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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三爷亲自出马走这一遭儿,总算把人找到了。过去的事情,也甭提起啦!只要他往后多照应点儿,就全有了。谁跟谁也不是三辈儿的仇人、八辈子的冤家,往后保不齐都有个谁用着谁的时候。这样吧,我的这位兄弟,刚才吃了一顿‘穿鼻面’,身子虚弱得很,东西是吃不下去的了,想早点儿歇着倒是真的。能不能请管事的二爷多担待一下,给通融一间铺草干松点儿的牢房?回头我马上就把被子褥子给送过来。”
这一回,董德茂明明听见雷一鸣称他为二爷,却不但不生气,反而五官挪位地谄笑着迎了上来说:
“好办,好办,这里有的是干净房间,被褥也都是刚从女监里拆洗干净了送回来的,要是不嫌腌臜,就现成的将就用吧!”
吴石宕人出门来打官司,打的是住店的谱儿,被子带得并不多,听说有现成的干净被子,求之不得。那牢头儿着一个小禁子去拣那没人盖过的新点儿的被褥抱一套来,自己拿上钥匙,准备去开一间专为阔犯人准备的单身牢房。
本良挣扎着站了起来,过来要给典史老爷磕头道谢,却叫袁正纲一把拉住了。一行四个人正待开门出去,却见一个小禁子飞也似地抢了进来,手里拿着硃批的牌票,向袁正纲打了个千儿回话说:
“启禀三爷,太爷发了牌票下来,立取凶犯吴本良过堂问话,请三爷的示下!”
四个人见了这突如其来的牌票,全都吃了一惊。袁正纲身为典史,当的正是太爷的副手,但是县丞是个八品官,主簿是个九品官,大小还有个品级,自己当的是典史,是个不入流的佐杂,在五品京官谪贬下来的金太爷面前,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地位,因此采取的是回避政策,平日总是托病在家,很少去衙里画卯应差。不过却也不止一次地听幕僚们说起金太爷的古怪脾气之一,就是好在更深人静的半夜里夜审。据说太爷晚饭之后抽足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好,脑子也特别灵,多么刁顽的匪徒凶犯,每每一审俱服云云。当然,这里面的文章,僚属们人人清楚,只是不便于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因此,袁正纲担心本良此去凶多吉少,要吃的苦头,又不是刚才尝过的“穿鼻面”所能比拟的了。不过,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既然当一个挂名的副职,吃粮不当差,也就管不了那许多,只是黯然无言,微微点头而已。
雷一鸣和吴本良别的倒是不怕,复审反正是早晚要审的,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又冷又饿,又困又乏之外,外加刚受了一场非刑,身子还未复原,要是来一个通宵夜审,即便不用刑,又如何顶得住?
几个人想法虽然互有不同,但是在牌票面前谁也不敢迟疑。袁正纲一点头,雷一鸣只得说一句:
“一切多加小心,明天一早我来给你送饭。”
本良来不及答言,就被小禁子带走了。
本良被带到了内衙,暂且先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没有灯火,没有桌椅家具,地上连一把稻草也没有。看起来,这是专为太爷夜审临时关押犯人而设的。
厅堂上喧声笑语,虽然看不见那场景,却能听到有四五个女人的声音,不时地发出一阵阵肆无忌惮的格格大笑,不时地夹杂着金太爷那半尖嗓音在分说抗辩。听那话音儿,似乎是几个人正在斗叶子,却又是金太爷输了,耍赖不认账的意思。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告一段落。接着收牌声,数钱声,逗乐声,笑骂声,莺莺燕燕,嘻嘻哈哈,嚷成了一片,逐渐远去了。
静默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乱声又起:扫地,擦桌子,搬椅子,夹杂着几句低沉含糊的问答。听那动静,大概是正在归置收拾,要变厅堂为公堂、赌场为刑场、公审为私审的意思。果然不错,乱劲儿刚刚过去,就听见一递一声由远而近地喊开了:
“升堂!”
“升──堂!”
“升──堂──!”
这鬼哭狼嚎的叫喊声,在宁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随着“升堂”的长长尾音儿,小黑屋子的门儿开了,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架起本良来就往外拖。本良在黑暗里坐的工夫大了,猛一被拽出来,眼前又是灯烛辉煌,光亮一片,加上身体虚弱,不由得两眼一黑,金星乱迸,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脚不点地地由着人拖到了厅堂上强摁着跪了下来。又过了一阵子。两只眼睛这才渐渐地看清了面前的情景。
临时由厅堂改成的公堂,正中央并着两张朱漆方桌,正北面南放一把太师椅,坐着的当然是金太爷;西边面东是一个圆鼓墩儿,坐着的却是姽婳夫人金太太。两个人面前全都放着盖碗茶和纸笔砚,不过太爷面前放的是硃笔,金太太面前放的则是墨笔。看起来,今天晚上这一堂夜审,掌印夫人要兼充刑房书吏:“鬼话夫人”要变成“鬼画夫人”了。两个站班的,虽不是彪形大汉,也都是二十多岁的精壮小伙子。押进本良来当堂跪倒以后,就一边一个在本良的两边叉手一站。用不着说,能在太爷夜审的时候站班掌刑,当然是心腹亲信无疑的了。金太太不知道是已经卸了妆呢,还是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一脑袋乌黑蓬松的青丝,随便地挽了一个抓抓髻,一样钗环珠花也不插。亏她已经是三十来岁的大娘们儿了,还学姑娘家打扮。通向内室去的侧门门帘儿后面,影影绰绰地好像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监审呢,还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太爷坐堂而特意来听隔壁戏的。
缙云县的内衙,早在同治元年一把火烧光了,眼前的朱漆厅堂,是前任知县钱国珍在同治八年间按照京中款式重建的,因此,倒是有糊着高丽纸的雕花隔扇跟天井隔开,屋内并不太冷。就在隔扇门的两边儿,一边儿放一个刚生旺的炭火盆儿,通红的炭火,像长虫吐信子似的呼呼地窜看淡蓝色的火舌,熏得屋子里像季春三月桃花开似的热烘烘,暖洋洋。
本良自打在外监听说太爷夤夜提审,只当是依旧在大堂上问案,没有想到一带带到了内衙,就猜这里面另有文章了。等到一进厅堂,看这四个人的公堂,就知道这个公堂虽然设在衙门里,坐堂的也确是县太爷无疑,但实际上却是背着合衙上下私立的公堂。俗话说:好事儿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儿。金太爷早衙草草退堂,这时候又来不及似地夤夜提审,连明天早上都等不及了,这不是明摆着心中有鬼,怕见人面么?瞧这个阵势,堂上尽管只有四个人,但是来势不善,看那个劲头,不从犯人嘴里得到点儿什么,那是轻易不会罢休的。
面对着这一班鱼肉乡民的贪官酷吏,自己应该怎么办呢?看起来,金太爷是非要逼自己招认抢劫杀人不可的了。招认,死在刑场上;不招认,也许就会死在刑具上。好死歹死,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哪里还有一线生路呢?既然如此,与其招认为贼死在刑场上,倒不如咬定牙关豁出一条命去接茬儿揭他的贪赃枉法,揭他那见不得人的阴私,也叫他知道知道缙云人并不全都是那么好啃的软骨头。主意打定了,上得堂来,尽管又倦又乏,反倒提起了精神,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死瞪着这个狗赃官。
金太爷见本良上堂来以后,尽管是叫人强摁着跪倒了,但是昂头挺胸,依旧是上午那副倔犟的姿态,不觉勃然大怒,伸手就想去抓惊堂木,等到抓了个空,方才想到这里是内衙,签筒、惊堂木之类,都没有摆出来。就在这一举手之间,金太爷突然念头一转,不但没有拍案大怒,反而顺势用抓惊堂木的手向本良轻轻一点,假慈悲地说:
“吴本良,今天早衙,你吵闹公堂,本该当即打你四十大板,先枷号你三天,再来问你的案子的。本县看在你也是一筹好汉的份儿上,不忍心施刑,找了一个端由,带你下去自己琢磨琢磨,清醒清醒,无非也是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你应该懂得本县的这一番用意和苦心。今天晚上,咱们在内衙见面,不算过堂,不拘形迹,随便聊聊,把你的案子弄清楚了,本县可以早日结案;你们也可以早日回家,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去,岂不是两便吗?”
本良跟金太爷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一回生,两回熟,已经摸透了他惯常使用的先软后硬、软硬兼施的心计和嘴脸。心里想:既然你来软的,我也不跟你硬顶上,愿意慢慢儿谈,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心中没有鬼,还怕讲道理么?主意打定,也就冷笑一声,意在言外地说:
“多谢大人另眼相看,一进牢房,就是一桶冷水从头顶心儿淋到了脚底下,不单头脑清醒了,连身上也凉快了许多,正打算请大人的示下,好好儿说道说道呢。小民这里有三件事情弄不明白,倒要请大人剖析剖析:第一,林国栋偷走了我家的大黄牯,用豆浆抹成了花牛,今天早衙大人拿出来的那张花牛皮,已经又干又硬,少说也有半年多了,绝不是只经一冬天三个月的东西。大人自幼读圣贤之书,见多识广,这种小小的掉包鬼把戏,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吗?第二,小民的父亲是到林家去找牛的,一去不回,小民等才第二次又去林家察看动静,当时从牛栏里找出小民父亲带去的‘吴’字灯笼一盏,旁边又有带血石锁一具,分明是林炳见花牛的把戏戳穿,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埋尸灭迹,像这样重大的情节,大人为什么避重就轻,故意略去不问呢?第三,小民等深夜去林宅,为的是寻父要牛,当时赃证全让我们抓在手里,林国栋无法抵赖,林炳兄弟蛮不讲理,亮出刀剑来就要行凶,小民等无可奈何,只好随手抄起锄头扁担抵敌一阵,正为没有称手的家伙,才落得死的死,伤的伤。试问民等果真是明火执仗,抢劫行凶,又明知林炳兄弟武功来得,哪有空着两手,连家伙也不带,还只去两个人的道理?以上三条,道理最简单不过的了。大人久理讼案,耳聪目明,当然早已经看清了的,要不是收了林炳一千六百两赃银要卖我的脑袋,像以上这样重大的案情案由,大人为什么不是避重就轻,就是一个字也不提起呢?”
本良的这一番话,是从早衙退堂以后,进了牢房,兜头一桶冷水清醒了过来,方才悟出来的。在寒冷瑟缩中,越琢磨这个金太爷越不是个东西,简直比杀死自己父亲的林炳还要凶恶十倍。于是乎一篇反驳这个狗赃官的有理言词,就在肚子里酝酿成熟了。这一番话,本来是打算在明天早衙提审的时候再当堂质问的,如今太爷既然等不及了,要连夜审问,不趁此机会当面回敬,还等什么时候?于是乎一句句有理有力的话,就直往太爷的肺管子里扎了过去。
金太爷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乡巴佬,嘴头上居然会如此厉害,条条列举,侃侃而谈,理直气壮,从容不迫,全没有一点儿畏缩恐惧的样子,十足显出他是一个难以制服的劲敌。金太爷受到这致命的一击,倏地一阵晕眩,几乎坐不稳身子,直往后仰,幸亏有太师椅的靠背挡住,才没跌倒。他几次想伸手去拍桌子,大骂一场,总算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好一个五品顶戴的县太爷,到底不愧是皇帝身边出来的京官,鬼画符的花招儿听得多也见得广,做起正反两面文章来,更是拿手好戏,辩驳应付,还不算是拙于心而讷于口。在哑口无言中,先把金太太记的笔录拿过来测览一番,这才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说:
“很好,很好!你能够大胆地畅所欲言,为本县提供反证,于确切断案上,不无好处!不过,你提出来的三条反证,都是站不住脚的。第一,你说林国栋偷走了你家的大黄牯,用豆浆抹成了花牛。林府家财万贯,会不会办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且不去说他。自古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无赃无证,空口说白话,在大堂上可算不得数。偷牛的时候有谁看见了?抹成花牛,又有谁看见了?拿不出人证物证来,首先就构成了一条诬告乡绅之罪。第二,你说本县从玉记作坊里起出来的花牛皮是林炳换过了的。这叫血口喷人,应当立即掌嘴。本县亲赴林村验尸验伤,乃是林府宰牛之次日。验尸之后,即着得力差役去起牛皮。此皮剥下来不过三日,鲜血淋漓,皮毛未干,有本县亲自过目登录在案,怎么可以任意胡指?要说牛皮已经干透,这是本县为它腥臭难闻,无法收藏,特着管赃物的隶役用生石灰腌制并张挂吹风所致。真是乡愚无知,妄生口舌,混淆视听!第三,你说你父亲吴立志深夜上林府要牛,一去不回,你们兄弟才又去林府寻找吴立志,从此引出‘吴’字灯笼、带血石锁、双方格斗、各有死伤等情,皆因牛而起。本县既已查明林府所宰之牛与你吴家无关,则吴立志之去林府,自无争端可起,更无引起杀人灭口之可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