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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冶,信巫不信医是第一条。翠莲的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插手,就只好等着白日飞升,谁也救她不活啦!”
城隍老爷娶媳妇儿,这在缙云地面还是件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既有地方绅董出面,又是金太爷保的大媒,当然更得大大地热闹一番。吕久湘病后虚弱,吕敬之已成古人,一切妆奁、仪礼、乐班、酒水、杠脚等等大小事务和银钱出入,全由张铁山一人独力承担。翠莲听说给她采办妆奁准备婚事了,反倒安静了下来,乖乖儿地听凭别人替她梳洗打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等待着上花轿。只有她娘心里悲痛,直哭得死去活来,兀自不肯歇声。哭烦了吕久湘,不顾自己大病初愈,跳着脚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时务,不知好歹,把她轰到楼上去,着两个老婆子看着她,再也不许她下楼来了。
当时当地,城隍老爷在乡民中的声望,不知道比县太爷要高多少倍。在他们看来,县衙门是向来不替老百姓办好事的,只有城隍庙才是老百姓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们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去问城隍,求城隍:小孩子病了,到城隍庙去包一包香灰,求城隍老爷保佑孩子快好;大人出门去做哪路生意,或是夫妻反目不知如何和解,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梦,请城隍老爷梦中明示;甚至家里走失了一头猪,也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根签,问问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隍老爷是有求必应的,城隍庙的门槛儿虽然也很高,却是谁都可以迈进去的。它跟县衙门的阴森可怕、无钱莫进适成对比。这就难怪老百姓都愿意接近城隍庙而躲开县衙门了。
县衙门里,除了有一大帮官幕吏役之外,在各乡各镇各村各店,还有许许多多乡约地保之类的人物专为衙门跑腿效劳;城隍庙里,除了少数几个不住庙的庙董和一个两个住庙的庙祝老尼之外,各乡各村也有他们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师巫婆之类。他们平时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饭的,因此城隍庙里有什么大的举动,只要通知他们一声,就全能办得既熨贴又周到。别看他们手里没有牌票、链条、刀枪之类,可办起事情来,却比衙役要麻利能干得多。这里面的原因,就在于官府的令儿是可以反抗的,神佛的令儿则是无法反抗的。今天,全县众神之首的城隍老爷要娶夫人了,这么大的喜庆事儿,全县的老百姓谁放不捐资输银?尽管是连遭灾疠,民穷财尽,善良的赤子们宁可自己饿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疫疠重重灾难之后所仅余的些许财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敛聚起来,敬献到庙董庙祝们的手中。
水米不沾牙的结果,翠莲奄奄一息地拖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早上,香消玉殒,紫玉成烟,呜呼“乐”哉,一缕芳魂,直奔城隍山而去了。
由于天气太热,不能停尸;更主要的,还是城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能久等了。好在一切现成,当天巳正,在张铁山的分拨号令之下,按照新娘子上轿的仪式,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在鞭炮齐鸣声中盛装入殓,装进一具专门定制的大红色的棺木里,另外专门扎了一个彩亭,罩在棺材上,权代花轿的意思。午时三刻,花炮三声,“彩轿”起杠了:乐班前行开路,“显佑伯”、“永宁侯”的全副仪仗执事引导着棺木随后;接着是一溜儿小轿,抬着神亲鬼戚、经办大员,后面是新娘子的嫁妆,哩哩啦啦的,抬了足有七八里地长。只有这个时候,翠莲娘才被允许放下楼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递一声地嚎啕大哭,从“花轿”起杠哭起,一直哭到末一抬嫁妆出门,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终因伤感过甚,失泪过多,眼前一黑,踣然倒地,晕死过去了。
每逢“花桥”经村过店,进村头出村尾,一律按照新娘子过境的礼节燃放鞭炮爆竹迎送,村子里的大户人家,还多少有点儿“添箱”的“薄礼菲仪”敬献给城隍奶奶,以图分沾福祚。吕久湘每次受礼答谢之后,面上就增添了一分喜色,大六月天里,直奉承得城隍的丈人满头油汗,喜气洋洋,张大了嘴巴,逢人就作揖,一向以诙谐善谑的老牙郎,居然一乐一陶然,像一个傻子似的,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顶特殊的“彩轿”抬到城隍庙,先停放三天。三天以后,再送进城隍庙西边赶砌出来的砖库①里去。后殿和寝殿里,经两位高手匠人的日夜赶工,一双新人的大小塑像,都已经塑造完毕。那新娘子的姿容神色,果然与翠莲一般无二,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新房里,除了城隍奶奶带来的嫁妆之外,还有合县绅董们送来的各种礼品,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满满堂堂地塞了一房间。其中单是龙袍霞帔,就不下十七八件之多。
……………………
① 砖库──用砖砌成的屋形浮厝。
婚娶仪式,是以塑像开光替代的。这一天,金太爷果然没有爽约,亲自来替塑像开了光,还跟城隍的新丈人并排坐下来一递一杯地喝酒,乐得吕久湘屁颠儿屁颠儿的,从心里感到自己的身价比以前确实大不相同了。
婚礼办得十分体面,酒席更是十分丰盛。这一场城隍娶妻的旷古盛典到底收入多少,花掉了多少,则只有少数几个庙董和庙祝心里明白。捐资输财的功德名单,事后当然是要张贴公布的,不过一者支出多少是篇糊涂账,没人会去查发票、问价格;二者做好事的人都不愿留下姓名,名单中单是“无名氏”就不知道有多少个。凡是有两笔“无名氏”捐款数目相同的,只要公布一笔就可以了。因此,收入多少也是一笔糊涂账。就这样糊涂进糊涂出的,谁又算得清楚庙董庙祝们究竟一共中饱肥私了多少银子呢?
婚事办完,皆大欢喜。只有一个人,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这个人,就是翠莲的未婚夫林焕。他在病中,听说城隍老爷希里糊涂地把他的老婆给抢走了,气得直咬牙,只是挣扎不起来,没有办法。事隔半月之后,身体才渐渐复原。有一天,他挎了一口腰刀,戴了个草帽,独自一人出去散心,从此就一去不回头。几天之后,有人从城里带回一个消息来说:城隍庙后殿新落成的城隍老爷和城隍奶奶塑像,叫一个年轻人三拳两脚全给踢倒了,还左右开弓,给了城隍老爷好几个耳刮子。等到庙祝闻讯赶去,塑像已经倒在地上,人已经不见了。大伙儿猜测,那个打城隍的人,九成儿半就是林焕。可是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林炳为此派了好多人四出打听寻找,结果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兄弟失踪,似乎是一件“坏事”,但是少了一个与他平分家产的人,这对林炳来说,本就是一件巴不得的“大好”事情,时间一长,别人忘记了,他也就更不提起了。
直到辛亥革命成功,建立了中华民国,才知道林焕那年打了城隍,离开缙云以后,逃亡到了上海,结识了一些青年朋友,一起去了日本,参加了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先后在广东、湖北一带积极发动国民革命。他回到缙云的时候,已经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后来又出任外交部次长,在林氏宗祠里挂了一块十分巨大的写有“次长”二字的竖匾,显赫一时。
那时候,林炳已经故去多时,留下两个遗腹子,都不善经营,家道中落已久,是林焕回来带领子侄们重整家业,终于成了缙云县一霸,继续与吴石宕人为敌,把吴石宕人第二次逼上梁山,再次到南乡山区去打游击。林焕晚年退归林下以后,还当了一任国大代表,在缙云县前后显赫了四十多年。
但是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九四九年新中国建立以后,吴石宕人从山上下来,成了有实权的地方干部,年已耄耋的的林焕,仍不免遭受极刑镇压,他的子侄孙辈,除一个去了台湾之外,有的成了反革命,有的成了右派,都在劳改农场度过了大半生。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去台湾的子孙返回大陆经商,被劳改的子孙也先后落实政策,又成了当地的实力派,再一次重振家业,并与吴石宕人握手言和,结束了近一百年的冤仇纠葛。──这是后话,也是本书原打算写第二部的主题和内容。如今先在这里提一笔。
第五十九回
粮光财尽,黎民百姓做平等强盗
痛心疾首,在籍侍郎赋招祸古风
在水旱疫疠的恣意蹂躏之后,再加上城隍娶妻的大肆囊刮,缙云县的黎民百姓,粮光财尽,两手空空,苦不堪言。
由于春旱严重,夏粮几乎颗粒无收。先旱后涝的结果,大秋能收回三五成来,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在这青黄不接的要命时刻,粮食成了奇货可居的宝中之宝,粮价好像驾了筋斗云,翻了几个个儿之后,接着就扶摇直上,一下子折到半空中去了。饶是这么高的价码儿,手里拿着现钱,还没地儿买米去。粮店里偶尔摆出来的一点点粮食,尽管都是经过洪水浸泡的霉米发面,转眼间也会被抢购一空。全县的百姓,除了家有囤粮的大户之外,全都陷入了饥荒之中。
饥荒,无法解救的饥荒,杀人不见血的饥荒,这是继天灾人祸神害之后的又一场灾难,又一场浩劫呀!
没有经历过饥荒折磨的人,万难想象到挨饿是个什么滋味儿。塞饱了肚子的人,“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看见一个瘦小干枯的饥民一顿能吃下一大铁锅野莱去,就说这是“荒年出饿鬼”,“你看,这么大的肚子呀,吃也吃穷了”。肚子里装满了嫩鸡肥鸭鲜鱼美酒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到吃树皮草根野菜观音土①的人是怎样“饥火如焚”的。吃下观音土,肚子胀得硬梆榔的,却拉不出屎来,不得不用手指头去掏。人,则慢慢地瘦下去,瘦下去,最后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远远看去,活像一具会走动的骷髅。
……………………
① 观音土──是一种白色的细土。民间传说是荒年中观音大士赐给饥民的神粮。其实根本就不能吃。
一顿两顿饭没吃,消化功能处于极度亢进状态,饿得两眼发黑,金星乱迸,一旦得到了食物,狼吞虎咽一阵,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到醒来,饥饿的各种征象也就随之消失,依旧生龙活虎,活蹦乱跳。──这叫饥饿,不叫饥荒。
三天五天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三天一过,肚子一空,消化功能停止运转,就再也不觉得饿了。拖够了七天八天,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也就完了。因此绝粒而死的人,不过开头几天难受,后几天躺着等死,就好像耗灯油一样,灯盏里的油耗干了,灯也就灭了。──尽管人都饿死了,但是这叫饿肚子或饿死人,仍不叫饥荒。
所谓饥荒,指的是一种普遍性的灾难,是许多人长期吃不饱肚子,至少是几十天、几个月地处于半饱状态;或者肚子倒是揎起来了,好像吃得很饱了,但是吃下去的东西,全不是人吃的东西,甚至根本就不是吃的东西,而消化功能却正常运转,于是长时间处于饥火中烧的状态。这才叫饥荒:饥指的是肚子饿;荒指的是什么也没有。这两者合在一起,才成为灾难,不是一家一户一人的饿肚子。
由于粮食的亏空匮乏,一家之主的当家人,不得不把手头仅余的一点点粮食控制起来,细水长流,每天擓出几两来,掺上糠菜,拿它去填一家老小的肚子。
饥荒的年代,想手端破瓢去沿门乞讨是不可能的。一者是没饭吃的人太多,二者是谁家也不打发叫花子:有粮食的不布施,没粮食的又布施不起。于是乎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奔各的路子。平常的年头,在浙南地区,能吃的东西还是很多的:山上有飞禽走兽、野菜野果;溪里有大鱼小虾、河蚌螃蟹,只要不偷懒,大人孩子都有办法把吃的东西弄回家来。但是在大旱之后,溪水干涸了,鱼虾之类几乎断了种;飞禽走兽也越来越少。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吃野菜。架不住吃野菜的人太多,渐渐地,野菜也减少了,难找了,于是饥荒又加深了一步,灾难又加重了一分。
越是长时期的肚子里亏食,肚子的消化力反而越加强盛。那些揪下来洗巴洗巴煮煮就吃的野菜,尽管越吃越多,当时似乎也很饱了,但是并不消化,吃下去的是什么样子,拉出来的还是什么样子。人到底不是牛羊,并不适应于吃草。有的人是越来越瘦,瘦得皮包骨头;有的人头脸手脚似乎都很胖,但是一摁一个坑,半天也凸不起来──那不是胖,而是膀(p ān ɡ乓),也就是浮肿。嘴里老有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就是喝凉水,也好像放得有糖似的。小便的次数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有时候,一夜要起七八次,每次又只有一丁点儿,不尿吧,又憋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尿在裤子里了。接着,两条腿逐渐沉重起来,每往前迈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