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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等到火光逼近,这才影影绰绰看见七八个人打着灯笼火把儿,抬着一扇门板,飞奔火场而来。走在最前面的,分明是杨村的地保独眼龙杨家骥。
大伙儿见是自己人,赶忙散开,闪出一条通路来,放他过去跟马富禄见面。有人认得,后面抬门板打火把儿的,都是跟随三公子去剿山的团勇们。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站住了脚,门板刚放下地,马大、马二就看出来头不妙,不及细问,伸手就去掀那门板上盖着的棉被。只见三公子双目紧闭,面色灰白,俯身趴在门板上,背上一片血迹,不由得大吃一惊。翰林夫人见此情形,只当爱子已死,不问情由,一头扑倒在门板上就放声大哭起来。马富禄则是吓得目瞪口呆,两眼发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两位公子一面解劝母亲不要痛哭,一面询问杨家骥剿山失利的细节。独眼龙说:
“三公子天黑以后带人进山去,一直不见有动静。到了三更过后,才见这几个团勇逃回杨村来,说是中了雷家寨人的埋伏,只逃回他们几个来;三公子八成儿不是死在山上,就是叫人家逮了活的去了。我叫起浑家来,正给这几位打点饭食的工夫,三公子跌跌撞撞推门进来,一句话没说就晕倒在地上。我见他背上中了一箭,创口发黑,断定中的是猎户们射山猫的药箭,要不及时解救,只怕性命不保。顾不得让这几位吃饭,急忙摘一扇门板,点几个火把儿,就送来了。山上怎么埋伏的事儿,让他们几个细说吧!”
六七个腿长命大的团勇你一言我一语,心有余悸地叙述了进山以后遇到的一连串埋伏。问到他们三公子是怎么中箭的,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所对。只说范通被谢三儿抓住以后,是三公子下令撤兵的,以后就各自只顾逃命,谁也不知道三公子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了。
马富禄见儿子命在旦夕,顾不得多问详情细节,一迭连声大叫快快备轿,赶紧送到镇上速请名医诊治。
洪炕桥是个小地方,急切间哪有许多轿子?家人们四处去找,只找来两顶蓝布竹轿,给老爷夫人坐了,临时用竹杠绑上椅子做了两副“滑竿儿”,抬着两位如夫人;三公子依旧睡的是门板;其余人等不分尊卑老少,一律步行。半夜三更的,打着灯笼火把儿,前后都是团勇伙什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往舒洪镇上进发。
这一伙儿送葬不像送葬、迎亲不像迎亲的人流,走了不到五里路,前面的人忽地站住了脚,后面抬轿子的、抬椅子门板的,也不得不跟着站住。马翰林见人马无故不行,掀起轿帘儿来,唾沫星儿四溅地呵责从人,询间前边出了什么事情。正在怒斥狂叫的时候,人流蠕动,火把儿乱晃,两名留在镇上看家的老伙计,一个包着脑袋,一个吊着胳膊,踉踉跄跄地晃到了马富禄的轿前,屈一屈单腿半打个千儿,哭丧着脸说:
“启禀老爷,大事不好了!自打三爷带了一百团丁去剿山,大爷二爷看到家里起火,又把下剩的几十名团丁和年纪轻点儿的伙计都带走了;镇上空虚,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帮土匪,趁虚而入,把马府名下的当铺、布店、粮栈、钱庄全都砸了。油盐棉布、金银铜钱,能抢走的统统抢走,带不走的都扔到街上,唿哨一声,转眼间又都不见了。土匪一走,街上的青皮光棍儿全都钻了出来,抱起当街儿上扔的东西就往家里跑。我们几个老骨头去跟他们讲理,反叫他们给饱打了一顿,不单一个人也没轰走,反而越轰越多,抱完了街上的,又抱店里的。我们俩瞅冷子跑出来的工夫,当铺里的三间库房已经抢空,又都拥到粮店布店去了。老爷再不去弹压,只怕镇上的产业全都保不住啦!”
老翰林一听,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从头顶心儿上飞走了两魂六魄,只省得连连跺脚,大叫:“快!快!快追!”两眼一黑,“咚”地一声,仰身跌进轿子里面去了。
第五十二回
长驱直入,王斑头逞能断送性命
全军覆没,梅守备惨败单骑回城
金太爷接到林炳专差送来的密书,当天夜里就把典史袁正纲、守备梅得标和小队子的绍兴佬王班头一起请到内衙来,计议进兵之策。
袁正纲是个好好先生,每逢要他拿主意的事情,总是多烧香、少念咒,不出主张。这次发兵,又是去捉拿雷一鸣,更不肯轻易表示可否了。
梅得标跟金太爷早就貌合神离,管不着的事情绝不沾手;非管不可的事情,不是推就是拖,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才动一动。
金太爷则因为吴石宕人大闹县城的事情隐匿未报,生怕一旦上宪查觉,追究起来吃罪不起,所以一心只想早日了却这桩心病,要求梅守备火速发兵征剿白水山,将首犯、从犯统统逮捕归案,以便报功请赏。
梅得标声标绿旗营只负守土之责,职在城防,如有匪寇来犯,起兵迎敌,自然责无旁贷;至于缉捕案犯,捉拿盗贼,另有快班和小队子专司其事,绿旗营不便于越俎代庖云云,给他来了个一推六二五,根本不打算出兵。
王班头一者自到缙云县来以后,没有办过几件露脸儿得手的案子,二者上次县里闹事恃勇去追,让人家一顿石头砸了个落花流水,伤亡惨重,正打算寻找机会大干一场,把丢了的面子抓回来,也解一解心头之恨。因此,王班头极力撺掇绿旗营、小队子和捕快合兵一处,倾巢出动,一鼓荡平白水山。
四个人三条心,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商量的结果,无非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加上袁正纲的唯唯诺诺,不置可否,牵来扯去,一直宕到三更过后,还没有一个准谱儿。最后金太爷大有梅守备不答应出兵就不放他出衙门那个劲头,软硬兼施,又说又压,总算勉强达成了协议:由绿旗营出一百人,小队子出五十人,捕快民壮合凑五十人,组成一支剿山大军,由梅守备任正统领,由王班头任副统领。原先择的是二月十五日卯正点齐人马,辰正祭旗出兵。金太爷的意思,最好再早几天,以免夜长梦多,日久生变。但是梅得标提出一大堆难处,要求补足弓箭刀枪,发放一二两个月的欠饷,预支三月份饷银,还要先发信到舒洪团防局去叫他们准备食宿之类。扯来扯去,金太爷总算答应先从钱粮上暂时借一注银钱,把三个月的饷银如数关足,梅得标这才同意提前三天出兵。
二月十二日一大清早,三路人马齐集南校场,金太爷靴帽袍带整齐,梅守备和王班头全身披挂,挨次坐在点将台上,静听哨官头目捧着花名册逐个点名。快班班头张胖子跟雷一鸣有旧,称病在家未到,其他人等悉数到齐。辰时正,抬过猪羊三牲来,金太爷亲自主持祭了旗,酹了酒,祝告了天地,又勉励了军士们几句。三声炮响,军旗挥动,刀牌手、长枪手、弓箭手连同旗手、号手、火夫人等,一双双一对对各自执定家伙,雄赳赳气昂昂地随着鼓声迈步走出校场,过桥以后,沿溪迤逦往东进发。正副统领打躬告辞,金太爷送到了校场口。马夫牵过马来,梅守备向太爷略拱了拱手,也不理王班头,管自上马去了。
王班头见梅守备神态傲慢,不把他这个副统领看在眼中,心里十分恼火。无奈自己不过是太爷请来维护地方的,地位跟幕僚不相上下,本不是朝廷命官,也无可如何。金太爷看在眼里,也有些气不忿似的,斜着眼睛瞥了骑马远去的梅守备一眼,附耳低声向王班头说:
“姓梅的让前任给惯坏了,专会以老卖老,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瞧他那架势,此去多半儿也是吃粮不当差,虚应故事而已。我这一回特意委你当个副管带,也是借重你老哥,好牵制他一些的意思。遇有该办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大胆办去,有什么漏子,我顶着。你是副管带,作得一半儿主,姓梅的要是不让,你就说是我说的,且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王班头得了这一道密谕,真比得了一柄上方宝剑还要高兴三分,抱拳躬身,别过太爷之后,甩开大步,噌噌噌几下子就追上了梅守备。
梅得标虽然已经年过六十,颔下一部长髯已经白了一半儿,但是身躯结实,神采奕奕,横刀立马,缓辔而行,不失武将风度。王班头呢,多年来在绿林里呆惯了,不论居家外出,总是宝蓝色茧绸的英雄巾包头,整幅的白绸子扎腰,穿一套紧身密扣窄袖的玄色箭衣,四周还镶着白边儿,脚底下熟友快靴,背上十字交叉斜插着两把单刀,打扮得军不军民不民的样子,乍一看倒有点儿像是镖局里的镖客。这时候,他走在梅守备的马屁股后面,怎么看都像是个跟班儿的。一路上,行人点点戳戳,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小队子的班头不是入流品的命官,按制没有马骑,只能“腿儿着”。
走了一段路,梅守备并不理他,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过了桥,干脆紧走几步,抢到队伍的最前头去,耀武扬威地走着,自己觉得挺有气派,别人看起来也像个带队的官员了。
在偏僻的山村里,小小一支二百人的队伍,又是旗又是鼓,又是刀又是枪的,后面还跟着一位胡须花白的队官押阵,可以说是一件很不常见的事情。经村过店,引得大人小孩儿像看迎神赛会似的站在路旁边看边议论着,尽管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却已经一路上哄传开去了。
相反,天刚麻麻亮,从白水山上也悄悄儿地下来一拨人马,全是汉民装束,三三两两地顺着小路直奔双龙山和大玉岭而去。一路上也经村过店,但却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有觉察到。这就是义军不用衣甲旗号的好处。
梅得标虽然在缙云县当了不少年的守备,只为上了几岁年纪,不好走动,就连舒洪镇也没有去过。过了船埠头村,就到了双龙山地带。梅得标坐在马上,一路观看山光水色,心里着实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从而又联想到雷家寨人敢于扯旗跟朝廷作对,这连绵起伏的高山峻岭,可攻可守,无异于给他们增添了一倍的兵力!面对着这样险恶的山势地貌,心想自己这一次出兵,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到达舒洪镇以后,一定要稳扎稳打,先约同当地的团防局首领仔细踏勘一番白水山的地形之后,再商量进兵的善策。
正思讨间,猛抬头看见前面的“双龙抢珠”山峰陡峭,通路狭窄,形势险恶,是个天生的设埋伏去处,不觉心中一动,急忙勒住马头,传令前军停止行进。
王班头正走之间,忽然得到这样的军令,心中很不痛快,又不知道为的什么,皱着眉头返回身来,走到梅得标的面前,很不以为然地问:
“梅大人想在这里原地休息么?听‘带条子’的说,过了这个山口,不到三里地,就是双龙村,到那里再歇脚,也能弄口水喝,该有多好?”
绿林出身的王班头,出兵打仗,忌讳颇多,说惯了江湖黑活,张嘴就来,总是把“路”说成“条子”。
梅得标见这个出身草莽的班头连一点儿用兵的常识都没有,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碍着他是这支小小联军的副统领,又是金太爷的面子保举的,不便当众叫他过于难堪,只好自己跳下马来,指着前面的山口对他说:
“王班头错领在下的意思了。你看前面那个山口,两边是悬崖峭壁,中间是一条狭窄的道路,要是叛匪事先在山上设下埋伏,单等我军从此通过,只消一垛滚木礌石,就能叫我全军覆没。咱们人地生疏,凡事小心为第一,不可轻进。鄙意不如先派几位弟兄两边搜索一番,以防万一。不知尊意若何?”
王班头听梅得标如此说,斜着眼睛瞥了瞥山口,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说:
“梅大人用兵,可谓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从这里到雷家寨,还有十几二十来里地呢!再说,这儿又是双龙村的村口儿,那帮反贼有几个脑袋,敢把手伸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见梅大人未免过虑了。不过为解大人的疑虑起见,兄弟不妨带人去搜索一番。”说着,不等梅得标回话,扭头就走。
转眼工夫,一位头目和王班头两人各带十余名军士分别登上了两边的山头,随便看了看,不见有什么异样和动静,随即下山来,也不跟梅守备招呼一声,朝军士们挥了挥手,就发出前进的命令,管自把队伍带走了。
梅得标见他如此做作,心知山上并无埋伏,强咽下一口气儿去,不去跟他计较,依旧上马,跟在队伍后面缓辔而行。
一干人在双龙村稍事歇息,继续前进。王班头刚才在众人面前显了显自己的眼力和威风,十分得意,横着膀子走在前面带队,连步子都像是轻快了许多似的。
出了双龙山,走不到几里地,远远就看见大玉岭了。梅得标坐在鞍上,眼看前面两山对峙,森林茂密,奇崖凹凸,怪石嶙峋,中间夹着一条石级峻岭,分明又是一个设埋伏的良好地方、覆三军的险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