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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石宕人跟我家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势不两立。我要是只杀他吴本良一个,余下的吴石宕人能跟我善罢甘休吗?他们村子里的人心又齐,武艺又好,离我们的村子又那么近,难保早晚会着他们的道儿。斩草不除根儿,势必有一天会养成心腹大患的。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嘛!”
老讼师对眼前这位敢于杀几十口人以求换取自身安全的“将才”,心里赞叹不止,暗暗夸奖他胆略不小,一旦出山,也是个前途无可限量的人物,就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把话茬儿接了回来说:
“要想从此杜绝后患,当然是彻底解决痛快,不过事情办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也不会那么如意的。比如说吧,就算你今天把吴石宕人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全收拾了,只不过冤仇越结越深而已。别人不说,现如今就有一个吴本忠逃出在外,你能保得齐他什么时候回来报仇雪恨?退一步说,就算海捕文书见了效,把他逮到了;或者说,天理昭彰,他自己得暴病死在外地了,那么多吴石宕人,你能把他们的至亲好友全杀了?姓吴的死绝了,人人都还有个姥姥家哩!所以说: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会的,不过却不容易办得到。再说,你惦着只出一千六百两银子却叫金太爷帮你砍下几十颗脑袋来?天下没有那样傻的县太爷,也没有那么便宜的买卖呀!”
林炳听了,瞪着眼睛叫起屈来:
“一千六百两银子,如果只买本良一个人的脑袋,我不是也太亏了点儿么!往少里说,总也得请太爷把立志和立本这两家人给他来一个斩草除根吧?”
老讼师慢慢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
“府上这宗官司,我也反反复复仔细琢磨过了。第一,当天晚上打进府上去的,只不过四个人,其中一个死了,一个跑了;打伤了逮住的一共才两个人,其余十几个人,不过都是事后赶去的,充其量不过是个见证,要想把他们一古脑儿全打成同伙儿,别说太爷那边不好说话,单就城里城外这千万张嘴,你能堵得住么?第二,冤有头,债有主,树敌不能一次树得太多,只能一个一个慢慢儿来。这就叫擒贼先擒王。只要县里定了吴本良死罪,吴石宕就成了匪窟贼窝,恰好又正是大世兄的治下,不妨见机会就揪他几个胆敢找事儿的出来送县里法办,名正而言顺,零打碎敲地就把他们收拾了。余下那胆子小的,自然服服帖帖,大可以不必去动他。第三,这个张二虎,虽说是吴本良的妹夫,却也是你们的师哥,跟他又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冲突,他又是个外县人,就是有罪,按律也不过是录了口供押送回原籍去审理。他要是死死咬定了偶然路过相助格斗,又没打死打伤别人,自己反倒受了重伤,也没有太大的罪过。所以敝意对他落得做个人情,放生算了。你不妨着人带过话儿去,就说是林团总看在师兄弟一向相安无事的份儿上,没有深究,他感激世兄恩德,自然从此丢手不管了。剩下一个吴本良,由金太爷那边办他一个‘伙同族弟吴本善,夜入民宅,强抢未遂,杀伤人命’的死罪,秋后拉出去一刀,余下的文章该怎么做,想怎么做,还不是全听世兄你的高兴了吗?”说罢,一阵哈哈大笑。
小讼师听乃翁说出这一番道理来,同声附和之外,连忙又补充一句说:
“还得动一角海捕文书,行文各处张贴,把凶犯吴本忠缉捕归案!”
林炳兄弟和林国梁一听,先后主次,轻重缓急,分得清清楚楚。一件错综复杂、头绪繁多的案子,要照这样一办,不但干净利落,还叫谁也说不出话儿来。真是有名的刀笔先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死胜败,全在他眉头一皱之间,果然名不虚传!心里都愈加钦佩起来。林炳虽然不愿意白白把二虎放了,不过与其让别人放,不如自己放,倒还落一个整人情,今后兴许会有用得到他的时候,也就同意了。只是想到这个南乡人雷一鸣,跟自己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关的事情,他也来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满世界去说自己的坏话,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还只当是姓林的好欺侮呢。就又抱拳当胸,跟老少两位讼师商量说:
“老世伯久涉公门,如此分拨,确实最恰当不过的了。只是这个雷一鸣,跟小侄无冤无仇,却也杀上阵来,从背后给了我一铜锤,实在可恼。这小子在地方上人头又熟,连县太爷发火牌逮他,还吃他得了信儿逃跑了。怎么样想个法子,帮太爷把这小子拘捕归案,哪怕是打他一顿板子,消消我心头的怒气,也是好的。”
小讼师听林炳如此说,不禁哈哈一阵大笑,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世兄真所谓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才一家对头人,就已经把你忙得团团转,应接不暇了,这边的乱线团儿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呢,那边却又想结上新的冤家了。实话告诉你说,这个雷一鸣可跟乡巴佬吴本良不一样。他久闯江湖,见得多,经得广,哪行哪业里都有他的熟人。不是我向着外人说话,真要是斗起法来,恐怕你世兄还不是他的对手呢!”
林炳一来少年气盛,恃强好斗,二来又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的性格,小讼师的几句笑话,倒将起他的火儿来了,登时梗起了脖子涨红了脸,急里白咧地说:
“世兄何必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谅他一个耍花枪卖膏药的,能有多大神通?要说动武,有我们兄弟俩,要讲计谋,有你们父子俩;要论牌头,还有金太爷呢!咱们三家合起来,难道还斗不过他一个臭要饭的?”
老讼师见林炳肝火旺,动了真的了,连忙插进嘴来排解说:
“大世兄且先不要动火儿。梅生说的,倒都是实话,你听我慢慢儿跟你讲这里边的道理。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个雷一鸣,只怕还是条两个脑袋的地头蛇呢。他身小灵活,哪儿都能钻进去。你去打他,他藏起来了;你一不留神,他溜出来咬你一口,总是你吃亏的时候多,占便宜的时候少。就算你有法儿把他逮住,他又是穷光蛋一个,除了皮就是骨头,全身没有四两肉,榨不出什么油水来,谁愿意白搭精神去捅这个马蜂窝?再说,这个人一向又是以耿直出名,讲的是信义。就为这个缘故,在南乡山里头他的声望还挺高的,那一帮穷猎户都拿他当美猴王似的捧着。你要打了孙悟空,他那一帮小猴子可都是野性未退的粗人,一窝蜂似地围上来,谁也惹不起。世兄要是听我劝,不如趁早丢手,甭去理他。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必跟小人一般见识呢;世兄要是不服这口气儿,一定要跟他见识见识,我们也不阻拦。不过先得把话说在头里:我们爷儿俩还得指着衙门口混碗饭吃,可没有这么多的闲工夫奉陪世兄去逗鸡惹狗,沾一身的麻刀,往后见了他的朋友也不好说话儿。干一行有一行的忌讳,世兄是个明白人,总不会说我们爷儿俩胆小怕事儿,连个卖膏药的都不敢惹吧?”
林炳设想到老讼师也会反对他去跟雷一鸣斗,心里越发地不自在起来了。转念一想,李家父子吃的是刀笔饭,指着别人打官司弄钱,好比两个人干架,当讼师的不是去那劝架的,而是去那撺掇的,撺掇得两个人都甩掉衣服打成一团了,他就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抱走。这个雷一鸣是个光打光的穷光蛋,身上连件像样儿的衣服都没有,真的干起架来,当讼师的没得什么可抱,无怪乎他不肯插手这件事情了。想到这里,不禁气愤愤地说:
“要照老世伯这样说来,这个雷一鸣简直就是跳出五行之外,连玉皇大帝都管不着的齐天大圣啰?只怕是强者还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孙猴子十万八千里的一个筋斗云,怎么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去,到了儿还是被镇在五指山下饱尝那铜汁铁液的滋味几。我这个人,天生的一股子拗脾气。谁要是胆敢欺侮到我的头上来,他就是再强再横,我破上几千银子搭上这条命也要跟他干到底!这个雷一鸣,我跟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要到处去说我的坏活,破我的名声?这不是故意要跟我结冤作对做仇人么?他叫我过不去,我也就要叫他过不去,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伯公务繁忙,自不能为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分心。只要他跑不出这个天下去,自然有我跟他算账的一天的。”说完,依然是脸红脖子粗,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小讼师没想到林炳是个炮竹脾气,一点就爆。听他说话的口气,倒正好趁他火头上再捞一票,于是眨巴眨巴绿豆眼,装出一脸十分为难的神色来,叹口长气说:
“大世兄真是个愿以锄奸除暴为己任的当世仁人义士,这样的豪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都怪兄弟口没遮拦,直言而出,话到嘴边没有留半句,惹恼了世兄,休怪休怪!其实,要治这个人,也不是一件什么万难的事情,现放着太爷的牌票在那儿,指名要逮他,又何必世兄出头露面?不过这衙门里面的公事,世兄你走动得少,大概还不太摸门儿。比如说,这个雷一鸣是你世兄告下来的,太爷发下牌票来,着落快班捕头去逮他,这时候,自然有你世兄拿了银子去给二爷们开销茶钱、酒饯、草鞋钱,捕头丁壮人等才会拿它当一件事情办。如今没有原告苦主,只不过太爷一怒之下发下来的拘票,要逮的又是个噹噹响的穷光蛋,正是一件干出力气没有一点儿油水可捞的苦差使。弄得不对付了,还有把小命儿搭进去的危险。谁吃饱了撑的,肯为这件事情去卖命向前?难怪老滑头张胖子送了个顺水人情,又省得费自己的手脚,一举两得,大家心照而不宣了。在衙门里当差,像这种瞒上不瞒下的公事,常常可以碰到,要都认真办起来,磨穿了鞋底儿跑细了腿儿,冻着饿着的,谁管哪?所以说,大世兄要是真的想跟雷一鸣较量较量,我这里倒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在。只要你世兄舍得撒出几个钱去,包管你膀不动、身不摇,连脸面都不露,自然有人去替你把雷一鸣逮来重办,让你出一出胸中的恶气。你看,怎么样?”
林炳听说可以不用出面就把雷一鸣逮住,大喜过望,急忙问:
“你的意思,是不是给张胖子的快班送点儿钱去俵散俵散,让他们去把雷一鸣逮来归案呢?”
小讼师见林炳已经上了钩儿,得意地笑了笑说: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谁还用得着请我们这些出谋划策的人去当军师呢?你想想,今天雷一鸣能溜掉,兴许就是张胖子做人情放跑的,明天他为了捞几个钱又把姓雷的逮回来,往后他在衙里面还办事儿不办啦?再说,他领了牌票去逮人,扑一个空,回来以后,还不把牌票交上去销差了?没有太爷的亲笔标硃,谁敢自作主张出去逮人哪?所以说,这件事情,张胖子那里的路子是走不通的了。要办,还是非得贱内亲自出马不可啦!”
林炳听说去逮雷一鸣也要由翠花儿出马,大吃一惊,不由得拿眼睛直去看她。翠花儿依旧安详地坐在通往内室的门边的一张杌子上,满脸含笑地正在用她那双勾人的眼睛瞅着林炳,好像她有绝对把握能把雷一鸣逮到手似的。林炳却还有点儿不敢相信,一脸怀疑的神情,看看小讼师,又看看他娘子,不解地问:
“怎么倒要有劳嫂夫人出马呢?难道说……”
小讼师故弄玄虚地微微一笑,举起一个手指头来,半带神秘地说:
“对了,此事还真是非得她去不行。别人去了,弄得不好就得砸锅。这样:刚才咱们不是已经商量妥了,只要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其余的人先放一放,以后再慢慢儿收拾他们吗?这件事情,今天晚上就得让贱内进内衙去跟金太太说好了才行。不然的话,明天堂上太爷办起案子来对不上榫头儿,工夫耽误了不说,官司上起周折麻烦可就大了。所以说,贱内今天晚上的内衙之行,是势所难免的。见了金太太,谈完了正事以后,就可以借着聊闲天儿卖山音①,说是如今满街上都在议论纷纷,只为有个卖膏药的在学宫前公开地指控县太爷贪赃枉法,收下了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石宕人的脑袋卖给林炳了。这件事情,其实金太太早就已经知道,当然会说派人去逮没有逮着这样的话。这时候,才告诉她雷一鸣耳目多,消息灵,快班还没有出衙门,早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溜之大吉了。其实,姓雷的就住在隔溪校场口红鼻子陆根基开的陆记饭店里,并没有走远。再告诉她:快班里的头头脑脑儿都是本地人,跟雷一鸣多少都有个半熟脸儿,就是叫他们再去逮,也准是空手回来,不是说早已溜走,就是说姓雷的本事高强,近身不得,吃他跑了。所以,要逮,非得动小队子不可。小队子的王头儿是丁拐儿师爷荐来的绍兴人,队里也是绍兴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