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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庙后面涌出几十个人来,有筛锣的,有敲着铜脸盆儿的,有打着梆子的,嘴里一片声喊:“活捉马小三儿!别叫马三儿跑了!”──其实,这一帮全是老弱妇孺,要的是这个声势,连一个追的也没有。
范通一看事情有变,刚想拔腿逃跑,谢三儿大喝一声:“你跑不了啦!”脚底下一使绊儿,咕咚一声,把个范通摔了个嘴啃泥,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掏出绳子把他捆了个四马攒蹄,扔到一旁去了。
这边挠钩套索一齐上,从陷阱里活捉了十几名团勇;那边马三公子带头,一口气儿跑出几百步开外,耳听得背后人声嘈杂,脚步声紧跟,只当是追兵就在身后,更加不要命地跑了起来。一跑跑了有二三里地,一个个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呼呼直喘。也有跌破了膝盖的,也有磕破了头皮的,大多数人都把手里的长枪大刀扔掉了。听听背后喊声已远,再说,也实在跑不动了,这才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一帮人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马三公子清点一下人数,还剩下八十六个。喊了几声范通,没人答应,情知已经着了谢三儿的道儿,恨得他直咬牙跺脚。一面暗暗发誓要报今夜之仇,一面挥手下令快撤。
带兵打仗,最难带的是败兵。每逢败下阵来,狼狈而逃,那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难拘难束,难止难收。更何况马三公子带的,又都是些没见过大阵仗的团丁呢?尽管这时候后面并没有追兵,但是人人都怕掉了吃饭家伙,一听说撤,马上就争先恐后,你拥我挤,任你怎么叫喊,也没人肯听的了。
马三公子长叹了一口气,悔不该误听范通的鬼恬,以至于弄得如此狼狈,溃不成军。眼看着那帮团丁蜂拥而去,无法喝止,只好跟在后面,替他们押阵断后。
但凡逃命的人,大都是慌不择路,不顾安危的。从山神庙往回撤,一者是逃命,二者是下坡路,一溜儿小胞,转眼就到了头一个黑松林,因为来的时候平安通过,这时候根本就没想到树林子里会不会有埋伏,一头就钻进去了。马三公子唯恐有失,一个人远远地掉在后边,手提宝剑,竖起两耳,谛听动静,直到走出了松林,却是什么埋伏也没有。等到穿过第二座松林的时候,连马三公子都有些大意起来,以为再也不会遇到什么波折了。
第二座松林,没有头一座那么大。八十几个人,排成一字长蛇阵钻了进去,蛇头已经穿林而出,蛇尾还刚刚进入树林。就在这谁都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刻。忽然响起了一阵急风暴雨般的锣声。团丁们一听,拔脚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随着锣响,横埋在小径上的绊马索尽数拽起,正在舍命狂奔的团丁纷纷倒地。除了已经走出松林和脚底下跑得快的人之外,八十多个人被活捉了一大半儿。
锣声响起的时候。马三公子还在树林子外头,一看前面的人中了埋伏,扭头就往斜刺里一钻,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四五十名团丁叫人拴成了一长串儿,又在树林子里面搜查了半天儿,这才押上山去了。
马三公子成了惊弓之鸟,一直等到山里人押着俘虏走远了之后,这才身贴着大树,手提着宝剑,像个幽灵似的钻出树林子来。
跑在最前面的和眼明腿快的三十几名团丁,逃过了两次埋伏,拣得了一条性命,更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只知道不要命地从原路往回跑,哪里还顾得上是否另有埋伏?就在他们慌慌张张地从落虎崖下面拥挤而过的时候,崖上守望的义军看得真切,急忙松开千斤。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响,一尺来粗的大木头杠子、比脑瓜儿还大的石头块儿,一齐滚下坡来。除了跑在最前面的六七个人侥幸没有砸着逃得一条活命之外,其余三十来个人,不是化作一堆肉泥烂酱,也砸成了少胳膊短腿,只会鬼哭狼嚎,再也站不起来了。有几个人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大石头,倒撞下悬崖去,更是跌得粉身碎骨,不成个人形儿。
马三公子正走之间,猛听得前面轰隆隆一声巨响,心知又中了埋伏,急忙躲到路边一棵大树后面去。月光下,分明看见山崖上慢慢儿走下十几个人来,到崖下路上挨个儿检查那挨砸的团丁:凡是断了气儿的,一脚一个踹下山沟儿里去,还有一口气儿的,就让能走动的扶着瘸腿的,轻伤的背着重伤的,哼哼唧唧地押回山寨去了。
马三公子静等了一会儿,见山上崖下都没有响动了,估摸着守山崖的人已经撤回,这才提心吊胆地紧贴着路边往前摸着走,一手提着长剑,准备遇见强敌随时交锋。看看摸到了落虎崖下,一者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人发觉,二者不知道崖上的滚木礌石共有几架,越是害怕,一颗心越是通通地狂跳,好像自己都能听见。尽管他是蹑手蹑脚轻轻儿试探着往前走,但是在这宁静的深夜里,响声显得特别大;每走一步,不是踩空了脚,几乎跌倒,就是踢着了石头,骨碌碌往坡下滚去。真叫胆战心惊,一步一侧耳,一步一回头,生怕大石头突然之间又会砸了下来,把自己砸成肉泥烂酱。崖下险路,其实不过一箭之遥,却像过奈何桥①似的,也不知走了有多少时间,越想快点儿通过,偏偏越挪不动腿儿,脑门儿上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啪哒啪哒直往下掉。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段随时都可能砸得粉身碎骨的险路,回头看看山上,依旧没有丝毫动静,不由得吁出了一口长气儿,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原位,用袖子抹一抹脸上的油汗,甩开大步就狂奔起来。刚跑了不到十步,猛听得山崖上有个还没变音儿的嗓门儿小声地说:
……………………
① 奈何桥──当地道教、佛教的宣传,说是人死之后,先上望乡台,后进鬼门关,接着过一条十分狭窄的奈何桥,恶人会跌下去被毒蛇撕咬。
“二哥,看,崖下有人!”
另一个刚变音儿的嗓门儿不慌不忙地回答:
“不用急,他跑不了!”
话音儿刚落,猛听得弓弦声响,三公子急忙往路边一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支箭嗖地一声飞来,不偏不斜,正好插在他的后心儿上,一个趔趄,几乎跌例。好在射箭的是个半大孩子,膂力不足,距离也远,只不过箭头射入肉中,并没有穿胸而过,团此并不致命。三公子生怕第二支箭再射来,转身就跑,只听得身后又响起了两声弓弦,却连那两支箭落到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
跑了一阵儿,觉得后背疼痛难忍,这才想起那支箭还在背上。回头看看,并无追兵,就停下脚步,回过手去,一咬牙,拔出那支箭来。一抬头,只见东南远处火光升起,映红了半爿天,估计那方向远近,正是洪坑桥自己的老窝儿。三公子至此方才明白中的是什么计,上的是什么当,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
“雷家寨呀雷家寨!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庄,我誓不为人!”
败北的“孤胆”英雄,顾不得背上流血,恨恨连声地往杨村如飞而去。
雷家寨人探明了马三公子兵发杨村,当即由雷一飞和雷家母女带领一支人马,乔装打扮,悄悄儿下山,直奔洪坑桥。
天黑之前,雷大嫂在村子里找到了装成花子模样的老穷婆,知道她跟穷花儿已经见过面通了气儿,并且把月娥藏进了马家,于是约定二更前后,由穷花儿打开后门儿,接引大家进宅。雷大嫂问明了马家宅院的深浅布局,有多少人看家护院儿,马富禄和账房先生各自住在哪个房间,这才分头做好准备,只等更深人静,内外一齐动手。
马家的房屋布局,是当时当地财主家住房的标准式样:大体上像一个“目”字,前后三个院落,大门两边是一排朝北的平房,中间是两进楼房,后面也是一排平房。马富禄的书房和账房做在第一进楼房,大小老婆的卧室做在第二进楼房,后排平房是厨房和佣工们的住处。由于南乡地区山深林密,经常有草莽英雄出没,历代又经常发生畲民反叛的情事,因此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宅院,都造得十分坚实牢固。马家既是远近知名的富户,又是在朝的京官,当然也不例外。他祖父建造这所住宅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发生的突然袭击,因此四周的砖砌围墙又高又厚,一色儿的灰浆勾缝儿,窗户上都有铁栅栏,前门后门除了包上厚厚的一层铁皮之外,里面还安有一人高的闸板。太阳一下山,前门就关闭下闸,只留后门进出,而从后门到一二排正房,中间还要经过两道同样坚固的三门二门。房顶上面,四周都是青砖砌就的加厚雉堞,可以居高临下放枪射箭。这种近乎监狱砦堡的住房,在当时来说,就算是十分牢靠的了,如果没有内应或大炮,是很难从外面攻进去的。因此,近一百年来,尽管别处的富户经常有绑匪窃贼光顾,马家却长年以来高枕无忧,从未发生过类似的情事。
这一天,由于三公子不听劝阻、愣要出兵偷袭雷家寨,马富禄好像有预感先兆似的,在家里心惊肉跳,心神不宁。马富禄外号人称“仨半斤”,从青年时代开始,每顿饭都要吃半斤肉、半斤酒、半斤米饭。他曾经放出话来:谁能够跟着他这样一连吃三个月,他养活谁一辈子;但若吃不满三个月,那个人就得供他这样吃三年。但是这样优厚的条件,居然没有一个人敢来贸然一试的,都说顿顿吃半斤米饭半斤酒并不难,难的是顿顿要吃半斤肉。今天晚上,厨下给他做的是冰糖肘子和笋丝儿炒肉丝儿,但是他端起酒杯来,肚子里好像揣着一个石杵,什么也吃不进去。干咽了两口,就放下了酒杯,叫盛饭来吃。酒没有喝过瘾,雪白的大米饭也就味同嚼蜡,只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不想吃了。几十年来,没灾没病胃口好的马富禄,第一次没有吃完他的“仨半斤”,就扔下筷子,躺到烟榻上去了。
大小老婆见老爷心绪不好,不敢在他面前找不痛快,都各回各房去了。三姨太见老爷晚饭吃得不多,赶紧回房去剥桂圆泡莲子,给老爷准备夜点。书房里只留下一个小丫头,伺候做泡烧烟、递茶递水。
穷花儿进了马家以后,改名琼花儿,分拨在三姨太房中当粗使丫头,每天端饭送水扫地洗衣服,往来于二门和后门之间。三姨太是马富禄从京里带回来的如夫人,年纪比三公子还要小得多。十几年来,跟老爷在任上当“两头大”的夫人,自在惯了,回到这山窝窝儿里来,这也不顺眼,那也不如意。在大房二房面前,还处处拿大,不肯服小,仗着他在老爷面前得宠,把一家人家吵了个天翻地覆。回家来不到半年,就把三个儿子连儿媳妇都借故撵到镇上去了,回头来又跟大房二房怄气。看见一个脸色,听到一句闲话,就拍桌子踢板凳儿;说她两句,就撤起大泼来,一哭二骂三打滚,还嚷嚷着要寻死上吊,闹得马富禄也没了办法,最后只得逼着大房二房跟她赔不是才算完事儿。
穷花儿被抢进马家以后,根据马富禄的暗示,大管家把她分拨到二姨太房中,为此惹翻了三姨太,点着名儿把穷花儿要走了。三房得势,三房的丫头似乎也高人一等:要个汤要个水什么的,厨下不敢怠慢;传个话问个事儿,小厮杂役们连应声儿都响亮些。三姨太又是个有名儿的醋罐子,对老爷的防范十分严密,头脸整齐点儿的丫头,挨都不让他挨着。有这么一层关系,穷花儿到了马家以后,马富禄一时间还无法下手。开头几天,她惦着爹爹和奶奶,又没法儿打听到消息,只有一个人躲在被窝儿里哭的份儿。后来因为常到厨房里去取饭食,跟掌灶的王二婶儿渐渐熟识起来,没人在眼前的时候,也悄悄儿跟她吐露过心里话。王二婶儿是个好心人,劝她暂且先忍着,还答应慢慢儿地替她打听消息,等她爹和奶奶有了下落以后,再作商量。
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中午,她伺候三姨太吃完饭,往厨下送残汤剩水的时候,王二婶儿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里。没想到在那里等着的,竟是她日夜想念的老奶奶。那时候,老穷婆擓着讨饭篮子,已经讨了不少日子的饭了。她到马家后门口,也不知转了有多少趟,总指望着能碰上穷花儿正好出来,见上一面。自古侯门深似海,穷花儿又是个新抢来的丫头,看着她还怕她跑了呢,哪儿能单独放她一个人出门去?多亏好心的王二婶儿看出了蹊跷,上前盘问,老穷婆见她是个好人,就说出自己是穷花儿的奶奶,想跟孙女儿见上一面。王二婶儿担着干系,把她悄悄儿引到自己的房中去。这次见面,穷花儿方才知道爹爹已经死在站笼里,直哭得死去活来,咬牙切齿地发了誓,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杀死马富禄,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两人定下的计谋是:由老穷婆设法送进一包砒霜来,瞅准了哪天马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