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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门儿上。翠莲渐渐地魂魄归舍,先是身子一哆嗦,猛吸了一口长气,吁地一声,又呼了出来,伸手揉揉眼睛,睁眼看看四周,站起身子,嘴里清清楚楚地说的是:
“快送我回家去!三天之后,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接我来做城隍奶奶了。快送我回去,不要耽误了我的吉期!”
金银大嫂和瑞春见她两眼发直,说开了胡话,不是中了邪,就是发了疯,也急了,一齐扑上前去,又是摇又是唤的,闹成了一片。这时候,庙祝带着金太爷一伙儿从后殿踅回来了,一群人正在忙乱中,来不及回避。金太爷看见这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儿刚才还坐在寝殿的床沿上装城隍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躺倒在一位大娘身上撒起娇来了?
在女孩儿面前,金太爷俨然是一位贾宝玉,不但没有生气动火,反而关怀地动问是怎么一回事儿。
金银大嫂到底有几岁年纪,又是个知书识礼见过世面的女人,急忙上前道了万福,指着瑞春,说是壶镇团防局林团总的内眷;又指着翠莲,说是林焕没过门儿的媳妇儿。俩人都因为各自的父亲病重,进诚来烧香许愿禳灾祈福的。没想到天气炎热,翠莲姑娘不是中了暑,就是中了邪,冲撞了大老爷,望大老爷莫怪。
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分明而有分寸。金太爷听说是林炳的内眷,拢手行了半礼,瑞春急忙也福了两福,正要说话,只见翠莲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得笔杆儿朝直的,指着金银大嫂一点儿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嚷着说:
“谁说我跟林焕定亲了?我一没有吃过他林家的茶,二没有进过他林家的门儿,怎么会是他林家的人?咱们闲话少说,趁早坐轿子回家去是正经。三天一过,吉期一到,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娶我做城隍奶奶啦!咱们快点儿走吧!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归置,晚了,就不赶趟儿啦!”
听她说话的声气,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但是看她的眼珠子是发直的,脸色是铁青的。金太爷心里明白,知道这是中了邪了,满嘴里说的是胡话。就吩咐小跟班儿的赶紧下山去雇一顶轿子来,先抬到春寿堂请大夫看一看再说。金银大嫂回说不用,自己原班儿的轿夫,都在山下歇着,只消去叫一声就得。她让瑞春在这里照看病人,自己下山去叫轿子。瑞春嘴里答应着,忍不住那眼泪像牵线似的一串串流了下来。
金银大嫂正要走,没想到叫翠莲一把儿拽住了,嚷着说:
“我又没病,要别人照料什么?我要做城隍奶奶了,这是大喜的事儿,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呢!这几步路,不用轿子,我会走!”
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甩手挣脱了瑞春的扶持,迈开两只小脚,登登登地就往山下奔去。金银大嫂和瑞春拖她不住,只好一边一个扶住了她,随着往山下走去,连装供品的提篮和装香纸的布袋,全扔下不要了。
金太爷眼看着这三个女人趔趔趄趄往山下走远了,想起刚才在寝殿里说的笑话,不觉啧啧称奇地说:
“天下事真叫无奇不有。刚才在寝殿里,还说是胡老夫子把她藏在床上的呢,这不是,才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中了邪,自称起城隍奶奶来了。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巧中之巧,巧而又巧啦!”
高老道听金太爷如此说,小黄眼珠子一转,赶忙抢上前半步,打了个稽首,陪着小心轻声地说:
“大人!姻缘前定,只怕这件事儿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中邪,倒是真的呢。咱们的胡老爷,在缙云鳏居了三百多年,也该娶位夫人啦!小道这就下山去,先访一访那位姑娘的姓名住处,回来再扶乩占卦,请胡老爷的示下。要是真有姻缘,这才的确是天作之合,非得全县上下大办它一办,好好儿热闹它一番不可。到那时候,大人的月老是推诿不得的,当然是要请您出面亲主其事啰!”
金太爷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既蹊跷又凑巧,莫非是胡老夫子的故意点化?这位庙祝真要把这件事办成了,让胡老夫子心里高兴,今后风调雨顺,还不是我金某人的又一惠民德政吗?不觉拊掌哈哈大笑起来。
三顶轿子冒着酷暑用最快的步子抬回壶镇来,一齐进了翠莲家,天已断黑。翠莲娘不知就里,只当是提前赶回来了,欢欢喜喜地把闺女和客人接进屋里,忙着开发了轿钱赏钱,叫轿夫和团勇各回各处,接着就要为客人沏茶烧点心。金银大嫂和瑞春拦没法儿拦说没法儿说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翠莲自己倒先开口说话了:
“娘,茶水点心都不用,从今往后,孩儿不吃人间烟火食了。今天晌午,城隍老爷亲口对我说啦,说我跟他两个,五百年前本是夫妻,姻缘簿上写得清清楚楚,今世还应该是夫妻的。再过几天,城隍老爷就要发花桥来迎娶啦!快把爹请出来,孩儿再给爹娘磕三个头,算是报一报爹娘的养育之恩。自古一入侯门深似海,再要见面,恐怕只能跟爹娘在梦中相会啦!”
在家里,翠莲那张嘴一向是逮住什么说什么,没遮没拦惯了的,不过当着外人,倒还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她娘见她今天说的太不像话,就半嗔着骂了她几句:
“死丫头,刚拜了佛回来,就这么嚼舌头胡说八道的,不怕亵渎了神明,天打五雷轰吗?都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啦,说话还是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幸亏你两个嫂子都不是外人,要不,还不得笑掉了大牙?我像你这点几年纪呀,早有了婆家了,在大人面前,敢说一句错话不?你呀,都是那老不正经的调教的,宠得你没大没小,胡言乱语,连个规矩都不懂,赶明儿嫁到婆家去,看街坊四邻笑话你!”
翠莲娘到厨下烧火去了,翠莲也不言语,管自坐到桌子跟前,打开了梳妆匣子梳头擦粉,把大的小的红的绿的绒的绢的金的银的可着数儿的一匣子首饰花朵儿全戴在头上。金银大嫂见不是事儿,忙跟到厨下去悄悄儿把进城烧香中邪的经过约略地说了一遍。翠莲娘这才急了,撂下烧火棍儿跑到吕久湘床前去要他拿主意。
老牙郎躺在床上,外屋说话儿早就全听见了,正琢磨着自己姑娘平时说话嘴头上野固然野,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疯话,心里也有几分纳闷儿;赶到听说是中了邪了,又是个靠她养老送终的宝贝闺女,顿时急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起不来床,只好求金银大嫂辛苦一趟,快去把大先生请来,越快越好。
疫疠横行的日子,最忙的是大夫,尤其是名医。金银大嫂迈动两只小脚,用最快的步子赶到松鹤堂,一打听,说是吃过中午饭就让吕慎之家给请走了。她赶到吕慎之家,又说是刚让福根给请过去了,八成儿是吕敬之病危。金银大嫂转了一个圈子,到了儿还是回到了自己家里。
这时候,吕敬之已经进入了弥留,大先生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一家人都围立在床前,只等回光返照的短暂片刻跟亲人最后诀别了。看见金银大嫂回来,大家都吁出了一口长气,异口同声地问瑞春回来了没有,说是单单就等跟女儿见最后一面,倒了几次气,还不肯闭眼。金银大嫂简单说了说翠莲发病的经过,说是瑞春还在守着病人,要大先生快去看看。瑞春娘让金银大嫂赶紧去把瑞春先叫回来,大先生要等这边的事情有分晓了才能过去。金银大嫂无奈,只好又回到翠莲家里来。
瑞春一听说爹已经不行,只等跟她见最后一面了,当时就急得嚎啕大哭起来,顾不得翠莲,扶着金银大嫂的肩膀回家去了。这里一等等到了亥初,大先生方才赶到。见翠莲换了一身上花轿穿的大红吉服,戴着满头的珠花儿,端坐在床沿上,完全是一副新娘子的样子。要给她号脉,又死活不肯,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就是不肯说自己有病。看那样子,明明是个受惊受吓痰迷心窍的症候,就坐下来开了一副清心降火安神镇静的药,宽慰几句,告辞去了。
第二天吕久湘自己觉着身子轻松了许多,家里又没有过多的人手,就挣扎着下了床。看了看翠莲,自从昨儿晚上灌下一服药去,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想起女儿是为了替自己禳灾祈福才去烧香拜佛的,谁知道她在神前是不是许过愿以身代之类的愿心呢?要从自己今天病情显著减轻这一点来看,事情就透着有几分邪性。吕久湘坐在女儿的床前,越看越难过,越想越伤心。这个向来总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牙郎头子,天塌下来都不愁,如今女儿一病,马上眉毛拧了个大疙瘩,不由自主地眼泪也滚下来了。
吃过中午饭不久,赛神仙张铁山陪着城隍庙庙祝高老道探望吕久湘爷儿俩的病来了。那庙祝的手里,大包儿小包儿的,倒是真没少拿。不过山村小镇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应时鲜果、金华南枣、福建桔饼、糕点白糖之类。从他们午后到吕家这一点判断,当然是先在张家用过了中饭的。据此推究高老道从县里动身的时间,想必准是在天亮之前,而且还可能是从吏隐山前的小路躲过岗哨混出城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早起图个凉快;其实,他之所以如此急急忙忙,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了。
高老道烦请赛神仙引见之后,先说了些“天时不正,疫疠盛行,多自保重”,又说了些“昨天太爷莅临城隍庙降香,忙于接待,不知令爱到来,照应不周,于心不安,今日特地登门谢罪探病”之类的客套话。吕久湘一者抱病在身,二者与高老道素不相识,不过闻名而已,因此只是唯难诺诺,并不多话。
张铁山见枯坐了许久,高老道还不把来意表明,生怕耽误工夫,就越俎代庖,开门见山,插进嘴来说:
“久公有所不知,昨天令爱在城里中邪倒地,急救回府以后,高道兄心中颇感纳闷儿:想这城隍庙大殿,乃是阴间的公廨,有显佑伯胡老爷在此坐镇,何方大胆妖魅,敢在这里作祟?为解开这个谜,高道兄特意在昨天夜里设下乩盘。恭请本县城隍降坛,叩问此事。谁知不问倒还犹可,一问之下,不由人大吃一惊。高道兄,既然事已至此,快把城隍老爷的判词拿出来,请久公过目一观吧!”
高老道诺诺连声,打怀里摸出一个方胜来,双手托着递给吕久湘,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吕久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四句短偈:
自古姻缘月老配,
金公为我做大媒,
不是邪暑非是病,
壶镇迎将新人回。
吕久湘是个粗通文墨的生意中人,看了这四句短偈,意思倒是完全明白,但却没有仔细想想,像这种似通非通的文字,怎么会是出于精通经史百家的胡老夫子笔下?在这突然降临的奇迹面前,他分不清是真是假,也弄不懂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瞪直了眼睛反复地读着这四句短偈。过了半响,这才呐呐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高老道:
“这是真的么?这难道是真的么?”
高老道连忙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十分亲切又十分庄重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千真万确,怎么不是真的?昨天夜里扶乩,有五云镇街面儿上的十几位绅董在场,这么大的事儿,小道敢说一句瞎话么?要不是为了这件大事,我能天不亮就赶出城来吗!吕久公,令爱要是成了城隍奶奶,您可就是城隍老爷的泰山丈人了,在这缙云地面儿上,您老可就是个非凡的人物啦!赶紧准备准备吧,被褥妆奁,一切从丰,所有开销,全由庙里承担,您只管拣那最好的办去就是,银子我自会交托一家钱庄给您送过来。吉日那天,金太爷是媒人,少不得还要亲自出面主持成礼呢!”
在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中,“成了城隍老爷的泰山丈人”、“在缙云地面是个非凡的人物”这两句话,吕久湘听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受用。想到亲生的女儿不久就要永诀,他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城隍奶奶,享受四方香火,他心里又甜又乐,悲欢难分,苦乐莫辨。除了点头称是之外,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老道见吕久湘已经入他彀中,赶紧见好就收,不再啰嗦,出门去叫进两位高手泥塑匠人来,到翠莲的床前请出城隍奶奶的金面来拜识过,当时就回庙赶塑佛像去了。
第二天,大先生到各家巡诊,也到了吕久湘家,问起翠莲两天来的病况,吕久湘说出了城隍老爷的那四句短偈,一口咬定女儿没病,不用再吃药了,只烦他给自己开一服病后虚弱滋补复元的药,还请大先生到了吉期一定要过来吃喜酒。大先生见吕久湘中的邪比他闺女还深,已经是个“不治之症”,也不再力劝,开了一张方子,告辞走了。事后,他对病家很感慨地说:“神医扁鹊认定病有五不冶,信巫不信医是第一条。翠莲的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插手,就只好等着白日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