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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屏风,回内衙去了。
一众吏役在衙门里当了多年差使,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也还是头一回碰见。太爷责怪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两个缉捕头目领下牌票来,更是叫苦不迭:雷红梅住在只见树木不见人烟的深山里,虎狼猛兽比人还多,满山都是猎户们布下的窝弓药箭,不明就里的外乡人,谁敢往那儿去送死?两个带发的小和尚,没名没姓的,连长相模样儿都说不清,分明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上哪儿逮人去?太爷盛怒之下,分辩不得,没奈何,只好先退出堂来,慢慢儿再去想办法拿主意。
金太爷早衙退堂回到房里,怒气未消,进门就骂开了咧子:
“饭桶!白养活这一帮只会吃饭的活饭桶!连个在站笼里锁着的人都看不住,真他妈的全是混帐东西!”
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从昨儿晚上到今天早晨,都是沉着脸怒火冲天的,弄得不好这火儿就会烧到自己头上来,不敢自讨没趣,赶紧迎上前来伺候脱去了袍褂靴帽,一个端来了燕窝儿莲子粥,一个就去擦烟灯烟枪准备烧烟。
金太太却只是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等太爷换了便衣便帽在案前落了座,这才对两个丫头轻轻地摆了摆脑袋,示意她们退下。这两个是求之不得,省得在这里提心吊胆地捏着一把汗。两个大丫头走了以后,金太太打镜盒抽屉里取出一封已经拆阅过的简帖来,一面递给了金太爷,一面笑着说:
“谁说朽木不可雕也?我看这块烂板,倒比你养活的那一帮饭桶要成材得多呢!”
金太爷正捏着一把小银匙在吃燕窝儿粥,接过简帖来,就停了匙先看那书信。看着看着,紧绷着的脸皮渐渐地舒开了,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儿笑意,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把匙子往粥碗里一插,拍打着手里的简帖哈哈大笑说:
“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三个小东西,原来都是李老儿窝在家里了,还说是隐居山林,不问政事哩!倒要问问他:窝藏匪类,算是什么行止?还是夫人眼睛尖,一眼就看出这块烂板是块有用的良材,在雪洞前安上了一双眼睛,李老儿的行止就历历在目,难出我掌握之中了。这块烂板,只知道吃喝嫖赌抽,把一份儿家业当尽卖绝,败了个精光,还学会了坑蒙拐骗偷,人人都说是个废物,夫人慧眼,偏说有用,连我都不怎么相信。如今看来,果然比我养活的那一帮酒囊饭袋要强得多啦!”
金太太受到了夸奖,并不显得喜形于色,只是谈淡地嫣然一笑,却小声儿地说:
“别高兴得太早了,你没见那上面写着吗?老头子今天一大清早就坐轿子到丽水去了。要是没有急事儿,这么冷的天儿,这么滑的路,他是不会出远门儿的。白太尊有书来请,八成儿是托辞。照我看,他能把红衣姑娘藏在家里,就保不齐跟吴本良的案子有些瓜葛。弄得不好,没准儿他正是到白太尊面前去告你呢!这一招儿,咱们还不能不防。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等到事情出来了,可就晚了。”
金太爷却不大以为然地摇摇头说:
“这倒不见得。第一,咱们到这里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没来拜过我,我倒去拜过他,挡驾不挡驾不去管他,礼数咱们是尽到了的,从情理上说,他不会出头管这些事儿;第二,咱们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的手里,空口说白话,他拿什么告我呀?这个老头子能说会道的,嘴头上笔尖儿上都厉害,趁他今天不在家,我亲自上门儿去走一趟,只要把红衣姑娘和那两个小沙弥从他家里搜出来,通匪窝匪的罪名就算是铁板上钉钉子,任他浑身上下长出一百张苏秦张仪般的嘴巴子来,也难洗刷干净了。”
太太对他的见解并不赞许,还进一步反驳说:
“我看你说的这个才叫不见得呢!第一,你爹跟他在京师同朝为官,当时一个主张禁烟,一个主张不禁,三十年前就是冤家对头,这你不是不知道。你到这里来署理,先去拜他,他挡了驾,却又不来回拜,可见他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个父母官,还说什么情理不情理?第二,一千六百两银子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咱们自己到今天也没有弄清楚。那个卖膏药的说是在茶馆儿里听我哥跟梅生说的,我敢担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个就是再粗心鲁莽,也不会这样不知轻重;再说,也不是他们两个一向的行藏,何况那事儿我哥根本就不知道。照我看,吴本良在堂上说的有凭有据,打算层层上告,倒也许是句实话,不可不防备着点儿。一旦真要是证据落到了人家手里,咱们就得吃不了的兜着走。你跟白太尊共事的那一年多,两个人面和心不和,你又在军机处递过密签,叫他这个多年的老知府升迁不得,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要是叫他抓到了你的真凭实据,准会公报私仇,借机报复你一下。一旦东窗事发,别说你爹是个军机达拉密,就是内阁军机大臣,恐怕也难替你圆过这个面子来。第三,你说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去他家搜上一搜,这个主见更是冒失。他一个当官多年的人,每走一步棋,少说也看得到下三步棋怎么个走法,能那么老老实实地把人藏在家里等你去搜么?那块烂板的话,只可姑妄听之,不可全信。他简帖里说那红衣姑娘至今仍在李家,我看就不见得。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他就能一天到晚死盯着李老儿家了?人家要是半夜里悄悄儿地走了,长孙烂板还不是跟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你要是冒冒失失地上门去搜,要是真让你搜出来了,倒还有得可说;要是搜不出来呢?老头子不在家,他的儿子孙子可也不是好惹的。等老头子回来,我看你这笔账怎么个算法吧!依我看,为今之计,只好先着快班里去几个人在他房前屋后埋伏了,等到这三个小崽子出来的时候,一根索子锁了来,人赃现获,就不怕他了。怕只怕咱们是送殡的车──走在后头了。也许老头子的桥子还没出门儿,三个小崽子早就逃之夭夭了呢!”
金太爷连连点头,不能不佩服太太的心计见解都在自己之上,鬼画符的花招比自己多,急忙叫小跟班儿的把捕头张胖子唤进内衙来,面授机宜,领命去了。
立本一伙儿人昨晚情急智生,挡住了追人的衙役,让红梅躲进了大虎刚赁来的轿子里,抬到了雪洞前李隐吏家,跟脚立本把小红和来喜儿也送回来了。老和尚听立本说明原委,再看看这三个不怕虎的初生之犊,这会儿正一字儿并肩低头站着,心里又是疼又是恼,来不及数落他们了,出主意把两个抬轿子的小伙子留下一个,又把李隐吏小孙子的衣服找出一套来叫红梅穿上,改成男装,趁黑夜里容易混人耳目,跟立本、大虎回隔溪去。反正明天一早得来四个人抬轿子,少来一个,也就是了。
打发走了红梅以后,老和尚见两个小沙弥在城里闯下了祸事,生怕牵连到李隐吏身上,明天一早老头子就要到丽水去,几天能回来,得看白太尊放不放而定,在这里住着,也没意思,反正只要老头子一上轿,知府衙门的状就算是告下来了,案子也就有了翻过来的希望,自己长住李家,有害而无益,准备权宿半宵,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赶回黄龙寺去。好在缙云县是个山城,从唐朝建立县治以来,就是有城而无墙,从雪洞前沿着山谷小路一直向东走,可以和东门外的大路相通,用不着等到天亮以后开开城门再走的。
立本把红梅带回陆记客栈,昏暗的油灯微光中,店家也没有十分注意,只说是三个孩子一个也没有找着,就蒙混过去了。这时候已近深夜,大闹衙门口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隔溪来,店家也不会疑心;只是一到天亮,新闻传过来,雷大嫂就再也不能在店里住下去了。店家那边倒好说,只要你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他是不会来多管闲事的。怕的是衙门里耳目众多,要是探知红衣姑娘的妈住在这里,保不齐要来盘问,甚或捉将官里去,追问红梅的下落,那就不好办了。弄得不好,红梅的男装要是叫人认了出来,就会连吴石宕人也牵扯进去,事情就会更麻烦。为此,雷大嫂跟立本商量的结果,决定算还房饭钱,把雷一鸣的枪棒药箱交给大虎照管,退了房间,以回家找女儿为名,第二天天一亮就到城隍庙里去烧头香以避人耳目,打发这半天光阴。大正月里,城隍庙的香火旺,香客特别多,在庙里呆上半天,不会有人注目。混到申牌以后,再到城隍山脚另找一家小客店过夜,单等小虎他们来了,再作计较。
第二天天还不亮,大虎做熟了早饭,叫起雷大嫂和三名抬轿子的吃饱了,送他们出了店堂,各奔各路,回头才叫大家起来吃饭,唯独红梅的饭给她送进房间里去吃,吃完了,还叫她装病蒙头大睡不要起来。待到大虎自己也吃过饭归置就绪,已经是辰牌时分,这才用棉袄包了一满碗饭,装在篮子里,到衙门口给雷一鸣送饭去。
衙门口的四架站笼里,依旧只有雷一鸣一个人在里面站着。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头戴毡帽,脚穿毡靴,捂着棉袄棉裤,两手抄在袖笼里,可还是冻得缩脖子缩脚的,正斜着身子靠在另一架站笼上,撇着京腔嘟嘟囔囔地在骂雷一鸣。
可不是么?内衙的听差,细皮白肉的,平时只听老爷太太的差遣,传个话儿,跑个腿儿,没事儿了就搂个小猫儿坐在火盆旁边磕瓜子儿解闷儿,要不是这个雷一鸣,哪儿会大冷天儿的跑到这里来喝西北风?无怪乎憋着的一肚子火气儿,全发到雷一鸣的身上来了。骂了一阵子,还不解气儿,心想囚犯这样站着,多会儿就能死了?多会儿才能等到天黑了,那一位才来接班儿?这囚犯要是早一会儿死了呢,自己不就可以早一会儿交差,少挨一会儿冻,少受一会儿罪吗?这么一想,就走过去把雷一鸣脚下仅余的最后一块砖也抽掉了。
这么一来,雷一鸣的脚尖儿只能够勉强地挨得着地,身子的大部份重量,就只能由卡着的脖子和两手来承担了,再加上刚才实打实的一顿板子夹棍,两腿两脚都已经溃烂红肿,鲜血淋漓,就是不抽去那块砖,尚且无力支撑身子的重量,如今又把最后一块砖抽去,刚受完刑的人,就是铁打的金刚,功夫再硬的好汉,也难以支撑得住。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虽然清晨的寒风分外尖削,雷一鸣的脑门儿上、鼻子尖儿上,早已经渗出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子来了。
大虎到了衙门口,见是这般光景,吃了一惊,赶紧放下饭篮子,过来跟那内衙小听差的陪笑作揖,声称自己受过雷一鸣的医治,无以为报,如今他身系樊笼,又无亲人在此,特地来给他送一口饭吃,以尽寸心,请二爷开恩通融,给予方便。
那小听差的一者奉命严禁闲杂人等靠近雷一鸣,二者只求其速死,自己可以少陪他受一会儿罪。囚犯的肚子里有了食,不就又死得慢些了么?为此,不单不答应,反而翻起白眼儿来撇着京腔连大虎也臭骂了一顿说:
“滚开!滚开!都是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贼骨头,白天来做眼看路,晚上来砸锁劫牢,害得老子大冷天儿的一大清早就到这儿来陪他受这份儿洋罪!太爷吩咐了: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靠近站笼,违者以通匪劫牢论处!你要是不识好歹,还不赶紧给我滚开,看我抓起你来,把你也照样儿塞进笼子里去站起来!”
大虎还不死心,又陪笑央告说:自古以来,就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坐了班房,送一碗牢饭总是可以的。一面求他通融,一面回头去看看前后有人没有,正打算摸出一块银子来悄悄儿地递过去,不意这个打京师里来的没卵子跟班儿,比本地的二爷更不好对付,见大虎一个劲儿地磨烦,纠缠不休,心头火起,趁他回头张望的时候,提起腿儿来一脚把饭篮子踢翻,滚出去好远,撒了一地的白米饭。大虎赶紧去把篮子拣了起来,听那跟班儿的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一通海骂,知道不是路子,也没法儿跟他制那气儿,只得强压下一腔怒火,赶回隔溪去跟立本商量对策去了。
立本听说情况突变,好比兜头一桶凉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儿,不知如何是好。听大虎所说,雷一鸣命在旦夕,就是白太尊听了李隐吏的控告,当天就发下牌票来提人,也来不及了。何况即便知府衙门复审,先提的也是吴本良一案,雷一鸣的案子只能靠后。这样急迫的事情,一时间又拿不出两全之计来,还不能让红梅知道,要不然,这丫头的疯劲儿一上来,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乱子。
立本十分无奈,只好悄悄儿地关照二虎和本厚稳住了红梅不让她走动,自己跟大虎两个上城隍山来找铜锤大嫂拿主意。
雷大嫂拜完了正殿,求了签,占了卦,又到后殿观音堂去随喜,听老姑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