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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俘虏、如何补给粮草甲杖等等。逮住的范通和马翰林的大管家,暂时还关着。谢三儿、老穷婆和受害的乡亲们,一日三次地来催问何时砍他们的脑袋。刘保义总是回答说:这两个人另有用处,要大家稍等几天,再作决定。许多事情之所以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的根本原因,主要在于首领们对“反到哪儿算一站”的想法还不一致,因此其余枝节问题也就无从解决。
立本的老主意是:不管用什么办法,文的也好,武的也好,只要把林炳斗倒,把金太爷撵走,仇人和赃官都没有了,即便天下还不太平,至少缙云地面自然太平了。那时候,造反也就算是到了头,手艺人并不想做官当皇帝,只要能回家去打石头,有青菜谈饭布衣裳,吃饱穿暖,就算是安居乐业,心满意足了。可是大部分雷家寨人和吴石宕人都说:义旗一举,就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要想反官府杀官兵,又想在官家手下过太平日子,无异于与虎谋皮,根本就不可能办到。他们根据自身所受到的欺压,从平等的要求出发,感到这个世道不变,就绝不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但又不敢相信单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反上金銮殿,就能办成改朝换代这么大的事业。
刘保义摸准了大家的底儿,对症下药,采取的是“以点带面,各个击破”的战略,先从道理上把二虎、月娥、本厚这些敢于踹营闯关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点透了,说通了,然后通过他们再去感染别人,影响别人。他引证历史上多次官逼民反的起义军作为事例,说明造反的军队“师出有名”,必定能够得到穷苦百姓的衷心爱戴和拥护,因此才能由小及大越战越强的道理。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现身说法,指出太平天国功败垂成的根本原因,要大家接受教训:一不要妄自菲薄,眼光只看到鼻子尖儿底下,看不见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与官家皇上有深仇大恨的老百姓作后盾;二不要妄自尊大,眼睛长到了头顶心儿上去,像洪秀全那样,以为天下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圣人了。私心作怪的结果,必然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越想当皇帝,越是当不成,白白葬送了自己和千千万万起义弟兄的性命。他鼓励大家:为了改变这个世道,为了千千万万穷苦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不再遭受官家皇上的欺压,要把天下兴亡的重任担当起来,做一个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不打到京师把皇上赶跑绝不罢休。
像一粒火种爆进了干柴禾里,转眼之间,就引起了一场熊熊大火。雷家寨的男女老幼,都被这阵烈火烧着了。人们沸腾起来,奔走着,议论着。在争辩中,大家的眼光逐渐远大起来,胆识也猛增了许多。“反朝廷,打天下,改世道,为大家”,一时间成了人们共同的心愿。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变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浪潮,推波助澜,冲刷着少许人头脑中的疑虑和杂念。
在头目中,经过几次正式的聚会和争议,想法也逐渐一致起来,最后终于走向统一。他们下定了决心:不干则已,要干就大干一场。根据刘保义的提议,决定把摆宴庆功和祭旗誓师放在同一天去办,要办得比过新年、娶媳妇儿更热闹三分,让全寨的男女老幼好好儿乐上一乐。
经过再三斟酌,这不寻常的一天,就选定在三月初三。这不寻常的一天。把全村上下男女老幼全都卷了进去。整个雷家寨沸腾起来了。
这天,一大清早就去采花儿的姑娘们,来不及回家吃早饭,就嬉笑着,欢唱着,喧嚷着,簇拥着,涌到由打谷场改成的校场上来。她们一齐动手,用大捧大捧火红的杜鹃花儿,加上绿色的柳枝、松枝、柏枝,把一座临时搭起来的野台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红红火火,把整个校场全部映红了。
在所有的姑娘们中间,打扮得最最漂亮的,莫过于穷花儿。这朵在穷人家里成长起来的花儿,十几年来,含苞待放,今天一旦在温暖的仲春时节跟杜鹃花儿一起开放,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尽管她来自山下,是个汉人,但自从老穷婆找到了孙子并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以后,她跟奶奶两个就在雷家寨落户了。老奶奶还像从前一样,穿的仍是汉人的服色,穷花儿到了山寨以后,却特别喜欢畲家姑娘的服装,也穿上了大宽花边儿的畲家服色,变成地地道道的畲家姑娘了。欣逢今天山寨里祭旗盛典,小姐妹们争相替她赶制了一身绣着大红杜鹃花儿的节日盛装。这头花蝴蝶,一早起来,欢快地飞上了山坡,采了比谁都多的一大捧穷人花儿,又欢快地飞回寨子里来。一路上步履轻盈,翩翩起舞,放声欢唱。她那婉转美妙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中,跟山外婆的接应声①相应和。从她那欢声笑语中,人们可以听出来,这确实是她有生以来最欢乐、最愉快、最充满着幸福和希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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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山外婆接应──当时当地人认为“回声”是山中有一个“山外婆”在接应。
姑娘们把刚从山上采回来的杜鹃花儿都用来装饰“将台”。台子的立柱和横梁全插满了鲜花,穷花儿的手里还剩下一小把儿,就跳下台子去,想把花儿插到竖在台前的一高二矮三根杉木杆子上去。小伴儿们笑着告诉她:那高的是旗杆,将要插雷家寨起义造反的大纛;那两根矮的,样子像系马桩,照她们的猜想,多半儿是用来拴祭旗的牛的。她们不由分说,把剩下的杜鹃花儿全都插在穷花儿的头上,这才嬉笑着,跳跃着,各自蹦回家去。
典礼定于巳正举行。但是瞧热闹的人们,刚吃过早饭,就都蜂拥到校场里来了。远远看去,只见红的绿的一大片;走到跟前儿,才看清那都是些老年妇女和孩子。为了让“义军”数儿内的人都能够参加这次盛典,中年妇女和老猎户们都主动到山前山后替换义军把关守隘去了;青壮年的男女和半大的娃娃们,即便不是“数儿”内的,也大都各有差使:能歌善舞的畲家,每逢佳节庙会,都要敲敲打打,吹拉弹唱,表演小戏、高跷、叠罗汉、游龙戏珠,狮子滚球之类的精彩技艺。今天的盛会,一方面是为首次大捷庆功,一方面还要誓师造反,可以算得上是雷家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多才多艺的畲家,怎么能让这样的好日子冷冷清清的过去呢!
巳初一刻。三声炮响,以锣鼓喇叭为前导的大旗,由小虎捧着进入校场。众头目簇拥着吴立本、刘保义和雷家寨的族长老爷爷跟在后面。雷家寨的造反大旗,以蓝天作底,由日月三星组成:左上角一个太阳,右下角一个月亮,三颗硕大的星星,从右上到左下斜向排列,取的是“日月同辉、三星高照”的意思。这是刘保义根据大伙儿议定的意思画出草图,由月娥带领众姑娘日夜赶绣而成的。接着,两面三角战旗引着男女两队兵丁进入校场。男兵的头目是雷一飞和张二虎,鉴于“三军司命”的大纛尚且不绣“帅”字,他们的红色战旗上也就不绣“雷”字或“张”字,却用金线绣了一头展开双翅作跳跃状的飞虎;女兵的头目是雷大搜蓝兰花和吴月娥,她们听说男并队打的是飞虎战旗,就也给自己设计了一面战旗:绿色的绸子上绣了一只大花蝴蝶。古往今来,以蝴蝶作为战旗的,好像还从来没有过,确确实实够得上“别开生面”这四个字了。
山寨还在草创时期,无力制办号衣,只规定男兵男将用蓝巾包头,女兵女将用红巾包头。男兵队中,大都是白布对襟儿的小褂儿,蓝布肥腿儿的裤子,打着半截儿裹腿,脚下草鞋;女兵队中,服色可就杂了:红梅依旧是一身的大红,穷花儿却是一身的翠绿,其余也有穿红衣绿裤、花袄儿紫裤的,一个个都像是战旗上的花蝴蝶,只有月娥为了带她爹爹的孝,穿的是黑底白边儿的小紧身,在大红大绿中间显得格外典雅不俗。
男女兵将各持兵器在台子两侧分左右立定以后,表演各种精彩技艺的青壮年男女也相继入场,面对大旗站定。看热闹的老少乡亲们则围在四周,把一个小小的校场填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巳时正,典礼开始。大小头目和山寨里的族中长辈们都上了台。正中一张条案,后面三把交椅,并排坐着吴立本、族长雷老爷爷和刘保义,男女头目们各佩刀剑肃立两侧。雷一鸣的外伤已经完全平复,今天他兼任“鸿胪寺序班”①,披红插花,当上了司礼,更显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他见台上台下各就各位,已经准备就绪,就走到台口,脸上带着三分笑意,高呼一声:“典礼开始!”全场上下立刻鸦雀无声。又一声“升旗”,鼓乐齐奏,小虎手里的三星大旗顺着旗杆冉冉升到了天空,高高地斜挂在旗杆顶上,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着。乐止以后,司礼高呼:“歃血盟誓②!”鼓乐又起,亲兵们抬过一坛子酒来,取铜盆倒了满满一盆,放在台子正中。自立本以下,凡在台上的头目们各各掣出刀剑,挨次割开左手的中指,把鲜血滴到铜盆里面。滴血完毕,乐声停止,立本取碗舀起一碗来,端在手里,走到台前,取出月娥娘按照大伙儿的意思事先拟定的誓词来,用一种激昂慷慨的声调,对天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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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鸿胪寺序班──即鸿胪寺卿,是宫廷中掌管典礼赞导的文官。
②歃(shà霎)血盟誓──本是古代盟会的一种仪式,在会上当众宰杀牛马鸡狗之类,把血抹在嘴唇上,表示诚意。后世把喝血酒对天盟誓也称为“歃血”。
“我等均系山野村民,世世代代各安生计,不犯国法,不干朝政。只为当今皇帝昏庸,太后专政,豺狼当道,豪绅仗势,贪官枉法,鱼肉百姓。民不聊生,又遭飞来横祸;生灵涂炭,更蒙不白奇冤。求助无门,只为正气不伸;申诉无处,皆因官官相护。官逼民反,唯有铤而走险;身家难顾,谋反为求活路。今有缙云、永康吴、张两族,联结白水山畲家雷姓父老兄弟姐妹共同发难,合力反清,高举战旗,伸张正义。杀贪官,诛豪绅,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灭贫富,倡平等,领百姓入安乐之乡。同仁志士,聚会三星旗下,面对天地,歃血盟誓:义旗一展,刀枪齐举。只杀贪官,不及寒士;只诛豪绅,不及良民。最终目标,反入朝廷,不到京师,决不收兵。凡我同志,只许并力向前,不可畏缩退后;只许一心为公,不可为私肥己;只许为国为民,不可图名图利;只许有福同享,不可一人称帝;只许有祸同当,不可临难躲避。今日举旗,大吉大利,三星高照,日月同辉。此心此德,神人共察;此愿此志,天地同佑!”
“天地同佑!”全场上雷鸣也似地接应了一声。鼓乐声起,立本把手上用恭楷誊录的起义誓词焚化了,然后把一碗血酒围着誓词的灰烬滴洒了一圈儿,酹了天地。接着又满满地舀了一碗,自己喝过一口,递给雷老爷爷;老爷爷喝了一口,又递给刘保义;刘保义喝了一口,又递给月娥娘。台上的头目们挨个儿全喝过了,送才把一盆儿血酒全倒进坛子里,亲兵们抬着走下台来,分舀了十几碗,传到了男女战士们的手中,也是一人一口地传了下去。这时候,全场上下,群情激奋,至于顶点。
男女战士们喝过血酒,空坛子也抬走了,场子上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雷一鸣站在台口一侧,往前迈了一步,用他那洪钟似的胸腔共鸣高喊了一声:“献俘祭旗!”话音儿刚落,小虎和谢三儿两个答应了一声,就跑下场去,把剥去上衣、五花大绑的范通和马翰林的大管家揪了上来,连手带脚在大纛前面的两根将军柱上捆了个结实。与此同时,双手反剪着做一串儿拴在一根大绳上的五十多名俘虏,也被押上场来,肩并肩做一堆儿跪倒在大旗面前,一个个全像是晒蔫了的青草,低着脑袋弯着腰,不敢抬头。
吴立本走近台口,指着范通对台下说:
“这家伙,就是卖友求荣之外又混进山寨来替马家当奸细的范通,大伙儿早就认识他了。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本来早就应该拉出去砍了的,只为留着他的这副黑心肝儿祭旗,让他多活了几天。”又指了指大管家:“这个孬种,是本地豪绅马富禄的狗腿子,也是雷家寨人的二东家。舒洪镇左近方圆三十里之内,哪一家没受过他的欺诈盘剥?这家伙狗仗人势,作恶多端,他办过的坏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单是老穷婆头些日子给大家诉的那些苦楚冤仇,就够他千刀万剐的。我这里也不必一件件细数他的罪恶了。刀斧手,准备行刑吧,”
行刑的命令还未下来,小虎和谢三儿就已经袒露着上身,手提锋快的牛耳泼风刀,各端一铜盆凉水,怒目切齿,分别在自己的仇人面前站定了。
小虎自从在落虎崖上祖孙相认,听奶奶细说一家四代与马家的血海深仇之后,早就有了手刃仇人的愿望。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