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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自从在落虎崖上祖孙相认,听奶奶细说一家四代与马家的血海深仇之后,早就有了手刃仇人的愿望。他知道,自己的父兄都是在大管家的出谋划策之后进了站笼和花坟的。实际上,他就是杀人凶手,是除马家祖孙之外的第一个对头人。今天仇人相见,怎不份外眼红?小虎一向嘴笨,拙于言辞,但善恶分明,是好人是坏人,心里一清二楚。这时候,听得一声令下,急忙操刀在手,只骂得一声:“狗娘养的,你也有今天!”就一刀捅进了大管家的心窝儿,殷红的污血,顺着刀把儿汩汩地冒了出来,流了一地。小虎拔出刀来,顺势劈开了胸膛,两手一掰,伸进去一掏,就连心带肺做一嘟噜揪了出来,扔进铜盆里去了。
小虎是个急性子,一抬手之间,不容大管家说半句话,就把他开膛破肚,剖腹挖心,收拾掉了。谢三儿则不然,他是个老江湖,自打雷一飞答应逮住范通由他便宜处置以后,就琢磨着怎么样来整治这个黑心黑肝儿黑肚肠的冤家对头,早有成竹在胸了。这会儿仇人捆上了将军柱,刀把儿攥在自己的手心儿里,耳听得行刑令下,反倒不着急了。范通是个癞子,脑袋上只有稀稀拉拉寸把长的几根黄毛,不能像大管家似的把辫子也拴在将军柱上,所以他总是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谢三儿见小虎已经动手了,有心让他做利索了再说,就用刀尖儿把范通的下巴颏儿挑了起来,拧过他的脑袋去,让他看着大管家的黑心是怎么掏出来的,一面大声喝问:
“二秃子!事到今天,这叫做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明年今日,就是你的一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快说!”
范通的下巴颏儿吃刀尖儿逼紧了,不得不把脑袋极力往后仰去。两眼刚往大管家那边一瞥,正好看见小虎在劈肋骨掏心肺,吓得他脑门儿上“嗡”地一声,两眼一翻,差点儿背过气儿去。恍惚惊悸中听到谢三儿喝问,心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又落在冤家对头人手里,这条命反正是保不住了。活命既不可能,但求少吃些苦头吧。这么一想,就睁开眼睛,颤声哀求说:
“谢三哥,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总求三哥看在我妹妹对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
“住口!”谢三儿抽回刀来,顺手照他脸上就是一刀板儿。“不提你那臭妹妹,倒还罢了;提起那个狗娘养的骚婊子来,我恨不得一刀一刀片了她!我们兵发洪坑桥,没把那个烂婊子抓来一起祭旗,算是她的便宜。不提你那臭妹妹,还有说的没有?”
范通吃了一顿板刀面,又挨了一通抢白,翻了翻他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贼眼,还是苦苦哀求:
“谢三哥!你我相交一场,兄弟我纵有千日的不是,总也还有一天半天真心待过你。如今我‘自作孽,不可活’,也不敢求你放生饶命,只求你看在这一天半天的交情上,譬如做好事积阴德,准我三件事情吧!第一,求你手下利索点儿,照心窝儿赏我一刀,叫我少受点儿活罪;第二,我死之后,求你赏我一口薄材,随便哪里挖个坑儿埋了,省得我尸骨零散,孤魂无依;第三,每年清明时节,求你看在兄弟往日也曾酒肉相待的份儿上,赏我一口饭吃,再胡乱给我烧化几百纸钱,省得我沦落在饿鬼道里,永世不得超生。三哥呀!你要是能准我这三件事情,就是我重生父母,恩比天高,我在阴曹地府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呀!”说完,居然唏嘘呜咽起来,扑打扑打地往下掉眼泪。
“哈哈哈哈!”谢三儿仰天一阵狂笑,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两手叉腰,歪着脑袋,一半儿惊讶,一半儿好笑地说:
“好你个二秃子!临死之前,真亏你说得出这番不要脸的话儿来!不提你的臭妹妹,又提起你我的交情来了。你我之间,来往了那么久,连你那臭妹妹也算上,对我真有过一天半日的真心么?但分你们对我真有一丝儿交情,难道五十吊钱就能把我给卖了?算一算,我花在你和你那个臭妹妹身上的,往少里说,也不止十个五十吊了吧?要是想到你我还有交情,你就是开口问我要这五十吊,我也不会不给你呀!单为了那么几个毛钱就把我卖了,今天还老着脸皮来跟我讲往日的交情,亏你说得出口!你怕受活罪呀?你不想想,你把我送进衙门里去,判我个凌迟处死,那三千六百刀,哪一刀是好挨的?你三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三爷做的是没本钱买卖,敬的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子。你要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连眉毛都不皱一皱,三爷念你是筹汉子,没准儿倒能赏你个痛快的!就你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儿呀?你想早死,我偏要你慢慢儿活受!这才叫害人害己,天理报应呐!你还想睡口棺材,埋进土里,旱早超生?真是痴心妄想!像你那样儿的恶鬼,死了只配扔到山沟儿里去喂野兽!入土转生,投胎转世,依旧是个坑害良民的恶棍儿!我看哪,像你这样的东西,还是打入十八层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的好。我有那买棺材的钱,布施给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好不好?我有那吃不了的饭,打发求告无门的叫花子好不好?我填还你那么多年了,难道还填还不够,死了还惦着吃我、花我的呀?别他娘的做梦娶媳扫儿──尽想好事儿啦!”
谢三儿的一番话,引起了全场上下的一阵哄笑。范通明知道自己这一回要受活罪了,蜡黄的脸上登时又贴上一层白纸,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吴立本见小虎已经手起一刀,干掉一个了,谢三儿还在那里磨嘴皮子,怕他耽误了工夫,就招呼一声说:
“三弟兄,别跟他瞎磨牙啦!赏他一刀,送他回地狱去就算完了。祭完了旗,大伙儿还要看你练一手呢!”
谢三儿答应一声,回过头来,接茬儿还跟范通磨叨:
“大哥哥替你说情了,要我赏你一刀呢!不过这一刀怎么个赏法,可还得听我的!”
说着,用刀尖儿把范通的裤腰带儿往上一挑,裤带儿断了,连肚脐眼儿也露了出来,这才把刀尖儿捅进他肚子里去,再往上一挑,锋快的刀尖儿一直划到了胸口,肚子上开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大口子,大肠小肠全都流了出来。也许是想充硬汉子吧,这一次,范通只在刀尖儿攮进肚脐眼儿去的时候叫了一声,过后就两眼紧闭,双唇紧抿,一声不吭了。谢三儿见了,偏不饶他,一面捋着他的肠子肚子心儿肝儿,一面去拨他的眼皮,还跟他打哈哈:
“喂,别尽闭着眼睛装睡啦,睁开你的马眼,看看你自己这一肚子黑心脏肺烂肚肠吧!”
范通正在剧痛中捯气儿,听见谢三儿还在揶揄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央告说:
“三哥,积点儿德,痛快点儿吧!”
谢三儿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挖苦:
“不是硬汉子,想装也装不像,没办法,没办法。刚挺了这一会儿,就挺不住了?你叫我积点儿德,你不想想,我是个采蘑菇的,一辈子尽干缺德事儿了,到如今连个正经八百的老婆都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我还积哪门子的德呀?你叫我痛快点儿,可我大哥只叫我赏你一刀,没叫我赏你第二刀哇?好,也罢,且看在你办事儿没良心的份儿上,今天就叫你死在这没良心上吧!”
说着,把手伸进他的腔子里去,连心带肺往外一揪,一嘟噜血淋淋的东西就掏了出来,扔进铜盆里去。范通一直脖子,连气也没有再捯一口,就耷拉了脑袋,一道幽魂,径直往第十八层地狱投到去了。
剖腹挖心,处决了两个害人的坏蛋,尸体还挂在将军柱上,血淋淋的心肝五脏摊了一地。但是全场上下包括妇孺老弱在内,不单没有半点儿惧色,反而欢声雷动。好多受害深重的人,还以不能手刃这样的丑类而引以为憾呢!
按照事先的计划,只用两个坏蛋的心肝祭旗,掏心之后,尸首拖了下去,仪式就算完了。小虎和谢三儿正在解死人身上的绳索,刘保义忽然想试一试女兵们的胆量,就站了起身来,走到雷大嫂和小娥的面前,悄悄儿地说了几句话。小娥又跟雷大嫂商量了一下,就走到女兵队前一站,挨个儿默数着这一群花蝴蝶似的女战士。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有的已经开出去见过阵仗了,在刀枪丛中,箭矢雨里,她们个个奋勇向前,挥刀杀敌,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全都是好样儿的;还有一些,则是新近加入的,只进过校场,没上过战场。刘师叔既然是专为女兵下的这道将令,交给谁去执行才好呢?她又一次环视了一遍自己的女兵,眼光最后落定在两个人身上,就坚定沉着地发出了口令:
“穷花儿,小红,出列!”
“在!”“在!”随着两声清脆响亮的回答,两员女兵,英姿飒爽地高挺着胸脯大步走到了队前,面对着小娥并肩站定,听候差遣。
小娥心里在默想:这两个丫头,一个生在山村,一个长在闹市;一个文雅娴静,一个活蹦乱跳;一个说话都要脸红,一个调皮泼辣大方。从性格上看,两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两人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都经历过泰山重压,苦海浮沉,在对敌战斗中,都一样坚决果敢,奋不顾身。那么,今天当着那么多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展示一下我们女兵的胆量和勇敢,单挑这两个人去,相信她们一定能够为全体女兵争回彩声来的。一面想着,一面敛容正色发布命令:
“刘爷将令:范通等二人已经破腹服诛,特令你二人将其枭首号令,不得有误!”
“得令!”两员女兵齐声答应,两手拢胸微微一躬之后,各自掣出刀剑,直奔尸体而去。
自打马富禄的大管家押进校场来,穷花不由得就想起了她那惨遭毒害的爹娘和哥哥来,一股难以抑制的仇恨烈火,从心底燃烧、升起,憋得她满脸通红,恨不得跑上前去,生咬他几口才解恨消气。她的激动浮躁,让两旁的小姊妹发觉了,悄悄儿地扽了扽她的衣服,使她猛醒过来,意识到如今自己是在队列之中,没有军令,凡事不能轻举妄动,就又逐渐地安静了下来。偷眼向人群中看去,只见她奶奶也瞪大了枯涩的眼睛,紧抿着干瘪的嘴唇,怒火中烧,不能克制。及至小虎给了那老狗一刀,掏出心来,穷花儿高兴极了,要不是两旁的小姊妹攥住了她的手,她几乎要手舞足蹈,喊出声儿来。透过模糊的泪眼,见她的老奶奶在用衣襟频频擦拭眼泪,嘴唇一张一翕(x ì戏),呐呐地不知说些什么──也许是在祷告天地,也许是在倾诉她胸中的积怨。等到后来谢三儿故意给范通多受点儿罪,穷花儿倒又觉得小虎的手下过于利索,太便宜了这条老狗了。
如今小娥下达了刘爷的将令,要自己去割下那老狗的脑袋来枭首号令,正中下怀,一声“得令”,三步两步就奔到没了良心的的大管家面前,尽管这是一具血污狼籍、狰狞可怕的尸体,但她全无恐惧,手起剑落,三下两下就把一颗狗头割了下来,就用他的辫子,把它高挂在将军柱的顶端。尽管干这一行对她来说还是初次,也没有师傅传授过,但她却干得十分干净利落。用鞋底儿蹭去剑上的血污送回剑匣之后,手上连一丝儿血迹都没有。
她的大胆勇敢,激起了台上台下一片赞叹声。老穷婆眯着眼睛嘻开嘴,在向人们诉说:
“这丫头,在家里的时候,连只鸡都不敢宰,见了耗子都会吓得尖声儿大叫的呀!”
小红见穷花儿一马当先,直奔大管家而去,只好去割范通的脑袋。她本来就是个大胆的姑娘,生就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连老虎的胡须都敢捋,斫下个死人脑袋来,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糟的是范通是个瘌痢头,帽子后面的辫子,原本就是假的,尽管三刀两刀的把脑袋拉下来了,却没有辫子可提,怎么把它挂到将军柱上去“枭首”呢?聪明的小红,见范通的裤腰带已经被谢三儿挑断,就拿了过来,用刀尖把范通的两耳各扎一个窟窿,把裤带穿了进去,提起来,也挂到了将军柱上。号令完毕,收刀入鞘,但是两只手上,都染满了污血了。
把两个恶贼枭首祭了旗,两具无头尸首,下令拖到深山里去喂野兽。校场里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跪在大旗前面的那五十多名俘虏,离将军柱最近,因此场上的一切,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自打听到一声“献俘”,把他们押上场来以后,每一个人都自分这一次是必死无疑的了。凡是当兵的,大都知道征战凯旋以后,“献俘阙下”或者“献俘太庙”是怎么一回事儿。尽管他们全都低头跪着,但是本能驱使他们随时观察周围的动静与变化。范通与大管家的伏诛,怎么开膛破肚,怎么枭首祭旗,他们只须微微地抬起点儿眼皮儿来,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两具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