什么滋味的南蛮子不由得口水直淌。这一回,金太爷是加了十二分小心全神贯注地调理的,肉色一变,香味儿一浓,赶紧就往篦子四周一摊,自己先铲起一块来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品尝滋味儿。还来不及把肉嚼烂咽下去,就用铲子敲着篦子含含糊糊地嚷了起来:
“真好,真好!哪位不怕上当的,请过来尝尝,管保你又软又香,又肥又鲜,吃了第一口就想吃第二口!”
金太大把铲子接了过来,笑着对翠花儿说:
“按理说,应当先让贵客。不过我们这一位,你是知道的,弄点儿什么东西,一向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这一年多来,也不知骗了我多少回了。我要不先尝尝,冤了你,反倒让你说是我们合计好了算计你的。”
说着,用铲子尖儿挑起一小块来送进嘴里,嚼了嚼,咽进了肚子里。不知道是肉块儿太小品不出滋味儿来呢,还是不信金太爷果然有这么高明的手艺,吃完了第一口,不置可否,却又铲起一大块来送进嘴里去。金太爷早憋不住笑了,拍着手说:
“我怎么说来着?保管你又嫩又脆,又肥又香,吃了第一口还想吃第二口不是?”
金太太皱着眉头咂着嘴,做出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苦笑着说:
“别说你胖你就喘,就你这手艺呀?实在难以领教。半生半熟半焦半糊的,什么玩意儿?还自夸呢!不信,妹妹你尝尝就知道了。”说着,又铲起一块来,送到了翠花儿嘴边。
翠花儿推辞不得,就在太太手里吃了,细细地嚼着,却赞不绝口地说:
“果然名不虚传,味儿还真不错:有熏肉味儿、腊肉味儿、香肠味儿,还有火腿味儿。”
金太爷赶紧从篦子上拿下温着的锡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捧到翠花儿面前,笑嘻嘻地说:
“难得遇着一位识货的,这才真叫知音呢!来,让我敬知音一杯。雪地里吃烤肉,讲究的是连吃带喝,才能发热御寒,免得把冷气吃进肚子里去,回头肚子疼。来,快喝,快喝!”说着,把酒杯往翠花儿唇边直送过来。
当着太太丫头们的面,翠花儿不敢在太爷的手里吃酒,只得接过杯子来,抿了一小口。太爷把篦子上的肉全铲进一个盘子里,连酒壶递给太太说:
“看起来,你们还不习惯于武吃,咱们就来个因地制宜,改为文吃吧。你帮我招待客人,我这里把剩下的这盘生肉烤得了,再来陪你们一起吃!”
四位女客倒也真不客气,就让太爷一个人去当厨师,大家围着一盘麅子肉,嗞啦一口酒,叭唧一口肉,趁着热乎劲儿,不消一会儿工夫,就全都送进娥眉山无底洞去了。等到太爷端来新烤的一盘麅子肉,桌子上早已经盘净杯空。
太爷家宴,原本没打算请外人,如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少了一张椅子,太爷后到,自然没有他的座位。翠花儿见太爷没坐处,赶紧起身让座儿。太太见客人站起来了,赶紧也站起来相让。两个丫头,虽然都是收过房的,但在客人面前,还是不敢过于有失体统,连忙也一齐站了起来。这样一来,五个人全都围着桌子站着,谁都不好意思坐了。金太爷一看这份儿架势,哈哈大笑着说:
“我早就给你们说过的,烤肉得武吃,不作兴坐着,也不作兴劝让。这倒好,全站起来了,那咱们就全都甭坐得啦!再要学得像点儿,一人一把刀子自己拉着用手抓来吃,那才够意思呢!”说着,先提起酒壶来给自己满斟一杯,也不让别人,顾自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又铲起一块烤肉来送到口中大嚼起来。
四位女客,本来也只为太爷高兴才来凑趣的,至于烤肉到底好吃不好吃,倒不认真计较。金太太端过太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到翠花儿面前说:
“要说吃烤肉讲究武吃,不讲究劝让,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个杯子,传到谁面前,谁就喝,喝多喝少,全听自便。古人恨人生太短,秉烛夜游,及时行乐,咱们今天不为大雪所阻,雪地野餐,也算得上是一件风流韵事。古人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今日盛会,有肉无乐,有酒无歌,有负上苍这场瑞雪。老爷忙活了半天,也该歇歇气儿,吃点儿喝点儿了。你们两个,先少吃几口,趁老爷的知音在这儿,还不快快奏乐上来,为客人和老爷侑酒,更待何时?”
两个丫头听太太如此说,赶紧起身取琵琶笛子在手,退到七八步开外的山子石旁边,丁丁东东,呜呜咽咽,奏起乐来。
曲子是《娱乐升平》,倒也应景贴题。太爷一只脚蹬着椅子,果然在音乐声中大口酒大块肉地吃喝起来。翠花儿是常客,这样的场面也是常见,倒不拘束。太太一时高兴,拿起一支筷子,敲着碗碟权当鼓板,合着乐曲轻轻地唱起太平歌词来。
要论唱曲儿,翠花儿是行家,听太太开了头,也不觉技痒,放下酒怀,取檀板在手,也应和着唱了起来。
两个人一递一声,忽而高亢,忽而低沉,高低相协,快慢协和,抑扬婉转,娓娓动听。在乐曲歌声中,金太爷自斟自酌,怡然自得,俨然人间天上,南面王不易也。
歌罢曲停,金太爷也已经酒阑肉尽,抹抹油嘴,斜眼看看面前这一群妻妾相知,一个赛过一个艳丽,一个赛过一个能干,真是贤内助、左右手、活智囊,更难得的是一向相安无事,从来不争房夺宠。想到自己大小是个父母官,百里之内,唯我独尊,娇妻美妾,相好知音,有权有势,一呼百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想到这里,不觉情怀大敞,把壶里的剩酒统统倒在一个大杯里,端起来一饮而尽,顺手把那杯子往空中一抛,接着身子往后一仰,爆发出一阵夜猫子叫似的格格狂笑来。
金太爷这一反常的举动,吓了她们几个一大跳。两个丫头赶紧上来扶住身子,就近挪过一张椅子来,请太爷坐下。金太太只当太爷喝醉了,忙着吩咐丫头们扶太爷回屋去,再传话到小厨房去紧着做一碗醒酒汤送上来。金太爷仰身靠在太师椅上,摇着手制止说:
“别慌,别慌!你们跟我,都不是一天半天的了。我的海量,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就这多半壶酒,还不够我垫底儿的呢!我笑,为的是我心里高兴,不是酒喝多了发酒疯。想我自打去年署理缙云县以来,托庇皇上洪福和祖宗荫德,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风调雨顺,地面平静,百姓安康。今年这场大雪,又是丰收的吉兆。像我这样当父母官的,就算是没能做到爱民如子,总也是天天把百姓们挂在心上吧?如今一年经过,岁历新翻,回头喜看往事,真是百般如意,万事顺心,为民父母者,怎能不纵声狂笑呢!”
翠花儿此来,并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专程赶来吃烤肉的。刚才东拉西扯,胡调了半天,话题也始终没有离开一个“吃”字。好容易太爷自己把话头扯到了政事上,翠花儿是个机灵主儿,能轻易放过么?赶紧抓住了话头,按过话茬儿去说:
“老爷说的可是实情。通街上你就听去得啦!家家户户,念叨的都是老爷的德政。自打老爷到我们小县来以后,谁不知道治理有方,万民感化,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我爹就说过这样的笑话:老爷来我们小县还不到一年,做状纸打官司的人比以前少了一半儿还多。再要这样子过几年,只怕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不得不去改行呢!”
金太太倒会凑趣,把话接过去说:
“你放心,就是全县的讼师都改了行,也少不了你们一家人的饭吃,不找你爷们儿写状纸,还少得了找你当牵头拉皮条吗?”
翠花儿见金太太点到题上来了,会心地笑了笑,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还说呢!要指着我来养活这一家子,非得把牙都支起来不结。刚才我出门儿到衙里来,我公爹还特别关照我,叫我顺便问一声壶镇林团总的那宗案子准备什么时候提审呢!”
金太爷高高地翘着二郎腿,安然泰然地靠在太师椅上,欣赏着梅花雪景。霁阳透过薄云的罅隙泻漏下来,洒在晶莹的积雪上,映出一片强烈的耀眼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早上还是含苞待放的腊梅,这会儿千朵奇葩怒放,万朵鲜花争妍,衬着白雪背景,更显得俊秀挺拔,不同凡俗,可怜的是两盆干枝早梅,猛一从温室里出来,经不住霜天雪地的摧残折磨,早已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凋零了,枯萎了。
金太爷有感于怀,心想即兴赋诗一首,以记今日的雪后游宴,以记二梅的一兴一丧。正构思中,忽听翠花儿提到林炳的案子,略为分心侧耳听了几句,思路顿然间被打断了,尚未连缀成章的片言只语,像挣脱了绳缚的小鸟儿一样,转眼间飞得无影无踪。金太爷赌气欠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不当一回事儿似地回答说:
“急什么,早着呢!先定定心心地把年过了,欢欢喜喜地把正月新春打发了是正经。等过了正月十五开了印,我第一张牌票就去提吴石宕的那帮小石匠。上回我去验尸,冷眼看去,那些穷打石头的气焰还挺嚣张。这回把他们提溜了来,也叫他们尝尝县衙门大堂的厉害,省得让他们拿我姓金的当鼻涕,欺侮到咱们头上来。”
翠花儿微微一笑,半挑逗半激将地说:
“我爹担心的也就是这件事儿。缙云全县十几万百姓,谁不知道老爷您是个活菩萨,揣的是一副慈悲心肠?怕只怕吴石宕的那些毛贼,练就的一身钢筋铁骨,惯会挺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