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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个人城里城外被斩成了两截儿,乱成了一锅粥。
雷一飞见城上有自己人埋伏,大喜过望,唿哨一声,一跃而起,两旁伏兵齐出,猛砸猛砍,掩杀了一阵。混乱中,小队子和民壮互相碰撞,自相践踏。城门旁边就是恶溪,水深流急,有名的叫做城门潭,黑暗中只顾逃命不顾脚下的,倒撞了下去,又淹死了好几个。七八十个人,不死也都带伤,纷纷扔下兵器,抱头鼠窜,逃回城里去了。
这边收拾人马,才知道是二虎带领几个还能走动的轻伤号和留守人员,就地取材,运石上城,以防追兵的。节骨眼儿上,却管了大用了。清查人员,连石笋前来的二十二人,总数七十五名,一个不缺。刘福喜伤头,经过包扎,自己能走了。谢振国激战中伤了大腿,行动不得,跟雷一鸣、二虎和另两个重伤的吴石宕人分躺在五张临时用扁担改制的绳床上,准备由人抬着走。
大家聚在一起交谈着,议论着。尤其是雷一鸣,兄弟、夫妻、父女见了面,悲喜交集,欢庆重生,称谢不已。遗憾的是溜了林炳和李联升父子,只杀了一个翠花儿,没有出得心头这口恶气。一提到本良,大家又都默默无言,抱愧似地低下了头,尤其是小顺子,人是从他手上丢的,恨得他咬牙跺脚,几乎要抽自己耳刮子。
时间已近夜半,大约是亥末子初光景。按照预先定下的计划:石笋前人自回村去;大虎先到黄龙寺,后到吴石宕、银田村去报信儿,该躲该藏的,暂且先走避一下,其余的人,统统都进白水山,下一步棋怎么个走法,另作商议。
恶溪的溪水,依旧跟从前一样,静静地向西流去。千百年来,它总是静静地流哇流哇,流不尽世上的血泪,流不尽世上的苦难,流不尽世上的罪恶,也流不尽世上的冤仇。就在这条罪恶之渊的北岸,一行饱经欺凌压榨、今天方才头一次出了心中恶气的叛逆贱民,却挺起了胸膛,顶着寒风,逆着恶流,迎着黎明和朝阳,在艰难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奔向了东方。
(第一卷完)
1976年9 月9 日初稿
1977年9 月1 日二稿
1979年6 月26日三稿
1981年3 月19日四稿
1999年6 月4 日五稿
第二卷
第四十一回
苦口婆心,为劝离群劣马走正路
忠肝义胆,誓送害人瘟神上西天
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激战,并没有累垮这一伙儿叛逆的山民。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在黑暗、泥泞、坑洼不平的雪路上大步前进。这些祖祖辈辈让人踩在脚底下的人们,今天小试锋芒,第一次颠倒乾坤,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如虎似狼的官兵和衙役,杀了他一个人仰马翻,大大地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恶气。遗憾的是没能把本良给救出来,也没能把老少两个恶讼师的黑心掏出来。不过这是早晚间的事儿,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他们心里全都明白:这种与官家皇上为仇作对的事情只要做开了头,就是想收也收不住了。从今往后,只好以打官家吃大户为业,也就是说:要上山落草,扯旗造反了。只要本良他还活着,哪怕是像孙悟空似的被镇在五指山下,也要劈开山峰,救他出来。
至于李联升父子,不过是两只端午节前的癞蛤蟆,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①,早早晚晚,总有把他们的牛黄狗宝②掏出来的一天。就连那个打皇帝身边来的金太爷、伙同他坑害良民的金太太,也都跑不掉。
……………………
① 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在数难逃”的俗谚。农历五月初五,是旧俗取蟾酥最好的日子。过了这一天,初十日取的也较好,因此取蟾酥者多在这两天捕蟾取酥。
② 牛黄狗宝──牛黄,是病牛胆中的黄色结石;狗宝,是癞狗腹中的一种青灰色结石。二者中医都用来入药。“把他们的牛黄狗宝掏出来”,是一句骂人话,一方面指人为畜生,一方面指把他们开膛破腹。
他们在黑暗中大踏步走着,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不时响起一两声发自心底的欢快的笑声,打破了寒夜的沉寂,惊醒了昏睡的山鸦。
为了防备可能遇到的意外,立本下令把人马分为三路:雷一飞和小虎等在前边开路作先锋;大虎和雷大嫂、红梅等为中军,护着伤号;自己和刘福喜、本厚等人断后。
刘福喜来得晚,有些详情细节还不大知道,立本有意留他在后面,两个人并肩走着,把这些时候家里天翻地覆的经过情形给他细说了一番。
刘福喜的头上裹着好几层布,血水流淌到脸颊上,凝结成一条条黑紫色的蚯蚓。他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是条硬汉子,尽管每迈出一步都震得伤口割裂似的疼痛,但是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痛楚的神态。他默默地听立本叙述,时而插问一两句话,时而点点头,“嗯嗯”地答应着。他的姐姐就是本良的母亲,他和吴石宕人血肉相关,心连着心哪!
这一支七十五个人的队伍,一口气走了五里路,静悄悄儿地穿过了回石金塘村口,到了五里牌,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五里牌村,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北边一路通石笋前,东边一路通白水山。人马要在这里分路了。
石笋前的人都自然地集结到北边的路口上。福喜清点了一下人数,小声地对东面路口的立本说:
“这次起手,尽管是慌急慌忙的,事先没有好好儿策划,不过还算顺利。我们来了二十二个,回去十一双,一个也不短。除去我挨了林炳一凳子,别人都没有带伤。行啦!咱们功德圆满,该分路啦!你们进山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们的,只管叫本厚送信来就是了。”
此时此刻,立本的心情十分沉重。经此一役,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完全不切实际,彻头彻尾地错了。如今的天下,不是八个人抬不走一个“理”字去,而是有钱有势也就有理。当初不听雷一鸣的劝,一定要进诚来打官司,把希望寄托在五品京官金太爷身上。这步棋一错,全盆棋就错到东洋外国去了。要是早听雷一鸣和二虎的话,悄悄儿地往山上一钻,神不知,鬼不觉,何至于叫雷一鸣和本良吃这许多苦头之外,还有好几个人身负重伤?这不都是自己处置不当的过错吗?往后的种种事情,更是千头万绪,眼下还无法通盘计划和安排。好在进山以后,有乡亲们帮衬着,“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今后总可以避免一些诸如此类的过错吧?
这一次举事,不得已牵动了石笋前的人,万一有人嘴上不严,或是露了形迹,这二十多口人也就会一起卷进这股风浪中去。立本面对着将要分道而去的石笋前的弟兄们,他有满腹衷情要诉,可是迫于时间,来不及细说了。沉思了片刻,只是说:
“我们进山去,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去找你。在深山里,离官府远,耳目也少,哪个旯旮儿犄角都能藏住身子,倒是你们这二十多个人出来这一趟,尽管全都平安回去,不过也要十二分小心在意,万万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福喜头上的伤,好在不是刀劈斧砍,借个口实,想来还不难蒙混过去。要是一不小心,证据落到人家手里,可就麻烦啦!这会儿没工夫细说了,切记守口如瓶,凡事小心吧!”
福喜想到的却是吴石宕人的处境。他也有一肚子话想关照立本,但迫于时间,只好千句话并作一句话,简要地说:
“我这边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好了。今天来助阵的这几个伙计,大多是本家近亲,一半儿还是我亲手点拨的武艺,全是靠得住信得过的。我头上这点儿伤,回去以后找个大帽子扣上,不碍吃不碍喝的,外人也不理会。倒是你们抢走了雷大哥,又盗出了本良,县里不问也知道,案子准是雷、吴两家的亲人同时做的。等不得天亮,知县、守备就会一面联衔飞报上司,一面派兵丁隶卒到吴石宕去搜捕,进白水山去征剿。这样看来,眼下第一要紧的,是立刻派一个精细的人,赶在官差之前回到吴石宕,把凡是有牵连的家小作速绕路送进山去;第二要紧的,是你们进山以后,立刻就要着手构筑砦堡,准备迎敌;第三才是设计再救本良,谨防姓金的拿他出气,提前处决了。总之,这一路上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不知道会遇上多少险恶。凡事大家多商量,一定要瞻前顾后,胆大心细,先挺过眼前这一阵子,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去向吧。”
立本刚拿眼睛物色着叫谁回吴石宕去好,本厚头一个站出来自告奋勇:
“我回家去走一遭儿!顺便还得到黄龙寺去走一趟,请正觉老师父和来喜儿他们也进山去躲一躲:官府里追究砸站笼的小沙弥,保不齐会找到他们的头上去。再说,他们头天晚上就走了,还不知道咱们今天干的这档子事儿呢!”
没等立本表示可否,大虎就连连摇头,把话接了过去说:
“不行,你是榜上有名的人,今天又跟林炳对过面交过手,难保他认不出你来。这时候你回家去,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反正黄龙寺的路我也认识,我家里也得回去安排一下,这件差使就交给我得了。”
立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石笋前人分路要走,把从李家搜来的几个包袱递给了吴石宕人。立本挨次摸了一摸,从中取出几封银子来,递给福喜说:
“咱们这一趟起手,本不是去打家劫舍。本厚砸了李联升的家,顺手抄出千把两银子来。这些不义之财,不能给他留下,再者我们进山,另起炉灶,也正用得着,倒是两便。这几封银子,你带回去,给哥儿几个打酒喝,权代犒劳吧。我知道你的兄弟伙儿不是为这个来的,多少带点儿‘彩头’回去,也是有福同享的意思。那些认得出来的金银器皿,我不给你们,免得又节外生枝,惹出一些风波来。虽说银子是不妨事的,不过也还是要格外小心为上。”
刘福喜是个爽快人,也就不客气地收下银子,带上那二十多个人,跟大虎一路取道往北。立本等五十三人,则转身向东。两拨人马在五里牌分道扬镳,挥手作别。
大虎从黄龙寺出来,天色已经大亮。挑惯了炉匠担的人,脚底下本来有劲儿,如今空手走路,更其轻松,不到正午,就到了壶镇了。
路过林村的时候,大虎怕碰见熟人,走了风声,就从林家后门悄悄儿地绕了过去。刚走过后院儿围墙东北角拐弯儿的地方,一眼睃见东角门池塘旁边有两个人,驻脚一看,原来是来旺儿拉着一个挺苗条的俊丫头正在说体己话儿。那丫头左手捏着一条罗帕,却叫来旺儿抓住了,像是两个人在夺那条帕子。来旺儿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叨着,指手划脚的一副急猴儿相。那丫头三分急,七分羞,又不敢高声嚷,只是低着头,想抽回那只叫人抓住了的手。大虎见他们两个难分难解,不想去惊动他们。刚走了两步,转念一想,不对,来旺儿是跟林炳一起进城去的,这会儿他已经在家里了,那么林炳是不是也已经回来了呢?看看四周,并没有别人,略一犹豫,就转过身来,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把那一对儿吓了一大跳。那丫头一看是个陌生男子,脸一红,放开那条罗帕不要,挣脱了身子就跑了。来旺儿抬头一看,见是大虎,忙把那条罗帕掖进袖口里,略一迟疑,也想返身追进门去,却听见大虎在背后叫他:
“来旺儿!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来旺儿探头看看门里,又望望四周,一副心惊肉跳的贼相,犹豫了好久,这才像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在墙角旁边低下了头,等待着大虎的呵责和审问。来旺儿犹豫了好久,这才像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低下了头,等待着呵责和审问。
面对着这个忘了一家三代的冤仇,把灵魂出卖给仇人以求荣的无耻之徒,大虎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又像抓了一手蛆虫那样腻味。要论当时的心情,恨不得抡圆了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才解气。想到他是个长工的儿子,从小受苦,总也应该懂得有点儿是非好歹吧?是什么蒙住了他的眼睛,才干出这种卑劣无耻的行径来的呢?他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因为胆小怕事么?他的良心如果还没有出卖尽净,留有一点儿人味儿的话,是不是还可以开导开导他,让他醒悟过来,成为埋伏在林家的一条内线,配合吴石宕人为他的弟弟报仇呢?大虎忍了又忍,口气一个下子放平和了许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做好挨剋准备的来旺儿,原以为马上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兜头盖脑般压过来的,等了半天,不料是一句心平气和的家常话,不禁翻了翻眼皮儿看了看大虎的神色,这才忐忑不安地小声儿回答说:
“我回来三天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不,炳大爷还在县里,是焕二爷和我们三个先回来的。”
“哦!林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