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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前后后找了足有两个时辰,还是没有着落。走到街上来,碰见几个罗店来的熟人,又托他们相帮着找。折腾了半天,人没找着,罗店李丹丢了孩子的新闻,却在前街后街传了个遍。我实在没办法了,找家纸铺买了十几张白纸,借笔墨写了二三十张寻人告白,分头贴在大街小巷的显眼地方,这才没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捱回寺里来。
小玉是寺里大伙儿的眼前花儿,长得本来就俊秀,谁见了都喜欢,小嘴儿还挺能说,见人叫得亲热,端茶递烟,从来不用我开口。谁想看看她翻跟斗、拿大鼎,他甩掉小海青就地就能给你练一场,逗得人哈哈直乐。上人更是拿她当宝贝儿似的宠着,春夏秋冬,时令交替,上人就想到她的棉夹单衫;日食三餐,早中晚饭,上人更想到她的饥饱咸淡。难得有人送来一两样当令的果品、时新的吃食,上人宁可自己不吃,也得给她留着。从疼爱她这一点上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可真是远远地赶不上他。如今听说小玉子丢了,合寺上下谁不着急?大伙儿听我说完了前后经过,就有几个熟知金华城里门户地理的师父愿意跟我一起再去找。上人说:只要不是叫外地人带走了,金华地方也不算太大,总有露面的时候,叫我不要着急。又另叫两个人明天带上铜锣进城满街上筛去。
他给我解心宽,其实他自己比我更着急。他的那双眼睛,平时炯炯有神,这会儿难于掩饰的焦虑自然地流露了出来。我不愿增加上人的不宁心绪,强压住自己的悲戚,装出一副坦然的神情离开了上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上人就派了五个人跟我一起进城去找小玉。三个人在街上筛锣,大声吆喝着丢失的孩子什么衣着,什么相貌,有什么特征,谁给找回来出什么样的赏格之类。我和另两个熟悉门路的还到那条胡同里去挨门儿察访。六个人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眼看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还是连一点儿因头踪迹都没有找着。
大家忙活了一天,累得满头大汗的,嗓子都哑了。我不能尽着让人家为我受罪,只好劝大家先回去,却把希望寄托在那几张寻人告示上。
第三天就是我的生日,烧火行者把我买的菜肴做好了,摆满了两张桌子,我强打精神去请上人来痛欢几杯,想借此为他解忧;上人也欣然举杯祝酒,想借此为我解愁。我们各人揣着各人的心事,嘴不对心他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宽心话。真是的呀,满腹忧愁却硬要强颜欢笑,我演了十多年戏,这样的戏实在演不像,真叫应了“借酒浇愁,愁上加愁”这句古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打山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人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罗家的一个放牛娃。我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正要起身让座儿,他却气急败坏地拽住了我的袖子说:
“李丹大哥,你快躲躲吧,衙门里派人逮你来了!昨天你们寺里六个和尚大闹金华府,满街上筛锣贴告白,通街的人都知道你李丹了。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看见了你的告白,想起了新近从永康县详上来的一角文书,说你是六年前在永康县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今天早上府里的捕头带着两名捕快到罗店来找少东家问话,详细问了你哪年去学的戏,在哪个戏班儿里,唱的什么角儿,哪年哪月回到罗店来的。等到问明了,才说出你是杀人凶犯,立逼着少东家带他们来逮你。这会儿少东家正备下酒饭请这三个活无常①呢。打头的大哥叫我赶紧抄小路来给你报个信儿。说话他们就要来了,你快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吧!我还得赶紧回去,免得他们看不见我起疑心。”说完,水也顾不得喝一口,转身出门去了。
……………………
① 活无常──迷信的说法,无常鬼是冥司的勾魂使者,因此用“活无常”来指衙门里的捕快。
上人一看事情紧迫,来不及细交代,叫我出后门先到山上去躲一躲,以后门开关为号:门儿开着就可以大胆回来,门儿关着就先在山上多呆一会儿。
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了。捕头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上人说我丢了孩子,有人看见在永康那边儿,因此天没亮就到永康追孩子去了。找着找不着,也得三两天之后才能回来,要他们过几天再来看看,一面取出一两多银子来开销了草鞋钱。几个做公的见上人办事儿既在行又亮面儿,在前后僧房搜了一遍,确实没有,留下“不许走漏消息”的过场官话。就回衙门回话去了。
我躲在山上,琢磨着罗家放牛娃的话茬儿,心里自个儿寻思:黄金龙的那件案子,事隔六年,中间又加上一层太平天国,不论县里府里,档案文书早就没有了。捕头说的新近详上来的文书,准是黄家或马家又从哪里找到了端倪,重新追究的。黄家只知道杀人的是韩苦娃,不可能知道韩苦娃就是李丹。马家虽然知道李丹是王宝珠的男人,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是李丹杀的黄金龙呢?想来想去,八成儿毛病出在望夫岭宝珠坟前的新奇祭品上,加上岭南村那两位亲眼目睹者的叙述传说,风声传到石柱街,黄金龙的儿子据此上告也未可知。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
黄昏以后,我在山上看见双龙寺后门洞开,知道没事儿了,又悄悄儿地溜进寺来。上人接着,带我到方丈叙话。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上人听,上人频频点头,也说是太平军一来,就跟改朝换代一样,六年前的积案,如今又重新追究起来,其中必定有人出面旧事重提来着。他叫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抄小路出兰溪去躲躲风声再说,这里的官司有他顶着,小玉的事儿,他再派人去找,叫我也随时留神打听。
我做梦也没想到做生日会做出这样两场大祸来。骨肉离散,不知哪天才能团聚,弄得不好,今生也许再也见不着小玉的面了。遭上了官司,不得不离别亲如父兄的上人和一众师父们。没有上山之前,只知道唱戏吃饭,还说是凭本事走遍天下,谁也管不着我。待到戏班子挪不了窝儿,老婆受到欺凌,才觉着天下事不是你不惹人人家就不惹你,这里面好像有一帮人是专门欺侮人的,另一帮人则是专门受人欺侮的。这种感觉,尽管以前也依稀在脑子里浮现过,可是没有欺侮到自己头上,有感觉也不强烈,倒好像自己是方外之人,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谁凶谁狠,和自己的关系不怎么密切似的。一旦有人欺侮到自己头上来了,我是个有血肉有气性的人,决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受气包、窝囊废。“此仇不报非君子”嘛,不亲手宰了仇人,在亲友们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在九泉之下还能见父母妻子的面吗?
我杀了黄金龙报了仇,就好像别人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还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满够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七尺男子汉了呢。赶到进了双龙寺,认识了正觉上人,听到了许许多多以前闻所未闻的道理,渐渐地懂得了这个一边是欺凌、压榨,一边是痛苦、彷徨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事情清楚得很:凡是欺压人的人,总是那有钱有势的官宦粮绅,而受欺压的人呢,总都是十分善良、十分淳朴的穷苦百姓。他们之所以受欺压,并不在于他们的善良淳朴,而恰恰在于他们的没钱没势。我娘受了有钱有势的人一辈子的欺凌,最后连命都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我那善良淳朴的娘,却至死没有怨恨过那些害死她的权贵富翁们。她认命,她说自己受苦是因为上辈子没做好事,欠下了债。这是因果报应,万劫不爽。
以前,我也相信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类的佛门道理,不过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既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宦财东都是前世的善人,那么为什么到了今世都变成了罪该万死的恶人了呢?上山以来,听上人讲道,讲来讲去无非说明“千万部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一条无上真谛;什么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什么人世是苦海、涅槃是解脱,都无非是要人们服服帖帖地甘愿受人欺压。要是真有地狱的话,我看释迦牟尼就应该第一个打下阿鼻地狱。释迦说教五十年,我看只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句是实话。我上山四年来,刚明白了一点点道理,正想跟上人多学一些东西,谁料到一个葫芦锯两截儿,好端端的要做什么生日,凭空生出这两场是非来。
坐在上人面前,我思潮起伏,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上人诉说,有多少死疙瘩要请上人帮我解开呀!明天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片干净土,踏进我来的那个世界,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吗?
我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乱哄哄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里乱,还能说出有条有理的话来么?
上人见我语无伦次,看出我心乱如麻,情绪不宁,就亲自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湖南泡菜,打一壶自酿的大曲酒,一壶二碟,与我二人一起唱开了《蝴蝶会》,要我丢开千头万绪,先坐下来开怀畅饮几杯。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真是不错。酒助谈兴,话助酒兴,三杯酒下肚,心绪渐渐安宁下来。上人深入浅出地纵横剖析当今世界现状:朝廷媚外压内,官府鱼肉乡民,富者勾结权贵,专会在穷人身上打主意。可是另有一班灼见文士、勇猛武夫,他们胸怀奇志,不愿跟那班蝇蛆同流合污:有的在朝野大声疾呼,发动清议,制造舆论,盼当今皇上振作猛醒;有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拉起一支人马来,反抗官府,背叛朝廷。这两种人走的路子尽管不一样,结局却都是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什么原因呢?一个是太相信皇上,一个是太相信自己,眼睛里都没有看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另一些人,却又太不相信自己,看到朝廷腐败,官府糜烂,于是有的隐居山林,借诗酒书画发泄胸中积愤,消磨漫长岁月;有的沉溺声色,借男欢女爱忘却临渊之危,打发眼前光阴。生在当今之世,不瞽不聋,不痴不疯,究竟应该怎样做人,把一腔热血洒在什么地方为好,不也是一个颇费斟酌而要特别认真思考的题目吗?
就这个课题,我们从黄昏谈到深夜,从深夜又谈到金鸡初唱。上人把道理掰开了揉细了给我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夜工夫,我解开了几十年来没有解开的死疙瘩,也懂得了往后应该去干什么和怎么干。看看天色,已经是东方欲晓,我匆匆收拾收拾,告辞了上人,背一个小包袱,抄小路奔兰溪大步走去。
到了兰溪,我改名仇有财,搭一个跑野台子的小戏班,改行唱小丑。后来跳了两次槽,才到的新声舞台。我不是赌过咒发过誓再也不吃唱戏这碗饭了么?怎么又自食其言吃起回头草来了呢?这里面却又有一段因缘。自从临别前听了上人的一席话,真叫胜过读了十年书。我懂得了是不是受人欺凌,不在于干的是哪门行当。根本的道理,在于天下的人有贫富、上下、官民之分;绝大多数人受别人欺凌,还有一部分人一方面欺侮比他更低的人,一方面又受比他更高的人压榨,只有很少一些人专门欺凌别人,作威作福。这就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要想普天下的穷哥儿们不再受欺压,那只有世道变变样儿,上下翻个个儿。这就是上人教给我的道理。这个道理尽管简单,可是要做起来该有多大的困难哪!
我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会唱两句戏,我何不就干我这门行当,把上人的这些道理带到四面八方去呢?府里还在逮我,小生是万万唱不得了。几年不登台,把帽子压到眉毛尖儿上唱小丑,涂上了白四喜儿①,脸相几就全变了,谁会想到今天的小丑仇有财竟会是红遍了浙南的小生李丹呢?再说,在台上唱戏,除了小丑之外,都得按照师傅传的本子唱,一个字也改动不得;独有唱小丑这一行,从唐明皇唱戏那一年起就传下一个允许插科打诨信口胡吣的规矩来。在台上拿那帮当官的有钱的老爷们开涮,连损带挖苦的,当众揭他们的烂疮疤,让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变的,也是一件既痛快又激奋人心的头等要紧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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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白四喜儿──丑角在眼鼻之间涂的白块儿。
除此之外,捎带脚我还办两件事情:一是打听小玉的下落,一是为当地受苦人救急出气。每到一村一店,只要听说有财主欺侮穷人的事情,我总要变着法儿教训他们一顿,不是让他们破点儿财,把他们家的财宝往穷人家里挪挪窝儿,就是半夜里用小攮子往他床头上钉一张柬帖,让他自己琢磨着滋味儿收敛不收敛。从同治六年到今天,又已经六年过去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小玉还是连一丝儿踪影也没有。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