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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戏的女孩子从台上走下茶座来讨赏、领赏、谢赏。茶客当中,多一半儿是只出钱喝茶、不出钱听戏的。当然,这种有档子班儿唱戏的茶园儿不同于大路边凉棚下的茶摊儿,三个铜钱就可以沏一壶清茶,还可以搭一个沙板儿;在这里,不单茶资贵,不另拿出几个钱来,也找不到好座头。台上有小妞儿唱戏,座儿的好坏远近,当然也就大有讲究。有钱的大老倌儿,要想坐得近点儿,看得清点儿,听得真点儿,就得拿出比茶资高得多的钱来向茶房“借座儿”。戏班子主人带着红角儿,手捧戏目下台来请大老倌儿点戏,当然也在这些雅座中张罗,大献其殷勤。“醉翁之意不在酒”,点戏的大老倌儿不一定是为听戏而来的。真正听戏的主儿,倒是两廊或后座那七八个人挤着围坐一副座头而只沏两壶茶的茶客。他们伸长了脖子,侧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从那纷乱、嘈杂的谈笑声中捕捉一句半句几乎被淹没了的乐曲唱词。即使是听到了十分婉转的歌喉、千古绝唱的妙词儿,他们也不敢大声叫好,而只是频频点头,回顾一下伙伴儿,发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已。
王家班子是所谓野台子戏班儿,讲究的是武功唱做,演的是整本儿的大戏,到了温州这样的大码头,当然不可能在城里的茶园子里落脚,而只能在乡下的村镇中为财主人家的喜庆还愿唱包场戏。唱完了一处地方,就转台子。他们从乐清县南下,先在柳市镇上唱了十几天,接着就往西到巷头唱。照班主的计划,打算沿着瓯江逆流而上,经青田、丽水、缙云、永康,回到金华去。
这巷头,跟温州隔江遥遥相对,虽然不过是永嘉县属下的一个小镇,却因跟温州隔江对峙,又是楠溪与瓯江的汇流处,成为南北交通的孔道,不论是从乐清县到温州府,还是从永嘉县到温州府,都要经过这里。因此地方虽然不大,商行、货栈、饭店和各业作坊却不算少。镇上也颇有几家财东大户,如今又正是八月中秋芙蓉花盛开的季节,办喜事还愿的人家也就比平时更多一些。王家班子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到这里来唱戏,无怪乎一唱就是半个来月,还连节后十几天的戏都定出去了。
还没有到温州,本忠在路上就悄悄儿地跟他师傅提起陈焕文的那档子事儿来:不管怎么说,这个陌路相逢的温州客人匆匆一面就许了女儿,又留下一百两银子叫自己读书上进,看起来也是个识人头的明眼人,不管他以后悔不悔,当时的一片诚意总不是假的。如今事情出了拐,中途横生枝节,家里出了人命,自己逃亡在外,人家还不一定知道呢。往日离温州那么远,倒也罢了;如今到了温州地面,想来这个南门外的瑞溪镇总不会太难找,不论从道理上人情上说,都应该去见他一面。更主要的还是去给人家讲明家里的变故,还人家那半支玉簪,别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是正经。
仇有财也想到了这一节,主张让本忠去瑞溪镇会会陈焕文。不过他不十分相信买卖人的话会是铁板上钉钉子──实打实的。当时陈焕文也许是出于激动,出于感谢,脑瓜子一热,就许了女儿留了银子,过后指不定后悔不后悔呐。再说,他自作主张把女儿许给一个穷打石头的,回到家里,他老婆闺女能跟他一样的心肠,只图人不图钱吗?如今又出了杀死人命逃亡在外这样的大事,只怕连躲还躲不开呢,哪儿还肯认这门亲事?不过不管他认不认,去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了,好让人家安心另行择配,也是应该的,就跟领班的说好了,单择九月二十六这一日告假半天,师徒二人一起过江到瑞溪去找陈焕文,以便随机应变,商量办事。
九月初的一天,日戏刚散场,本忠散戏演的是《瓦岗寨》里的王伯当、《长坂坡》里的赵子龙,正戏却是以唱做为重的昆曲《白蛇传》里的许仙。不论文的武的,都演得十分出色,博得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声。
正戏收场,正当大伙儿忙着卸装收拾行头的工夫,见本地的潘总甲①斜着肩膀,甩着袖子,领着一位身穿瓦灰色湖绉长衫、一脸的麻子、年约五十开外的客人走进后台来。领班的看他那模样儿像是一位乡下的土财主,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招呼让座儿,张罗着烟茶。潘总甲指着长衫客人跟领班的引见说:
……………………
① 总甲──清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设里正一人承应一里的捐税、劳役及治安等。因一里下分十甲,因此里正也称总甲。
“这位就是本镇上第一富户张二爹,家里广有田亩,就一位小舍人,本月底就要娶亲办喜事儿了。王老板,你的买卖来啦。咱们二爹瞧你们班子的戏唱得好,有心看承看承你,包你们三天戏,包银从例。咱们二爹可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佬,为人慷慨,出手大方,外加又是喜事临门,只要你们全班人马肯卖力气,把戏唱好了,二爹少不了重重的有赏!怎么样?你们班子到了兄弟的地面儿上,兄弟我没少照应吧?”
王领班的嘿嘿地笑着,频频点头拱手,答谢地方上的美意。一班戏班子,前台后台三十四个人的吃喝浇裹,全指着一台连着一台有戏唱,才能打发开销,落点儿盈余。要是一个月中倒有二十天锁着戏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没人包戏,就会连伙仓也开不出去,弄得不好就得散摊子卖行头回老家。到巷头来的这十几天,一则是有柳市老里正“敬请照拂”的人情请托信,二则是送足了礼品,三则戏也实情唱得好,因此总甲大爷的确没少照应,前前后后为王家班子张罗了不少主顾。如今才九月上旬,戏单子却已经排出九月二十以后去了。王领班的又一次举手向潘总甲致了谢意,这才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说:
“小班子初到贵处,人地两生,全仗着地方上看承照应,赏一碗饭吃。张府上小舍人花烛之喜,传小班子伺候,敢不应命?只是连日来都有人来写戏,二十以前,单子上已经排满了,不知道张府上的吉期用的是哪一天?只要不重着,这样的好事儿,求还求不到呢!”
那个姓张的土财主大模大样四平八稳地在唐明皇的神案旁边坐着,听潘总甲和王领班的两个一递一声地奉承自己,又是喜事上的交易,也笑模悠悠地露出一脸笑意,连每一个麻子坑儿都是红亮红亮的。他怕领班儿的听不懂温州腔,举起两手来比划着说:
“正日子定的是九月廿六,要唱三天三夜戏,最好是廿五日戏开锣,唱到廿七。要是排不开,前后错一天倒是不要紧的,只要误不了正日子就得了。”
领班的一听是廿六的日子,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拿眼睛瞄了瞄仇有财,显得挺为难似地说:
“不是小班子有买卖愣要往外推,存心驳张爷的回,实情是廿六这一天正好不得闲,过了这一天,随便哪一天都能去伺候。实在对不起,赶得不凑巧,这一天的戏,请张爷另找别的班子吧!”
潘总甲听说廿六这一天不得闲,还只当是哪家包了场了,就显出他是地方上的大人物的样子,神气活现拿腔拿调地说:
“张府上的喜事,日子是择定了的,改不得;是还愿的,早两天晚两天都不要紧。你先查查廿六那天是谁定的戏,告诉我,我去找他去。没得说,都在我身上。只要一提是张府里的喜事,谁敢不通融啊!”
领班的又瞥了一眼仇有财和本忠,嗫嚅地说:
“实不相瞒,廿六那天小班子谁家的戏也没应,只为有两个伙计有事告了假,小班子也想就这机会歇一天,归置归置。”
麻子财主一听并不是有人包了场,只是斑子里缺两个人,就不接这宗买卖,本来挂在嘴角上的一丝儿笑意刷地收了起来,一脸的麻子坑也立刻黯淡了,却从眼睛里射出一股凶光来。潘总甲察言观色,看出了土财主心中不悦,赶紧干笑一声,半软半硬地打了个圆场:
“哈哈!我还只当是哪家腰杆儿硬的包了戏去不肯通融呢,是班子里有人告假的事儿,这还不好说吗!告诉他们晚走两天,等张府办完了喜事再走也不晚嘛!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们跑码头的人,这点儿道理总还懂吧?在下面子小,有什么话你们驳回了,倒还有得好说;张二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卖这面子?住后你还惦着在我这地面儿上交朋友不了?别到时候请酒不喝喝罚酒,吃了亏陪了本儿,倒说我们当地方的不讲情面!”
领班的一听,总甲大爷已经拿出势力来要挟了,再要不识相,眼看着就要落不是,弄得不好,还会有横祸飞来,再也别想在这块地段上唱戏了。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一个跑码头的戏班子,有多大能耐?正想压下这口气儿去转一转圜,偷眼看一看仇有财和本忠,两人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忿忿的神色,知道这两个人的脾性,不觉又踌躇起来。沉吟了半响,这才抱拳谢过,试探地说:
“出门在外,混一口饭吃,全靠地方上绅董照应。凡是看得起小班子的,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小人长几颗脑袋,敢在财神爷面前掉花枪?实情是有两个伙计在贵地牵挂着一些瓜葛,得去分拨分拨,早就定下了日子,也是不便更改的。张爷要是看得起小班子,一定要我们过去伺候的话,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先说在头里:廿六那天,缺两个角色。不过戏一定照演不误,还准保不出错儿不砸锅。在包银上头,也不妨打点儿折扣。二位爷要是能体谅小班子的难处,咱们两头不耽误,就这样定下来,请张爷多多包涵,多多担待吧!”
对于这样的答复,两位客人显然都不满意。潘总甲见自己的一番言语没能叫领班的唯命是从,也动了火气,脸色一变,就要加温。那土财主皱了皱眉头摆了摆手,竟又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声气把话接过去说:
“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也有一行的难处嘛。人家有所不便,咱们也就不必太勉强啦。好在日子还早,附近串乡村的戏班子也不少,上台的大戏,咱们就另请一班好了。不过,堂会的角儿,还不能不从王老板这里出。这样吧,你们班今天唱许仙的那个小生,唱两下子好歹还听得,我就单点你一个小生,到舍下去唱三天堂会,不耽误你们伙计告假,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王老板,这点儿面子,想来总不至于再给我驳回了吧?”
潘总甲见财主自己先转了圜,小眼睛一骨碌,没等领班的开口,就又把话接了过去,依旧是用满有把握的口气说。
“张二爹可是真能替别人着想,有什么为难事儿,都自己兜着。就这么点儿小事儿,王老板能不答应吗?再要不帮忙,可就连我的脸面都没地方搁啦!”
王领班没想到土财主竟会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来。别说他们的班子从来不唱堂会,即便是专应堂会的班子,逢上喜庆筵席,出马的也是温柔旦、风流旦①这一路角色。小生即便出马,不过是个配头,哪有其余角色一概不要,单点一个小生去唱堂会的道理?老领班的琢磨不透土财主的腹内文章,更不敢贸然答应了,只好据实回答说:
……………………
① 温柔旦、风流旦──指专演男女私情戏的旦角。
“这可就实在太不巧了。廿六日告假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正就是今天唱许仙的这个小生呢!”
仇有财和本忠正在卸妆,身边这一番来言去语,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开初见这个土财主装腔拿大,本就有几分不高兴了;后来又见他脸色一变,单点一个小生去唱什么堂会,蓦然间南马的故事又在仇有财心头涌现:莫不是这个财土老爷又要玩儿什么鬼画符的花招,想在本忠身上打算盘不成?
本忠虽然不是坤角,但是长得俊,在台上打扮出来更俊,保不齐有那好男风的淫棍会想到邪门歪道儿上去。那年在南马,就是因为自己过于软弱了,以至于吃了大亏。这一次,要是果真又遇上了这种事情,非得给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一点儿颜色看看。
仇有财正在想着心事,本忠却憋不住了,他见土财主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来,没好气儿地翻了翻白眼儿,冷冷地说:
“我们是唱大戏的大斑儿,不是唱堂会的小班儿。老爷们要找唱堂会的,城内茶园里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妞儿。别找错了地方看错了人吧!”
本忠不软不硬的几句话,噎得土财主直翻白眼儿,脸皮刷地放了下来,就要发作。可不是么,在那个年头儿,唱戏这一行是贱业,唱戏的见人矮三分儿。尽管梨园子弟认了唐明皇李隆基做自己的祖师爷,唱戏的自称是“天子门生”,但是从唐开元二年起始,李隆基就把唱戏的、奏乐的跟官妓一起从大常寺划到教坊司去管辖,一直到清雍正七年废除教坊司为止。一千多年来,哪有一天是抬着头过日子的?那年月,唱戏的被称为乐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