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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来个吴石宕人铺上地下的把雷一鸣围在正当中,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都急着打听这几天来官司上的消息。雷一鸣顾不得去回答大伙儿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却拉着本良的手,打着南乡腔关切地问:
“自打初八日大虎兄弟回去给你们送信儿,我估摸着过不几天你们总会来的,就一直在这里住着没有走。小虎回来,说是山里全都安排好了,来个百儿八十口人都有你们住的吃的。我不放心,留他在这里接应你们,交代店家不许他离开店房一步,自己又冒着大雪进山去了一趟。山里人心眼儿实,听说有一拨武艺精箭法好的人要来入伙儿,高兴得好像从天上掉下金元宝来似的,不单给你们腾出了十几间干净明亮的房间,还连火枪、胡叉、挠钩、套索这些动用家什都给你们预备出来了。等了好几天,还不见你们来,我也急了,又怕小虎一个人住在店里惹事儿,赶紧又回来傻等。一等等了六七天,不见你们来不说,连大虎兄弟也不露面了。再过两天要是你们还不来,我们爷儿俩就上壶镇找你们去啦!今天你们来得正好,趁二十三日散集路上人多,咱们分作两三拨儿一前一后地走,省得人多显眼。一到了山上,就是咱们的天下啦,东分一家,西住一户,深山密林的,野兽又多,衙门里的捕快小队子,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往那儿伸脑袋呀!”
雷一鸣原以为吴石宕人此来,只为转道儿进山,哪儿想到他们竟会进城来打官司呢!等到吴本良不慌不忙他说明原委,大大地出于雷一鸣的预料之外,不禁从铺上跳了起来,双手乱摇说:
“使不得,使不得!打大虎兄弟回去以后,我又托几个跟内衙打杂的有来往的朋友多方面探听了一番,零零星星的消息凑拢来,事情已经是最明白不过的了:第一,年前李梅生提走的那两张一千六百两加一百五十两的即期庄票,果然是林炳名下划过来的;第二,在林炳进城来的第二天,小讼师的媳妇儿就到内衙去跟金太太嘀咕了足有两个来时辰;第三,李梅生提走那两注银子以后,他娘子隔长不短儿地常到内衙去走动,手里不是包袱就是匣子,重甸甸的,还不叫丫环拿着,八成儿是那一百多斤银子化整为零一次一次偷偷地运进金太爷的银柜里去了;第四,通衙上下,从师爷到皂隶,谁也没有见到林炳为官司上打点的一分银子,老吃公门中饭的人都知道:这种阵势,不是打算一毛不拔盯严了打硬碰硬的官司,就是县太爷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既要名,又要利,有那走内线送进去的大宗银子,太爷一个人被窝儿里放臭屁──独吞了。看年前年后的动静和架势,用不着说,金太爷使的是后一招儿。如今现摆着的阵势,分明是官绅勾结,磨快了钢刀,单等你伸脖子了。要是说让人家给蒙在鼓里不知底细,倒还有得可说;如今明明看见人家那边设下了圈套,摆下了屠场,还要愣充好汉往里伸脑袋,不是太冤点儿了吗?”
本良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意有所动。二虎打一开头本来就是上山派,只为主张较量的人逐渐多了,大伙儿都不上山,没有自己一个人躲出去的理儿。如今听雷一鸣这么一说,心眼儿又活了,头一个表示赞成说:
“我早就说过,明知道别人布下了陷阱,却还要愣充好汉往里跳,好比是自己把脑袋揪下来,双手捧了给林炳献上去,看起来很英雄,其实是傻瓜。前些日子咱们吵吵了一番,不就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怕留下女人孩子遭林炳的毒手吗?我就不信北山的石头是石头,别处的石头就不是石头,离开他林家的石宕,就没处耍你石匠的手艺,就没法儿养活一家老小怎么着?一个人躲出去不合适,咱不会给他来个连锅儿端?吴石宕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有什么可恋栈的?悄悄儿地搬走了,不过扔下些坛坛罐罐,粗笨的家伙,就算是家破了,人总还在吧?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要是官司打输了呢?只怕家破之外,又加人亡,那可就连捞梢的本钱都搭进去了。我还是那句话:不是我怕死保命,要紧的是这样白白地去送死上算不上算。这会儿想抽身,还能缩得回腿儿来,要是‘噹啷’一声锁进大牢里去了,再要住外掏,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啦!”
雷一鸣见自己的主张已经得到了二虎的支持,又进一步打动本良说:
“故土难离,破家值万贯,这都不假。太平日子,谁不愿意守着家业和妻儿老小一家团圆?可是如今偏有人不让你太太平平地在家里过安生日子。自己搬,早些搬,还有你活命的指望,家私细软,多少也能带走一些;要是等到官府里来抄,不单一点儿东西也抢不出来,只怕连性命都得搭进几条去。怎么办合算,其实是很清楚的。要说这口气儿难咽,见了官,这口气儿就顺了?只怕打输了官司,还有你更加难咽的气儿呢!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人在心齐,还怕林炳跑出咱们的手心儿去吗?快醒醒吧,已经到了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可要当机立断哪!”
南乡老哥的两番言语,确实使本良感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处在两难之中了。他反反复复地琢磨了又琢磨,推敲了又推敲,还是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他明白,对策一变,不单是有关他一个人的生死存亡,而是要改变全村合族人今后的命运哪!说实在的,为了他一个人能够活命而要叫全村合旅人去承担那么重的损失,他确实于心不忍,只要能够换取全村合族人的安全,他宁可自己上刀山入火海也在所不辞。可是事情果真如此简单么?真要像雷一鸣说的那样,岂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一头也保不住么?究竟应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呢?
小虎见了这一帮吴石宕人,个打个都那么朴实,都那么虎气,心里先就喜欢了。这会儿见本良尽低着头沉思不悟,有点儿决断不下的样子,不觉急了,这个在人前一向不爱说话的哑巴,又一次挤得他说出了话来:
“咱们就不会先下手为强,没等林炳来把咱们斩尽杀绝,先给他来个斩尽杀绝吗?咱们今天夜里就到高升客栈去,先把林炳、林焕都砍了,再折回林村去一刀一个杀他个鸡犬不留,一把火把他家房子也烧了,连夜把家小搬进我们山里去,叫县太爷连个影子也抓不着,岂不是好?”
如果让本厚来决断这件事情,他倒是没准儿真会采纳小虎这个既痛快又彻底的主张的。本良当然不会听从这种扩大事态的主见。不是他不敢,而是没有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他是个讲理守法的安善良民,叫他去杀人放火,不是跟笑话一样吗?这样的主张,要是出自本厚口中,本良一定又要大声呵责他了。对于小虎,他只是笑了笑说:
“小兄弟,那样的事儿,别说是我吴本良干不出来,凡是我们吴石宕人,恐怕都不会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冤有头,债有主,谁偷走咱的牛,害死我的爹,我找谁算账去。要是我斗不过人家,就拿人家的妻儿老小出气儿,我成了什么人了?就算是金太爷收下银子把我的脑袋卖给姓林的了,他姓金的不是只管得着缙云县么?林炳有本事走内线买通了金太爷,不见得府里太尊、省里抚台、刑部中堂他都能够买下来吧?一个巴掌遮不住天日,不信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就能把王法全抹了。前年我来县里赶考,刘师傅也就是在这里给我说的:对付这些狗东西们,只要给他一个四大皆空,强硬到底,抱定一个官司不打到刑部大堂决不回头的决心,不论他是金太爷银太爷,谁也顶不住。跟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打官司,咱们当然得吃点儿眼前亏;不过只要咬得住牙,官司打到最后,认输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立本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点了点头正要发话,却见本厚拄着一根树枝跑得满头大汗地进屋来了。来不及给他引见雷一鸣和小虎,就听他坐在铺边沿儿上细说到石笋前和黄龙寺去报信儿的经过。
先说到了石笋前,本良他舅舅刘福喜听说本良不顾死活愣要进城跟林炳打官司,急得直跺脚,还责怪立本怎么能听任这些愣头青们如此胡闹。一旦骑上了虎背,可就进退都难了。如今只好等明天一早看初审结果以后再作定夺,还说:要用大宗的银钱只怕难凑;要用人的时候,只管去告诉他,他那里二三十条扁担随时都能凑出来。说到这里,本厚见屋里有生人,拿眼睛直看立本,不敢往下说。立本觉着雷一鸣为吴家的事儿没少操心,什么事儿也不必瞒他,就向本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本厚这才接着说:
“从读书洞到黄龙寺的那条山路,全叫大雪给塞死了,只凭隐隐约约的路迹用树棍儿试探着往前走。一脚踩空了,就会滚进路边的水沟里去。好容易捱到了寺里,小红、来喜儿和老尚都见到了。兄妹俩剪着一色儿齐眉覆额短发,穿着宽大的海青僧衣,活脱一对儿小沙弥。不明底细的人,谁有那本事分出谁是男的谁是女的来?眼下大雪封山,园子里没有活儿,两个人正在大殿上学武艺练拳脚呢。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两对双刀正在猛攻老师父的一条哨棒。没想到才几个月工夫,兄妹俩的武艺就长进了那么多。看见我,小哥儿俩高兴得一蹦三丈高,拽着我问本良哥、二虎哥的伤口好利索了没有,官司上的事情怎么样了?一边责怪我一去三个多月连个信儿都不捎,一边告诉我他们那儿吃喝穿戴什么都不缺,要我带信儿回来,甭惦记着他们。我把我爹领着大伙进城来跟林炳打官司的事儿说了说,小哥儿俩听说林炳在县衙门里花了上千两银子单买本良哥的人头,就说不如把本良哥也接到黄龙寺去住,倒强似进城去钻人家做好了的圈套。老师父沉吟了半晌,这才苦笑着说:‘黄龙寺不是西方一片干净土,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不过打官司也绝不会有好结果,想在县衙门大堂上争出一个理字来,那简直是与虎谋皮。如今摆在吴石宕人面前的,只有那条千千万万个前人走过又没有走通的险路了。逼到了绝路上,明知道走不通也得朝前走,向后退更是死路一条,那就一步一个脚印儿地往前走吧!路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别人没有走通的路,不见得就走不通;千万个人没走通,最后一个人在前人栽过跟斗的路上居然走通了,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回去告诉本良,叫他只顾照直往前走吧!不要后退,也不要后悔,走到实在没有路走的时候,不妨来找我。不管怎么说,我总比他们多走过一些路,帮他出个主意想个办法什么的,也许能想到他一时想不到的点子上去。到了用着老僧和这两个小猴子的时候,我们自然都会去的。记住我的一句话吧:雨伞大都是自己的骨头戳的窟窿。别只顾对面旗当面鼓地厮打,要背后长出一只眼睛来谨防暗算,更要防自己人想法不合拍,步子走不到一块儿去,让人钻了空子……’老师父叫我赶紧进城来把这一番意思告诉大伙儿,我就按原路踅回问渔亭,追进城来了。”
本良听说老师父叫他一步一个脚印儿往前走,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好像沉溺在滚滚浊流中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棵能够一跃登岸的大树一样,高兴得胳膊一扬站了起来说:
“刘师傅临终的时候留下话来,叫咱们遇到了难解难决的题目可以去求黄龙寺的正觉法师指点道路,如今老师父的意思也说是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要咱们只顾一步一个脚印儿往前走,走到没有路可走了再去找他。那咱们就定下心来跟林炳在大堂上见一个高低上下吧!老师父还特别关照咱们,要防自己人想法不合拍,步子走不到一块儿去。照我看,咱们眼下不合拍的想法,不外乎有的人主张躲,有的人主张斗。如今咱们听老师父的决策,决心跟林炳斗下去,斗到底,不把林炳给斗倒了,誓不罢休。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对不对,最后还得听我叔的。”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立本,等待着他拿大主意。
立本也跟本良一样,相信天下总还有好官,不见得府里省里直至京师里都跟林炳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只要吃了秤砣──铁了心,豁出一条命去不要,层层上告,万一遇上一位还有天理良心的清官,官司就有从根底儿上翻过案来的希望。因此他宁可当尽卖绝打官司,也不愿意躲进深山冷岙里去。为的今天这番争论因雷一鸣而起,立本只得借着老和尚的因头顺水推舟说:
“老师父说的:‘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我也是这个意思。躲,总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万全之策。官司已经告到了县里,咱们躲出去,先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怎么断怎么判,倒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