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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往山路上一看,立本他们早已经转过了山脚,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小红一看师父他们全不见了,拉起来喜儿的手来,一边跑一边说:
“快走,这一段路有脚印儿,还能追得上;要是追到大路上,还看不见人影儿,那儿过住的人多,脚印儿没有了,咱们又不认识路,非把人给追丢了不可。快!快跑!”
两个孩子手挽着手,顺着脚印几在雪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跑了一阵儿,小红到底是个女孩子,没有长劲儿,又从来没有走过雪径山路,早已经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呼呼气喘了。来喜儿只好慢下脚步来,让她稍歇一歇。小红喘着气儿又走了几步,忽然干脆站住不走了,指着山岗子说:
“记得这条路是一直通到山那边的,这岗子又不高,咱们从这里爬过山去,不是就快得多了吗?”
说着挣脱了来喜儿的手,就试着住上爬。山上虽然也有积雪,好在隔不远就有树,一棵一棵攀着往上爬,倒也不算太难走。积雪厚了,又没人踩过,踏上去是涩的,并不太滑。来喜儿见小红都上去了,自己一个在山村里长大的放牛娃,还能比不过她?就也一口气儿噌噌噌地爬了上去,赶在她前面用手去拉她。两个人一拉一拽的,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上了。往下一看,老和尚一行三人,正好从山嘴那边走过来呢。
他们俩不敢露脸儿,躲在一块山石后面歇一歇气儿,来喜儿探头往下看了看,心里又有了主意了,笑着问小红说:
“你知道兔子上山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吗?”
小红白了他一眼,微嗔着说:
“你管它为什么呢!人家急得火上房,你还有那闲心打哈哈,也不知道你长着心肝儿没有!”
来喜儿依旧是笑嘻嘻地分辩说:
“你急,你哪儿知道我心里比你更急哩!你没听老师父常说的吗?处世办事儿,要喜怒不露于形色,不单脸上看不出来,心里还要平静得像一潭子死水,跟一点儿事儿也没有似的,那就到了火候了。想当年诸葛亮摆空城计,要是心里一慌,琴音一乱,叫司马懿听出内中有诈来,只须鞭稍一指,大小三军一齐杀奔城楼,岂不是连诸葛亮也得叫他们活捉了去?”
小红不服气儿,反驳说:
“诸葛亮静下心来,在城楼上焚香弹琴,为的是迷惑司马懿,这我知道。你没听师父说么,诸葛亮一生谨慎,他摆空城计,那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舍命行计,要是叫司马懿识破了,他身后道童背上的那把剑,就是他一生的结束,怎么能叫司马懿活捉了去呢!再说,人家是诸葛亮,才有这样的胆识,办别人不敢办的事情。你学的是哪一出?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起兔子上山的事情来了,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讲究么?”
来喜儿调皮地眨眨眼睛,故弄玄虚地说:
“当然有讲究。要不,我怎么能在这喘气儿工夫都没有的节骨眼儿上跟你提这个?你没听师父常说吗?学问这东西,不是光从书本子上得来的,也不是光从先生那里学来的,多一半儿,还得靠自己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书本子上的话和先生的话才能得到印证,才能明辨是非,才能发扬光大。不然的话,一个人的脑子里不能把书本子上说的话和先生教的话统统装进去,那不是一代一代打折扣,成了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么?再说,书本子上说的话和先生教的话,也不一定都是对的,有的还多一半儿是错的。要是人人都只知道重复一遍先生的话,不去用脑子想一想这些话说得对不对,那不是成了佛经一部,代代相授,以讹传讹了吗?”
小红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起来了,打断了他的话头奚落他说:
“你的这些话,我听师父说过不止一回了。你不也就会照背一遍,重复重复师父说过的话吗!有哪句话是你自己用脑子想出来的?有的话,就快说;要没有,师父他们快走远了,咱们得紧着点儿追他们去!”
来喜儿故意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说:
“我自己的话吗?当然有啰!要不,我能在这样的时候问你兔子怎么上山?你别急,只要你懂得兔子是怎么上山的,咱们追师父去马上就能快多了。这就叫‘格物以致知’嘛!”
小红听他又提兔子上山,不爱听了,站起来不耐烦地说:
“又是兔子上山!兔子一蹦能蹿七八个垄,上山当然快,你能比得上吗?别尽说废话了,咱们快下山去追师父才是正经!”
来喜儿笑得更欢地跟着站了起来,拦住她说:
“叫你别着急嘛,你偏着急!咱们先格一格兔子上山为什么快,绝对耽误不了你下山追师父。你说兔子能蹿会蹦,所以上山才快。这叫想当然,连一点儿脑子也没用。要说能蹿善跳的,还能比得上老虎?为什么下山老虎快如风,上山老虎慢腾腾呢?”
小红见他尽在兔子问题上纠缠不休,急了,跺着脚说:
“这还不明白么?下山有一股子冲劲儿,当然比上山快。你自己不也是下山比上山又快又省劲儿吗?”
来喜儿反问说:
“那么兔子上山为什么反倒快了呢!”
一句话叫来喜儿问住了,小红答不上来,直翻白眼儿。来喜儿这才拍着手笑着说:
“不知道了吧?不是给你说过吗,要格物才能致知,你仔细看过兔子没有:它前腿儿短,后腿儿长;上山的时候,身子正好是平的,跑起来,能保持平衡,自然就快了。”
“那么下山呢?”
“妙就妙在下山上。前腿儿短,后腿儿长,跑起来冲劲儿太大了,不得不绕着山坡成‘之’字形走;实在急茬儿,就只好往山下滚啦!”
“这又有什么妙呢?”
“老师父不是教咱们要触类旁通吗?什么事情,观察仔细了,记在心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比如这雪地里下山,就不能不跟兔子学:不急的时候,不妨按‘之’字形慢慢儿走;要是急茬儿,抱住了脑袋往山下一滚,不是转眼就到了山脚了吗?我们小时候就常在这样的大雪天里爬上山去往下出溜,叫做‘坐天梯’,可好玩儿了。”
小红这时候方才醒过茬儿来,不禁也拍手笑着说:
“好主意,好主意!那咱们从哪儿往下滚呢?”
来喜儿指了指旁边一处比较平坦又没有树木阻挡的山坡说:
“我早就看好了地方了。你瞧,这边儿的山坡又平坦又没有石头树木,山脚下面的路也宽,正好从这儿出溜下去。瞧我先来给你做个样子:我来一个饿虎扑食,头冲下脚朝上,像扎猛子那样扎下去。这样,只要把领口掖好了,衣服里不会进雪。你要是害怕,就半坐半躺地脚朝下往下出溜。不过可得留神,千万不能真滚,雪地里要是一滚,准把你滚成一个大雪球,越滚越大,滚到了山脚下,就把你填了元宵馅儿啦!”
说着,来喜儿走到那山坡边,张开两手一个虎跳腾空而起,脸朝下落在雪地上,一下子就滑到了山脚,只见他站了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向小红招招手,叫她也下来。
小红见来喜儿下去得挺顺当,她是个犟姑娘,从小儿要强,不愿意脚朝下脸朝天往下溜,以免叫来喜儿笑话自己胆子小,就学着他的样子,张开两手往上一个虎跳,也想腾空而起。不知道来喜儿是从小练的功夫,像这样的山坡,也不知溜过多少回了,小红是出娘胎以来头一遭儿,身子哪能那么听她的话?刚一蹦起来,身子就在半空中打了横,掉到了雪地上,就身不由己地像滚雪球那样滚下山坡去了。急得她在半坡上就扯开了嗓子大叫起来:
“坏了!坏了!填了元宵馅儿了!”
她这一叫不打紧,把走得还不太远的立本他们全惊动了。回过头来一看,见是半山坡上滚下一个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子事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折回来救人要紧。小红滚到了山脚,就算是没有滚成一个大雪球,也差不多了,全身上下连头带脚哪儿哪儿全沾满了雪。等到立本他们走到跟前,来喜儿已经帮她把身上的雪拍打干净,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胸脯,一只手提着她的耳朵,嘴里一面喊着“潘三嫂”,一面往她的耳朵眼儿里连连呵气儿。──原来,这是当地传统的叫魂方式,传说中的潘三嫂,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小鬼、无常、判官、阎王全都怕她,因此缙云旧俗,每逢小儿惊吓、大人叫魂的时候,必先叫一声“潘三嫂”,然后再叫小儿的名字,有“潘三嫂在此,鬼神远避”的意思。
老和尚见是这一对宝贝儿偷着跑出庙来尾随不舍,可是真的动了气儿了:只见他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两个鼻翼也一张一龛地开合着,气得半天没有说出话儿来,呐呐良久,方才大声喝问他们: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说!”
两个宝贝儿见老和尚这回动了真火了,吓得都笔杆儿朝直地低头垂手在一旁站立,不敢言声儿。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和尚见他们都不答话,接着又说:
“想跟我来个尾随紧钉,一直跟我们进了城才露脸,到都到了,也不能撵你们回去了,是不是?你们两个,谁出的这个主意?自己说!我有话在先:谁要是不听话,我这里池小水浅,养不住这样的大鱼,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你们是谁出的主意,谁自己趁早走,我庙里容你不下!”
两个孩子见老和尚不单动了真火,而且语气坚决,没有半分通融回旋的余地,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小红一想:主意是自己出的,马脚也是自己露的,自己捅的漏子自己当,别叫来喜儿为自己受过,就噙着眼泪,双膝在雪地里跪了下来恳求说:
“老师父容禀:是我一心想进城去,师父又不准许,才出的这个坏主意。来喜儿哥是我硬给拽来的,跟他没关系。老师父要是能饶我初次呢,下次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要是不肯饶我一定要撵呢,那就请师父把我撵走得了。来喜儿哥本事比我强,师父再教他几年,往后也好去杀林炳,给我、给我本良大哥,还有我立志大伯报仇!”说着,两行热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滚了下来,掉在雪地里,立刻形成了几个小坑儿。
来喜儿一想:主意尽管是小红出的,可自己也点了头的呀!再说,自己走了,还可以去找生身的亲娘;小红从小没爹没娘的,身世比自己还苦,能上哪儿去呢?尽管漏子是两个人一起捅的,可有一个人顶着也就行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一个姑娘家没着没落地到处漂泊呀!就也“扑通”一声挨着小红跪了下来,向老和尚哀求说:
“老师父容禀:紧跟尾随的主意是我出的,园子东角门也是我开开的,小红妹妹是我硬给拉来的,跟她没干系。师父要是能饶我这头一遭儿呢,下次我再也不敢了;要是不肯饶我呢,要撵只能撵我。小红妹妹从小没爹没妈的,身世比我还苦,好容易有个安生地方落脚了,可千万不能叫她一个女孩儿家无依无靠,四处漂泊,去过那种住凉亭睡破庙的苦日子呀!”说着,也唏嘘哽咽,言不成声。
老和尚一听,好哇,都往自己身上拉罪过,只伯别人撵出去要受苦,倒都是好样儿的,不是遇事先为自己着想的那路人。只是小小年纪,胆子太大,办的事情也实在叫人太生气了,不给他们一点儿厉害的,往后还不知道又会变出什么样的新鲜花招儿来呢,就又气虎虎地说:
“好哇!两个人全都自己招认了。用不着问,准是你们俩一起捏咕的。那好,你们谁也不用心疼谁,统统都给我走,让你们住凉亭睡破庙也好有个伴儿。别蘑菇了,快起来走吧!”
小红一听没有挽回的余地,急了,哭起来说:
“师父一定要撵,就撵我一个走吧!叫来喜儿哥还跟着您再学几年本事,住后才好去杀林炳,给大伙儿报仇哇!”
来喜儿也急了,拽住老和尚的衣角直央告说:
“师父一向最疼小红妹妹了,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要撵,就撵我。我去给人帮工放牛,也还能有口饭吃。小红妹妹比我聪明,可以跟您多学点儿本事。再说,您那么大年岁了,一早一晚汤汤水水的也得有个人照顾您哪!”
立本站在一旁,眼看着这舍己争罪的动人情景,不觉也两眼湿润起来,不觉潸然泪下,长叹一声,无限感慨地说:
“为了你们两个冤孽,吴石宕人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把你们从花坟里救出来;老师父这么大年纪了,还一早一晚为你们分心劳神,教你们读书明理练本事。这都是为的什么?单单是为了你们两个么?不是。在你们身后,有我们吴石宕全村人,有壶镇一方、缙云一县的苦百姓穷哥儿们。站在你们前面跟你们作对的,也不单单就是一个林炳,一个县太爷。他们身后,还有一大帮吃肉穿绸满身铜臭的大官儿阔人们给他们撑腰。我们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