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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两名哨官、两个捧着绣垫儿的小厮、四十名衣甲整齐各带兵刃的绿营兵,都做一堆儿站在台阶儿上。
金太爷今天身穿白纺绸的长衫、素白的纨裤,脚下穿一双玄色直贡呢的千层底家做布鞋。头上戴的帽子,却十分特别:那是用几百根大麦秆儿的尖稍做的,先把尖头一端成一把儿扎紧,然后一根根分开;又把粗的一头用丝线钉牢在一个小竹圈儿上;做完以后,上尖下圆,形如酱篷,顶上撒一把红缨儿,远看倒跟红缨儿凉帽差不了多少。按照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习惯,作法求雨,不论是场内场外,甚至是过路的行人,一律不准戴帽,统统都得光着脑袋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晒着下跪。也许是体谅为民父母者遇上干旱时节一天要接几次雨的疲乏劳顿和难耐久晒吧,不知起自何代,特许县太爷和当地头面绅董们可以戴这种特制的麦秆帽跪香。金太爷体质羸弱,在太阳底下晒久了不免有晕倒的危险,因此僚属们出于爱护堂翁之心,旱象刚一露头,赶紧着家眷亲手缝制这种凉帽,争相献将上来。金太爷的手上,像这种细巧精美的凉帽,居然有十来顶之多呢!
雷一飞正在嘀咕今天太爷出场来的阵势非比一般,心里不由得悄悄儿地琢磨起原因和对付的办法来。正愣神儿中,刘保义在旁边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这才看见金太爷已经冲着自己轻松潇洒地飘然而来了,赶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一面深深一躬,一面崇敬地致词说:
“山民田雨等恭候老大人!只缘开春以来,天时不正,久旱缺雨,禾苗半已枯焦。今日特请白云山白云观护法天师白云道人登坛祈雨,伏望老大人念及一方生灵将受涂炭之危,亲临降香,迎来甘霖,以解百姓倒悬之苦,民等世世代代感激不尽!”
金太爷一直走到雷一飞前面三步左右方才站住,一面抱拳答了半个揖,一面言不由衷地回答:
“学生无德无能,自宰本邑以来,上干天谴,至今一方百姓屡遭浩劫,实皆学生之罪。今承上天垂察,假以神威,已将为虐旱魃拘捕归案,并定于今日午时焚表祷告天地后处以火化极刑。旱魔焚除之日,当即是甘霖普降之时,父老等为民祈雨,学生自当沐浴斋戒,虔诚降香,并以拳拳之意,上达天听。若能感天地而动鬼神,沛降甘霖,泽及四方,虽乃全县百姓之福,实亦学生之福也!请!”
雷一飞略抱了抱拳,也说了个“请”字,随手就把刘保义递过来的三支清香,转递到金太爷的手中。谢三儿在半空中吹响了筚篥,排列在衙门口的乐班随之敲起锣鼓,吹起唢呐,小跟班儿的过来在香案前面铺好了拜垫儿。金太爷在乐声中,在“拜!兴!一上香!”“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中,跪拜和上香三次,这才算降香完毕。
乐声一止,筚篥的呜咽声随之又起。小跟班儿的在台阶上高门坎的前面放下了三个垫子,金太爷缓步走回大门口来,在三声筚篥和三声堂锣之后,就在中间一个垫子上向南双膝跪下,两个哨官也在两旁照章办理。随着这三位中心人物的对天下跪,全场不分男女老幼,“刷”地一声全冲北跪了下来。锣鼓声和筚篥声还在鸣响呜咽着,法事就要开场了。
谢三儿平平稳稳地站立在半空中的木杠子上,脸不红,心不跳,显得十分安闲自在。三通开场锣鼓敲完,他用当地师公做法事特有的长长尾声呼喊着佛号,朝了三清,叩了玉帝,参拜了元始大天尊。也真亏他有那本事,在木杠子上左转一个身,右转一个身,向后翘起一条腿来,还要学着魁星的样子,一面敲着堂锣,一面自称是白云山白云观白云真人,代下界耕夫百姓为连年遭受旱魃为虐事,哀哀申表,上达天听。
他的嗓音洪亮,每逢一段一节,就拖一个长长的、略为有点儿颤抖的尾音,真是哀哀欲绝,动人心弦。
场上的男女都低着头,擎着香,十分虔诚地恭听师公作法,听他用颤抖的高音唱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到了一段结束,需要全场合唱的时候,他们才扯开了嗓子,用丹田里提上来的一口长气,全力地喊出了积蓄在胸中长年不得一吐的怒气和怨声。
忽然,呜咽似的筚篥声往上一挑,就戛然中止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激越轩昂、愤懑不平的锣声,凄厉悲戚的哀告,也变成了理直气壮的责难和质问:
天灵灵,地灵灵,
苍天后土同请听:
百姓都是天地生,
天地理当爱百姓!
天生我身地来养,
天是亲爹地是娘,
爹生娘养恩情重,
我敬爹娘一炷香!
春风化雨满地流,
禾苗长得绿油油,
五谷丰登棉麻足,
人人欢乐不知愁!
天不下雨地上旱,
稻麦棉花都晒干;
晒死稻麦没饭吃,
晒死棉麻无衣穿。
天昏昏,地昏昏,
天地混沌乱乾坤,
官绅荒年粮也足,
旱天旱地旱穷人!
天昏昏,地冥冥,
没吃没穿难活命;
如今老天不下雨,
谁还再把老天敬!
敲起锣,打起鼓,
问过苍天问后土:
子民百姓你不顾,
哪有脸面称父母?
敲起锣,吹筚篥,
先问苍天后问地:
烈日炎炎似火烧,
阴睛云雨咋交替?
敲起锣,打起镲,
天地父母快回答:
乌云你要几时布?
大雨你想几时下?
敲起锣,吹起号,
同声来把天地叫,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接连响起了三眼铳的“嘭嘭”声,上千条嗓子同声应和: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金太爷跪在那里,静听白云真人的祈祷偈(j ì记)语,心里想:这位法师的祈祷文倒也别致,不单合辙押韵,通俗易懂,唱起来还口齿清楚,娓娓动听。有他这篇祷文在前头,一会儿轮到自己祭天焚表,当众朗读祷文的时候,只怕读起来诘屈聱牙,没有几个人能够听懂呢。一愣神儿间,谢三儿那里又吹响了筚篥,接着唱下去了:
敲起锣,吹唢呐,
天尊半空来答话:
老天早就想下雨,
只为你县里出了一个大旱魃!
天不下雨地上干,
只为早魃遮住天;
溪水干枯井水竭,
只为旱魃把水拦。
旱魃是个害人精,
专害穷苦老百姓;
他到哪方哪方旱,
哪方百姓就没命。
风调雨顺缙云县,
旱魃一来天气变;
只刮黄风不下雨。
三年就有两年旱。
溪南溪北鱼米乡。
旱魃一来遭了殃;
溪水断流鱼断种,
一年要亏半年粮。
缙云产棉又产谷,
旱魃一来受了苦;
棉不开花谷不生,
裤子破了没布补。
旱魃一来就作怪,
百姓吃糠又咽菜;
旱魃一来不下雨,
百姓卖儿又卖女。
要想雨水满地流,
赶紧去砍旱魃头;
要想雨水年年有,
赶紧去斫旱魃手!
要想田水丘丘满,
赶紧去剜旱魃眼;
要想亩产双千斤,
赶紧去剜旱魃心!
除去旱魃祸秧子,
大家同过好日子;
早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同声应和,一片欢腾之声,伴随着三眼铳的嗡嗡震响,在衙门口上空回荡:
旱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金太爷一听,白云真人不单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比起他那牵强附会、枯燥干瘪的祷文来,真是既清楚明白,又淋漓痛快。干脆,一会儿就宣布点火,把那旱魃烧了得了,再也别读什么祷文啦!沉思间,筚篥声又响了,谢三儿的嗓音忽而从高亢一变而为低沉,继续往下唱:
要问旱魃啥模样?
狼心狗肺狐狸相;
日贪钱财夜贪色,
祸害百姓陷忠良。
脸皮白得像粉墙,
十指尖尖细又长;
左手搂着骚婊子,
右手端着乌烟枪。
要问旱魃啥样子?
人模狗样摆架子;
见了皇上装孙子,
见了百姓吹胡子。
要钱要粮要银子,
还要女人烟膏子,
谁要敢说半个不字,
扒下你裤子打板子!
要问旱魃在哪里?
不在乡下在城里;
不住民房不住店,
一住住在衙门里。
要问旱魃远不远?
远在天边看不见;
要问旱魃近不近?
近在眼前面对面!
不是本县老百姓,
不是外来绿旗兵,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姓和名!
不是这个小孩子,
不是那个老头子,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名和字!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末尾这三声堂锣敲得特别响,全场上下同声应和,群情激昂,人人振臂高呼,砰砰嘭嘭,场上所有三眼铳全都响了: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快快说出他的名和字!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快快说出他的名和字!快!快!快!
金太爷一听,心里忽然明白过来:“混帐!什么旱魃呀?这不是说的我吗?这个道人莫不是雷家寨匪徒乔装打扮了,特意来妖言惑众煽风找碴儿的吧?倒要防备着他点儿!好在今天三班两军都在这儿,不如来一个先下手为强,立即发令,捉拿妖人……”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没等金太爷站起来发话,半空中筚篥又吹响了。这一回,谢三儿不唱了,而是一手用锣棰指着金太爷,一手高高举起堂锣,用他的整口丹田之气狂呼而出:
这个旱魃他姓金,
本县的知县最黑心!
大伙儿赶紧抓住他,
剥他的皮来抽他的筋!
随着这最后一声狂呼,谢三儿双手举起铜锣,瞅准了前面不远儿冲自己跪着的金太爷狠命摔了过去,接着拔出短剑来,纵身往下一跳,想借这两丈多高的冲劲儿,一剑把金太爷捅一个透心儿凉。可惜,关键的时刻,金太爷一看情节有变,景况不妙,“刷”地一声,跟猴儿似的一蹦老高,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抓住这个妖人!抓住他!”喊声刚止,一个圆咕隆咚金光闪闪的东西迎面飞来,赶紧往旁边哨官身后一躲;趁势跳进了门槛儿里面去。两个小厮的腿脚更其利索,跟脚也跳进了门里,随手把挺厚挺沉的两扇大红木门关上闸死。回头再找金太爷,早已经一溜烟儿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大门外面喊声震天!三星旗打出来了,飞虎旗打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蝴蝶旗也打出来了。在战旗的指引之下,男女兵将各各掣出自己的兵器,高举过头,争先恐后地向三班衙役和正辅两军冲杀过去。
一时间将领们的呼喊声,战士们的喊杀声,厮杀中兵刃的撞击声,负伤时的惨呼声,还有许多一时间分辨不清来自何处、发自何因的奇音怪声,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写成一篇有血有泪有声有色的诗篇,谱成一章激越奔放扣人心弦的乐曲!啊,混战,混战,混战!哪支国手名笔能够勾画出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哪支生花妙笔能够刻画出错综复杂难分难解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又有哪位来自天庭仙国的乐曲大师能够再现这万籁齐喧千声交织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呢?
下山之前,首领们对进城以后如何活捉金鸡太爷,如何击溃绿营兵和众衙役,如何劫犯人砸仓库,甚至对加何施赈济贫,都作了详尽的安排,不能不说已经做到“周到细致”了。抓住金鸡太爷,本来应该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万无一失的。不过古往今来的兵家,也都无法避免因敌情突变而造成的败局和损失。高明一些的,会随机应变,调整自己的部署和策略,从而转危为安,转败为胜,至少可以少受一些损失;愚鲁一些的,深入绝地还自以为得计,耳目闭塞,一意孤行,终于难免全军覆没命运的,又有多少呢!谢三儿双手举起铜锣,瞅准了金太爷狠命摔了过去,接着拔出短剑来,纵身往下一跳。
今天求雨大军进城,就在城门旁边,混进绿旗营里去的自己人递过来一则最新消息:前天刚从丽水开来一哨人马,城内兵力增加了。进城以后,刘保义匆匆跟雷一飞嘀咕了几句,就传下令去:留下一百条扁担专去运粮食;分出一百名战士,单去攻大牢;留下二十名女兵,专赚城门,准备退路,以县前三眼铳齐放为号,一起动手,事成之后,各自退到城外“石马将军”取齐,另作定夺。及至看见金太爷今天大摆威风,居然在两名武官一百二十名兵丁的护卫下出场,刘保义就意识到将会有一场恶战将发生。难的是,一者不知道县里是否已经有所察觉而做了准备,二者今天求雨的人中,有将近半数是一路上自投助威的乡民和城里看热闹的居民,一旦动起手来,如何鼓动能战斗的投入战斗,保护不能战斗的安全撤离现场,将是一件十分难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