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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老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
“不犯王法,却犯了我们黄家的家法!不许她唱,她偏要唱,这就是目无尊长,目无主子!打她几下记心,还是轻的呐!”
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七手八脚忙着掐人中、灌姜汤,好容易才缓过气儿来。街坊们见人已经醒了,夜也深了,安慰几句,说好明天会齐了人再一起找母老虎讲理,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白牡丹躺在床上,脸色蜡白,微微睁开眼睛,无限深情地望着韩大和苦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挣扎了半天,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苦娃的脑袋。那只原先像葱白嫩藕一般的手臂,这会儿一条青一条紫,纵横交错,像河里的节节鱼①一样。韩大心里难受得像有千把刀在剜、万把刀在割,一面抚摸她手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一面叫她暂且忍一忍,等天亮以后,先找大夫来给她治伤将息,再会同大伙儿去找女东家讲道理评是非。僵到底儿了,大不了挪挪窝儿换换东家,也得把这口气儿争回来。白牡丹摇摇头,含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
① 节节鱼──当地的一种鱼,有红黑相间的条纹。
“让我好好儿地再看看你,看看苦娃。你不知道,大奶奶是不会饶过我的。这一顿要是打不死我,也非叫她卖到堂子里去不结。你我夫妻一场,就这半夜缘分了,天一亮,他们就要把我像猪一样捆起来,叫了人贩子来把我卖掉的。”
说着,眼泪刷刷直流,把一条被头打湿了好大一片儿。小苦娃还不太懂事,听说要把妈妈卖掉,扑过来搂住妈妈的脖子大哭大叫:
“我要妈!我不要妈走!不要把妈卖掉!”
白牡丹把苦娃紧紧地搂在怀里,母子二人都嚎陶大哭起来。韩大自己也十分伤心,却强忍眼泪反去劝白牡丹,给她娘儿俩擦干了泪水,止住了哭,这才又说: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
“你放心,明天我们找她说理去,豁开我在黄家当牛做马这十几年的工钱不要,明天统统结清提出来,咱们把你的身价银子全数还她,赎出身子来,总没得说了吧?咱们把东西收拾收拾,做一担儿挑了,另找一家厚道人家帮工去。实在找不着好人家,咱们就去兰溪烧炭,上山开荒,就是沿门卖唱,也强似住在这里给不长人心的东西当牛马!”
白牡丹知道韩大说的是真恬。这个实心实意的人,从来不会说假恬,她也知道韩大爱她胜过爱他自己。为了她,别说花光了他十几年的积蓄,只要需要,就是从他身上拉下一块肉来,他也会眉头都不皱一皱就完全照办的。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充满着温情、热爱和感谢。但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儿,苦笑着说:
“没那么容易。你不知道,我的那张卖身契上,写的是白银一百五十两。你那十几年的积蓄,怕连一半儿还不够呢!一颗汗珠儿掉地下摔八瓣儿挣来的钱,犯不着拿去填还这班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千万不要心疼我,为了我倾家荡产。我的这条命,也不值这么多钱。她要卖我,我就碰死在她面前,让她落一个人财两空!”
说到这里,她忽然眉头一皱,两手按住了肚子,脑门儿上涔涔然渗出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儿来。白牡丹咬着牙关挺了一会儿,待阵痛过去,这才扒在韩大肩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小声儿地说:
“老泼妇下了毒手,照我肚子上打了好几下。这个孩子,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韩大赶忙站起来要去接大夫,白牡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她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在人间停留得太长了。她好像觉得自己前世欠下的冤孽债已经完全还清,不再欠人什么了,可以到阎罗王那里去销账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她要和自己的亲人多呆一会儿。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在离开人间之前跟自己的亲人诉个明白。说个清楚。她靠在韩大的肩膀上,等阵痛过去,喘过这口气儿来,就在他耳朵旁边儿小声儿地把黄金龙怎样买她做妾,老泼妇怎样把她变成了使唤丫头,为的什么指配给他,婚后黄金龙又怎样仗势凌辱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对韩大说明白了。刚刚说到今天晚上自己教苦娃唱小曲儿,黄金龙躲在窗外偷听,招来了老泼妇的当口,第二次阵痛又发作了。白牡丹再也忍受不住,不得不撒开手,让韩大去街上找接生婆。
韩大把接生婆领进屋,自己带着苦娃到隔壁灶间里去烧热水。过了有两袋烟工夫,锅里的水刚有点儿热气儿,接生婆开门出来,奓煞着两手血污,慌慌张张地招呼韩大说:
“苦娃爹快来,牡丹要不好了!”
韩大赶紧扔下手中的拨火棍儿,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房中,见地上木盆里扔着一个死孩子,张大着嘴,右手攥紧了小拳头高高地举着,无声地愤怒控诉人间的不平和罪恶;床脚地下,堆着一堆儿血污的纸片:白牡丹仰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只有微微一丝儿气息。本来就已经苍白得像蜡一样的脸上,这会儿变成了一张白纸,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韩大一看她成了这副样子,哽咽着喊了几声“苦娃妈”,苦娃也扑到床前又哭又喊。白牡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人世、罪恶的苦海,独自一个在一条漫长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羊肠小道儿上无望地踯躅着,艰难地跋涉着,听得有人哭喊,仔细听了听,觉出是韩大爷儿俩,就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用力地张了张嘴,隐隐约约听得她说:
“我的账,已经都还请了。我没有什么该着欠着的了。我只放心不下苦娃这孩子。他还太小,又这样命苦!你要好好儿照应他,千万、千万别让他去学唱戏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又伸出一只鞭痕斑斑的手来,要想再搂一搂苦娃,却使过了劲儿,两眼一翻,脑袋往枕头边儿上一倒,嘘出了最后一口气儿,撒手去了。
韩大再也忍受不住,一头栽倒在白牡丹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苦娃见他爹哭得这样伤心,也懂得这是妈妈已经死去,就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爷儿俩这非同一般的哭声,惊动了邻近几家街坊,纷纷起来看个究竟。这一来可忙坏了接生婆:刚劝住了韩大,又忙着给街坊们解释白牡丹致死的原因:
“……七活八不活,按说七个月的娃娃,要是生下来,照应好了,倒是能养大的。没想到又是个死胎,生又生不下来。我琢磨着先保大人要紧,就伸手把死孩子给拽下来了。孩子下来了,胞衣却总也下不来,还一个劲儿地出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没准儿这是挨了一顿打,动了胎气、伤了内脏的缘故……”
几个妇女帮着把死人擦洗干净,穿上一套比较干净的衣服。大家看到她那满身青紫一块压一块的伤痕,止不住都流下了眼泪。一切归置停当,给无常鬼烧了引魂纸,床头地上点起了一碗倒头灯①,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
① 倒头灯──当地习俗:停放尸体的床头地上,要放一灯,称为“倒头灯”:饭碗里盛半碗油,放一小块萝卜,插上一根缠着棉花的小竹棍儿做灯捻儿。所以这里的量词用碗而不用盏。
天亮以后,消息传出,人越聚越多。大家怒火中烧,七嘴八舌地相约着要跟韩大一起去找女东家,不讲出个条条道道儿来,绝不答应。正乱着呢,账房先生一手提着长袍下摆大踏步地走进屋来,见聚了一屋子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进门就嚷:
“出去!出去!你们都在这里起什么哄?大奶奶有话,传牡丹到后院儿听候发落!”
韩大气极了,刷一声站了起来,指着大管家的鼻子说:
“人都死了,还传什么?我这里正要找你们去问问该怎么发落呢!”
大管家听韩大如此说,这才看见床底下那碗油灯,还怕是诓,走过去摸摸白牡丹的脑门儿,早已经是冰凉的了。眼珠子一转,翘起八字胡子恶狠狠地说:
“是服毒死的,还是上吊死的?大奶奶早就有话,白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唯你是问。如今果真死了人了,好哇,哥儿们,咱们爷儿俩别在这里费话,你跟我到后院儿去走一趟,有话,你自己去跟大奶奶说,听大奶奶亲自发落吧!”
韩大挺起胸脯子大声说:
“走!咱们这就走!”说着,一把抱起苦娃来就跨出门去。
账房先生捋下卷着的长袖口来扑打扑打裤腿儿上的尘土,掸掸身上的晦气,这才卷上袖口,随后跟着。走出门外,刚走了几步,大管家听见身后人声嘈杂,一回头,见身后跟着一大帮长工仆妇,嘁嘁喳喳,有说女东家狠毒的,有说大奶奶不讲理的,有说黄家仗势欺人的,就猛地回过身来,沉着脸大声吆喝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要起哄还是怎么着?不干(g ān )你们的事儿,都给我回去,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内中有几个血气方刚胆大不怕事儿的,站出来大声回答说:
“一家有事,百家帮忙,这是我们扛长活儿的规矩!韩大媳妇儿死了,我们跟去听听大奶奶怎么发落,回头好帮他把死人埋了。总不能瞧着他把死人停在家里呀!”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管自继续往前走。大管家轰了半天也轰不散,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跟韩大走进了内院儿。跟着的人蜂拥在二门口,看着院儿里的动静。
到了内院儿,大奶奶正坐在窗前,两个小丫头伺候着替她用篦子篦头发,好半天儿才把头篦完,梳成一个盘龙髻。大管家把韩大父子安顿在厅堂上,自己进上房先回明白了,母老虎正往她那满是雀斑的脸上猛一通扑粉,听说白牡丹死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动声色。赶到梳妆完毕,这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在厅堂中央的交椅上一坐,斜眼瞅着韩大,阴阳怪气儿地说:
“韩大,听说你媳妇儿昨儿晚上死啦?是上吊死的,还是喝盐卤死的?你该没忘记吧?昨儿晚上我怎么交代你来着?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好哇!如今人果然死了,我就找你说话吧。”
韩大气得四肢乱颤,指着母老虎说:
“你、你、你们太不讲理啦!人是你们打死的!七个月的身孕,你们这样打,大勺子掏耳朵──怎么下得去?你们把孩子打死在肚子里,到家就叫肚子痛。牡丹这是死胎生不下来才死的!我这正要找你们评评理,看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母老虎铁青着脸,眼露凶光,一字一板地说:
“好韩大,你倒会反咬人!告诉你,牡丹是我买来的丫头,犯了我黄家的家规,该打该罚由我发落。你把人弄死了,我正要着落你身上要身价银子呢!你还想找我算什么账?”
韩大是个憨厚的人,从来也没跟人斗过嘴吵过架,今天碰上了这个尖酸刻薄蛮不讲理的老泼妇,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不单把死人的责任推到了韩大身上,还要着落他身上追还身价银子,直气得手脚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二门口拥着的人也都气极了,碍着黄家的规矩,不敢迈进门去,只在门外七嘴八舌地乱嚷,有喊“不讲理”的,有喊“黄家仗势欺人”的,还有喊“跟她算账”、“要她偿命”的。也不知是谁一眼瞅见了挂在门口的那块铁铸云板①,摘下木棰来“噹噹噹”地一通猛敲,和着那人声鼎沸,闹闹嚷嚷的一片声山响。
……………………
① 云板──生铁铸就的云头状铁板,大户人家挂在内宅门口,外宅人有事要进内宅,先敲云板,经女仆传话通报之后,才能进去。
老泼妇仗着她家财大气粗势力厚,自己平时又拿权掌令,喝得动止得住的,就霍地站了起来,两只小脚脚后跟着地,登登登走到二门口,两手在腰间一叉,沉着脸说:
“你们不去上工,都拥在这里干什么?是要聚众闹事还是怎么着?我黄家死了个丫头,干你们什么事儿?刚才是谁说我黄家不讲理来着?要说讲理吗,歪理千条,正理只有一条,就怕你不敢讲!你不是要讲理么?好,当着你们大伙儿,我倒要问问你韩大:我的丫头嫁给你做媳妇儿,收过你的身价银子没有?你说!”
韩大被问住了,只好答应一声:
“没有!”
老泼妇又问:
“是我告诉过你,牡丹从此出了籍,把卖身契退给你了?”
韩大又只好答应一声:
“也没有!”
母老虎一见占了上风,顿时洋洋自得起来:
“着哇!一没收你的身价银子,二没退给你卖身文契,这不明摆着正是你韩大该着我黄家的钱,不是我黄家该你韩大的钱吗?如今不管她是小产死也好,上吊死也好,总而言之,人死在你韩大的屋里,就得由你韩大顶着。一百五十两银子,你是交现钱也行,扣工钱也罢,回头你到账房里算去。我这里念她与我主仆一场,赏她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