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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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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三天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不,炳大爷还在县里,是焕二爷和我们三个先回来的。”

“哦!林炳到今天还没回来?”

“他在县里等实判,三天五天的只怕回不来哩!”

大虎摸到了林炳还没有回来的第一张底牌,先放下了一半儿心。想了一想,又换一个题目接着问:

“这次进城打官司,你立的功劳不小哇!林炳赏了你多少银子?”

来旺儿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大虎接着说:

“一个人活在世上,跟披毛带角的畜生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有一颗良心,懂得是非好歹;要是披着一张人皮,却不长人心,连是非好歹都不懂,主子叫你咬谁就咬谁,不是就跟狗一样了吗?”

来旺儿把头垂得更低,脊背紧贴着土墙,恨不得躲进墙缝儿里面去。大虎见他还懂得羞耻,似乎还有一点儿人味儿,就把事情挑明了说:

“林、吴两家这场官司的关键,就在林家宰的是条什么牛上。这件事情,只有你最清楚。在堂上,你昧了良心,愣把黄牯说成是花牛。这一来,吴家的官司打输了,吴本良给判了个故杀论抵。本良的这条命,没死在林炳的枪下,倒死在你来旺儿的嘴上。你自己想想,良心上过得去么?”

“我……我……”来旺儿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心情十分痛苦。想为自己辩白一番,又说不出叫人信服的道理来。嗫嚅地“我”了半天,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把自知不成理由的理由都吞进肚子里去了。大虎见他还有动于衷,决心再刺激他一下:

“你吃着林家的饭,得听林炳的吆喝,不由你不向着林家说话,这种苦处我明白,也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不怪你。只是林炳掉枪花使心计活埋了你弟弟,你挺明白的一个人,也不是看不出这里面的花招来,不单不想着替他申冤报仇,反倒帮着林炳来害向着你弟弟的吴石宕人。你手拍良心想一想,你办的这些事情,哪一件是对得起你弟弟、对得起吴石宕人的?鱼靠水活着,树靠土活着,咱们是穷苦人,全靠大伙儿相互帮衬,才能活得下去。像你这样,走出门来,夸的人少,骂的人多,你想想往后怎么过日子吧!别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会一步登天,再也用不着乡亲们了。要知道有钱有势的人,良心大都长在脊梁背儿上,埋他爹娘的时候,主意打到了你兄弟身上,赶明儿又有个什么事儿,能保主意不打到你身上来?再说,你知道林家的隐私越多,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除掉你。不是我专拣这不好听的话来吓唬你。你要是相信,半夜里睡不着了不妨前前后后仔细想想,怎么才能跳出这个陷阱来;你要是不相信,这时候你鬼迷心窍,我也犯不着跟你多费唾沫星儿,咱们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让大虎一语道着了心病,来旺儿更加惶恐不安起来了。不错,自打来喜儿进了花坟,往常对他那么亲热的大婶儿大妈们,见了他都不理不睬了;这次打城里过堂回来,经林国梁在村里那么一宣扬,他来旺儿不但没有变成受大伙儿尊敬的忠奴义仆,反而连跟他打个招呼的人都没有了。大叔大伯们见了他,不是背过脸儿去,就是报之以白眼,更有人嗤之以鼻,啐之以唾沫。他来旺儿不聋不瞎不傻,怎么会感觉不到?照他原来的想法,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田地,从今往后,只有死心塌地去做林炳的忠奴义仆这一条路了。那些穷得叮噹响的乡亲们,爱理不理,往后指不定谁找谁告帮求助呢!可是听大虎刚才这一说,不由他不担起心来。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林、吴两家的官司一了,他这个什么关节都知道的活见证,是成了林炳的心腹呢,还是让林炳当作不把牢的嘴悄悄儿除掉呢?他心里可是一点儿实谱子也没有。他知道:林炳是个念完了经打和尚的主儿,根本不会讲信义道德的。想起爷爷、爹爹和弟弟这三代人的凄惨遭遇,等待着他的,似乎正是这种不太美妙的前景。他思前想后,矛盾和痛苦在噬啮着他的心灵,真地有些害怕起来,脸色渐渐变得像死人似的蜡黄灰白,眼睛却张大了许多,惊慌而又无神地盯着大虎的脸,又羞愧又害怕地说:

“我,我知道吴石宕人对我好,对我亲。可我,可我害怕林炳,没敢说实话。是我害了本良大哥,我对不起吴石宕的乡亲们。如今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实判一下来,就什么都完啦!大虎哥,说真话,我的心是向着吴石宕人的,只是我的胆子太小了。这件事情,往后该怎怎么办呢?我还能替吴石宕人出点儿力气吗?”

看他那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大虎相信他多少已经有些动心了。虽然晚了一些,但总比执迷不悟继续为林炳卖命要强得多,就放缓了口气鼓励他:

“只要你认清了恩仇、亲疏,从今天起就掉转枪头,身在林家,心向吴家,暗地里跟吴石宕人多通气儿,大家合着办事儿,总有一天能替你弟弟报仇雪恨的。吴石宕人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了,不斗倒林炳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你瞧着好了。”

“本良大哥呢?他还能回来么?”

“本良如今还陷在大牢里,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来吴石宕了。倒是林炳说话就要回来。他打赢了官司,手捧着衙门里盖过朱红大印的判决书,加上他现掌着壶镇团防局的实权,回来以后,对吴石宕人还会有好脸色吗?眼看过不了几天,这里又会有一场灾难。到那个时候,可就要看你的良心是搁在正中间还是搁在后脊梁上了。这会儿你也不用向我起誓赌咒,往后,你就自己瞧着办得了。”

“行,只要我知道的事情,我一定千方百计给你送出信儿来。你放心好了。”

“林炳眼下还用得着你,他家的事情,不论大小你也都知道点儿。只要你不怕,就好比给我们在林家安上了一双眼睛,我们就不用在暗地里瞎摸瞎打,白费力气了。远的事儿先甭提起,就说本良他爹上林家讨牛一去不回这件事情。你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你要是真心向着吴石宕人,今天就先把这件事儿的详情细节跟我说个明白。你放心,官司我们不打了,不会叫你去公堂上对质;在林炳面前,也不会叫你坐蜡。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实话实说;你要是不放心,我也不勉强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来旺儿心里好像开了锅,思前想后,翻腾不已。自从林、吴两家的纠葛一出来,从他的本心说,何尝不想向着吴石宕人呢?当双方在林家后院儿厮拼的时候,他和来喜儿俩,不就是明打暗保,处处护着本忠,还担着风险把他放跑了吗?可是两家打开了官司,他的想法就多了,做法也变了:在林家,他的地位是卑下的;但在这件官司上头,他的一句话却是举足轻重,胜败攸关的!林家的官司要是为此而打输了,炳大爷能轻饶得了他吗?惹恼了这位太岁,打一顿轰出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弄得不好,只怕连小命儿都得搭上。想到自己才十八九岁,连个媳妇儿还没有,如今弟弟又没了,这传宗接代承继香火的大事,就全指着自己一个人啦!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做那枉死城里的新鬼吗?在大堂上,他那矛盾着的心理是复杂的,痛苦的。本良那大义凛然的厉声呵责,林炳那凶光毕露的吃人眼色,好像两把锋利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两边,叫他左右为难。最后,考虑到自身的安全和今后的利益,终究还是把良心往后脊梁上推了一推,没把实话说出来。当他听到本良为此而判了个故杀论抵的时候,他心里确实也难受过一阵子。不过这种难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等他回到林村来,难受的心情也就随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对那个瓜子脸儿大眼睛丫头的眷恋和邪念。林炳已经许诺他可以在两个陪嫁丫头中任择一个,这不等于就跟定了亲一样吗?要不是为了林国栋的丧事,这会儿也许都已经圆了房了呢。好不容易今天抓了一个空子,拦住凤妹表白了一番心迹,正在向她要表记的当口,来了这个煞风景的大虎,一番话,把他从巫山阳台的彩云中推了下来,一个跟头跌进了五里迷雾,方向难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是了。美梦中的温暖、舒适,顿时间化作子虚乌有,眼前突兀出现一座冰山、一条深渊,拦住了去路,迫使他不能不考虑前进后退,何去何从了。摸摸胸口,还在突突跳动,良心似乎并没有当尽卖绝;试试额头,也还有点儿微温,血液似乎也没有凉完冷透。立志是怎么死的,他一清二楚。如今大虎问到这件事情上来,一者林炳不在旁边;二者大虎有言在先,不会叫他坐蜡;这样一个顺水人情,为什么不送出去,表一表自己向着吴石宕人的心迹呢?聪明的来旺儿,经过一番思前想后,决定把这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那天晚上本良大哥来叫门的时候,家爷慌了手脚,一面叫炳大爷赶紧到后院儿把牛牵出去,一面把本良大哥带到前厅上坐着瞎扯蛋。炳大爷生怕后门也叫吴石宕人堵住了,没敢往外牵,走到厨房看见我和来喜儿两个正在磨豆腐,灵机一动,就叫我舀上半桶生豆浆,跟他到牛栏里去把大黄牯抹成了花牛。黑灯下火的,本良大哥没想到这里面的鬼把戏,叫他给蒙了。等到我们磨完豆腐正要去睡觉,见家爷和炳大爷带着立志大伯挑着灯笼又往后院儿走。我打发来喜儿先去睡,自个儿借着洗磨盘归置家伙,在厨房里看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见牛棚里立志大伯火爆三丈地嚷嚷起来。我心知是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探头往牛棚那边一看,见炳大爷蹿出门来抄起一具石锁,回头又冲进牛栏里去,接着就听见立志大伯惨叫了一声,再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用不着说,准是立志大伯拆穿了花牛的鬼把戏,炳大爷老羞成怒,下不来台,下了毒手啦!”

“这些细节,跟我们估计到的都差不多,只是抓不到他的证据,空口说白话,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躲在厨房里看,他们把尸首藏到哪里去了,想必你总知道的吧?”

那天晚上,林炳杀了人,跟脚就把来旺儿叫去,两个人在后院儿西北角挖了一个深坑,把立志拖进去埋了,在上面压上一爿废磨扇,又在四周撒上好些干草,掩盖了痕迹,这才显得又亲近又威严地对来旺儿说:“立志埋在这里,只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许在第三个人面前提起一个字。有人问,就说吴立志根本没来过。只要你嘴上把牢,往后大爷自然会格外看承你;要是你走漏了一丝儿风声,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可别怪你大爷……”

这会儿大虎一提起立志的尸首,来旺儿马上就想起了林炳的这一番话,似乎看到一双放射着凶光的眼睛正在逼视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啊!说不得,这事儿可千万说不得呀!眼下自己的小命儿还捏在林炳的手里,吴石宕人又遭了下风官司,能不能斗得过林炳,还是飘在半天空的乌云,难说下不下雨呢。自己要是把这宗机密泄露出去,先遭殃的不会是别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办得太绝了,总得给自己留下退步和后路哇!吴石宕人没钱没势,官司打输了又不服输,惦着来硬的鲁的接茬儿跟林炳斗,他们除了有那几十个人之外,凭什么能把林炳斗垮呢?他们两家打冤家,自己插在中间打夹板墙,太不值得了。还是话到嘴边留半句,等看看风头以后再伸腿儿吧!”这样一想,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口编了一篇瞎话说:

“我一看立志大伯出事儿了,生怕炳大爷知道我在偷看,连我也一起干掉灭口,急忙一口吹灭了灯,偷偷儿溜回自己房里躺着去了。藏尸灭迹的事儿,都是炳大爷自己一个人干的,究竟埋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呢!”

从来喜儿口中,大虎早已经探悉来旺儿是藏尸的参与者,立志究竟埋在什么地方,也只有他和林炳两个人心里明白。如今他嘴里说不知道,两眼惊恐惶惑,难掩他嘴不对心的一副窘态。大虎叹了一口气,对眼前这个蒸不透、煮不烂、不开窍、不进味儿的石疙瘩脑袋瓜儿,也感到头痛难办了。他今天此来,并不是专为开导来旺儿皈依正道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抢在林炳回来之前办理完毕,不能为了劝说来旺儿和追问立志的尸首下落而花费太多的时间。不管怎么说,在三岔路口徘徊的来旺儿多少已经动了动心,说出一些真情来,自己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就算是没有白费工夫。一火煮不熟,只好多费点儿柴炭,慢慢儿熬着,火候到了,总会煮烂的。更何况人家的小命儿眼下还在林炳的手心儿里攥着,吴石宕人又连一点儿得势的迹象都没有,担心害怕,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大虎反复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再钉问他几句,就把今天的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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