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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良巴不得刘教师也能认识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和尚,赶紧说:
“过不了几天,等发了榜,我师傅就要回林村去的,那时候也得打读书洞跟前经过。师父常在问渔亭上钓鱼,说不定还能碰见他呢!”
老和尚点点头,一面摩挲着双刀,把它装进刀鞘里,递还给本良,一面无限深情地说:
“但愿天从人愿,早日见到刘师傅,免我朝夕渴念吧。今天既是小檀越还要赶路,又要到令亲处盘恒一些时候,老僧也就不留你在寒寺用斋了。刚才咱们打山门进来,大殿和两廊的情景你都已经见到了,这会儿咱们打后门出去,看看那‘冰晶一抔’是怎么打山石中流出来的吧。”说着,就站起身来,在前面带路。
本良怕耽误工夫,本不想去看什么冰晶不冰晶的。不过一者主人邀请,盛情难却;二者稍弯几步路,去看看寺院的后身,也是好的,就背上双刀,跟脚走出析玄堂来。
堂后是一个小小的跨院,东西两间屋子,一间是厨房,一间堆放什物,中间是一个穿堂。走出穿堂门,紧挨着门口儿是一架葡萄,一串串的葡萄珠儿有的深红、有的翠绿、有的已经红得发紫,一颗颗都有猫眼儿大小。门外是一个很大的园子,随着山坡起伏筑着围墙,围着有两三亩地。中间有一条甬道,直通北墙脚。甬道两旁,种满了蔬菜花果:这半边是大白菜、向日葵、豆角、萝卜、南瓜;那半边是芍药、白术、柴胡、半夏;水沟两边长着金针、韮菜;北边斜坡地上,有几棵桃树、梨树、枇杷、樱桃;穿堂门的两边儿,还放着一溜儿大小几十盆各种颜色的秋菊,正开着铜钱大、银元大、直至碗口大的鲜花。乍一进园来,仓促间简直难于分清这里究竟是花园,是菜园,是果园,还是药材种植园。老和尚摘下一嘟噜熟透了的紫葡萄来,递给本良,招呼他往北墙那边走。本良吃着葡萄,心里在想:有这么大一个园子,又不用交租纳税,安排好了茬口,一年的收成尽够他吃穿不尽的了。只是一个人管这几亩园子地,也难为他侍弄的。不禁半开玩笑地说:
“没有想到师父屋后还有这么一个花果山、百果园,菜果药材,应有尽有,看起来一年也有不少出息。只是您一个人侍弄这么大一个园子,也够您忙活的呢!”
老和尚也笑着半打哈哈地笑着回过头来说:
“这里不单有花果山,还有水帘洞呢。可惜我是五百年前又五百年的孙悟空,不住在水帘洞里却住在水帘洞外。要不然,带着几百个小猕猴,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洞前有四季常开之花,洞里藏经年不败之果,与日月同生,共天地并老,我不也就成了齐天大圣了吗?”
本良没想到老和尚还这样诙谐隽永,眼前事物,信手抓来,皆成笑料,不觉忘了与他还是初次见面,也凑趣儿说:
“您什么时候竖起齐天大圣的杏黄旗来,可别忘了招呼我一声,我一定来当您帐前听唤的小猕猴。”
“不敢当,不敢当。”老和尚连声呵呵笑着说。“我这里山低洞小,留不住你这么大的通臂猿。这个园子,本来就是两个人的谱儿。头年了缘禅师的尘缘了结,圆寂①去了,只好由我一个人来经管。要是有两个小猴子,帮我锄锄草松松土什么的,我就松活多啦!”
……………………
① 圆寂──佛教用语,指尼僧死亡。
说着,已经到了北坡下面。这里地势比较高,围墙从山坡上砌过去,把坡脚围进了园内。将坡脚整成了高台地,种着果木。正中央却从墙外伸进一块乌黑的山岩来,已经经过雕凿,錾成一个没有角的龙头样子,就从龙口里吐出一股不大的水流来,倾泻在下面一个半圆形的水池里,那水珠儿并不马上就和池水汇成一体,却是在水面上滴溜溜乱转,像旭日初升阳光斜照下荷叶上的朝露,滚瓜溜圆,晶莹剔透,光芒四射,不由人会联想起“万粒银珠滚玉盘”这样的诗句来。在龙头上方的岩石上,刻着御题的“冰晶一抔”四个行草大字,字体娟秀纤美,却又遒劲苍老,一望而知是从王羲之草书帖变化而来。本良站在池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一股寒气迎面袭来,对照“冰晶”两字倒还贴切;只是那个“一抔”的“抔”字,却怎么也不如换成“盘”字更符合实际,就把自己的这番意思说了出来。老和尚见本良一个山村石匠,居然敢于指摘御笔题铭,不觉也很佩服他的大胆,笑了笑说:
“要照今天你看见的这股山泉来说,我也觉得”冰晶一抔“不如”冰晶一盘“更贴切;不过你没想到朱元璋到这里来的那天,这个水池子根本就没有,冰晶寒玉,双手可掬,又上哪儿去装满一盘呢?这股泉水味甘质醇,别说水珠儿一时沉不下去,就连薄一点儿的铜钱,还能在水面上飘好长一会儿呢!”说着,打怀里摸出一把制钱来,挑出几个沙板儿,一枚一枚轻轻地放在水面上,果然都像树叶似的在水面上飘着,一直到溅上水花儿了才沉没。
本良没有想到比水重的铜钱,居然能够在水面上浮着,不由得啧啧称奇,呆呆地望着那玉珠似的泉水出了好一会儿神。偶然一回头,看见水池东边的桃李丛中,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大书“退锋郎之冢”五个变隶,笔法雄健有力,又带几分古朴淡雅,大有超然出世之感。本良不知道“退锋郎”是什么官职,又奇怪这佛寺的后园怎么会埋进外人的坟来,就走过去看个究竟。只见那石碑的背后还有四句偈语,写的是:
殿前退锋郎,功成鬓发伤;
御笔今髡①秃,厝②之冰晶旁。
……………………
① 髡(k ūn 昆)──古代剃去头发的刑罚,这里转指毛笔脱毛。
② 厝(cuò错)──放置。
此外,既没有死者的生年卒月,也没有姓氏籍贯,石碑的后面,又只有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坟包,还以为埋的是石匣③呢,正要动问,老和尚见本良围着石碑转圈子,知道他又在纳闷儿了,就走过来给他解释说:
……………………
③ 石匣──缙云风俗:人死之后,入棺埋葬,几年之后捡出骨头来,用小石棺重新埋葬。这种小石棺,叫做“石匣”。
“这里面埋的是一支笔。洪武皇帝在这里御笔题诗,诗句墨迹叫妙明给洗下去了;朱元璋当时扔在地上的那支笔,事后妙明珍藏了起来,还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成了黄龙寺的镇山法宝了。了缘禅师涅槃以后,这支笔传到了我的手上。我是个游方和尚,平生又从来没有收过门徒,这支笔往后传给谁呢?细想起来,它的风头已经出足,锋芒也已经退去,何不就此藏之名山,了却它的这一段尘缘呢?我替他打了一具石匣,还替他竖了一块石碑,总算也对得起他了吧?”说着,自己先爽朗地大笑起来。
本良没想到这座“退锋冢”里面埋着的竟是一支秃笔,真是怪人办出来的怪事儿。又见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了,反倒不好意思过份露于形迹,只好微微点头,淡淡一笑,表示心领神会而已。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儿,日影已经直立,早已交了午时。本良道了谢,告辞要走,老和尚也不强留,开开院墙东面的角门,两人一起走出园外来。老和尚指着来时的山路说:
“沿着这条路走回去,出口就是问渔亭,想来总不至于迷了路吧?什么时候路过这里,只管进山来玩儿。有什么疑难的事儿,用得着老僧,也只管来找我,不要见外。回家去见到你家大人,就说有个不知名的游方和尚问讯他们,祝他们万事如意吧!”
听他自称为不知名的游方和尚,本良这才想起:攀谈了这半天儿,还没有请教他叫什么法名呢。如今要走了,才提出这个问题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不问清楚了,回家去怎么跟人说,往后见了面,又怎么称呼呢?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说:
“回去的路我认识,师父放心,准丢不了。只是刚才匆忙,还没有请教师父的法号是哪两个字,怎么称呼呢!”
老和尚见本良临走之前才问他法号,不觉双手捧腹哈哈大笑说:
“哈哈!有趣有趣!天生万物,原本有形无名,愿意叫什么,全凭人的喜欢,只要对上号,不至于驴唇安到了马嘴上去,就可以了。我这里就我一个人,你叫我黄龙寺的老和尚,不是就挺合适吗?”说着,又是一阵大笑,挥挥手说:“快走吧,晚了,赶不上饭,可别怪我!”说完,头也不回地一路笑着进园去了。
本良还想追进去问个究竟,见园门已关,只得呆呆地站在门外发愣。想起自己刚见他的时候不问个明白,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他法号,他不肯说,再问也是枉然。不过他在这里一住好几年了,不见得姥姥家舅舅他们就会不知道;到了石笋前,细一打听,还能问不出他的法号来吗?这样一想,就又回过身来,大踏步绕过山嘴,走出山去。
第八回
张灯结彩,土财主祭祖开酒宴
偷天换日,武秀才敬酒藏奸心
吴本良回家以后第二天,县里就发出榜来, 当然是林炳抢了魁首,中了第一名武秀才。喜报报到了客栈,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林炳穿上新衣服,忙着开销赏钱,接受大家的拜贺。接着是领文凭,认老师,拜同年,吃贺酒,足足忙了五天,才把事情安顿就绪。
早在发榜的当天,林炳就打发来旺儿赶紧回家去报信儿,告诉他爹一定要摆开排场好好庆贺庆贺。等这边诸事完了,又特地去辞谢了李联升父子二人,这才雇了两乘白布篷竹轿,兴高彩烈地回林村来。
发榜的前一天,门上的二爷们就已经把各位新科秀才的乡贯地址抄了出来,填上了预先用扁体大字木版水印的朱红喜报。榜还没有贴出,门子就已经把报喜的人分头派出去了。这种喜报,也叫“号房报”,原是门房的一项固定出息:别看这一张泥金红纸,值不了几个铜钱,赶在发榜的当口儿给新科秀才府上送去,可就值两三吊大钱。头二三名的,当然不止此数。赶上新科秀才的老太爷手面阔绰,赏个三两五两银子也不一定呢。
林国栋自从儿子进城去赶考,心里就计算着哪天下场,哪天发榜。算到快发榜的头两天,忽然听说吴本良单独回来了;又听说他本来是有希望得中头名武秀才的,因被参冒籍报考,遭到了黜革,头名十拿九稳落到了林炳身上。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赶紧着人到壶镇街上去置备果品三牲、香烛纸马、荤素菜肴、绍酒白干,还商定了一班子戏班儿,请好了几位厨师,准备谢天祭祖,招待宾客。私下又请老塾师写好了几副大红对联儿,准备下几对朱纱宫灯,早就称了又称、戥①了又戥地封好了红包儿,眼巴巴地单等那报子送喜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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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戥(d ěn ɡ等)──用戥子称东西。戥子是一种很小的秤,是测定贵重物品或药物重量的器具,最大单位是两,小到分或厘。
算到发榜那一天,林国栋一夜没睡着,好容易盼到天亮,听见喜鹊在门前喳喳地叫个不停,连说:“好兆头,好兆头!”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顾不得梳洗,亲自动手翻箱倒柜,捧出那套八辈子才穿一回的七品文官补服②和红缨帽来。穿上以后,在穿衣镜面前照了又照,气派倒是有了,自己想想,又觉着不大合适:喜报还没到呢,怎么就把朝服都穿上了?忙又脱下来,翻出一套崭新的长袍马褂来穿上,再戴上只有新年拜客才戴一两回的朱红结子玄色瓜皮小帽,又在镜子面前横照照竖照照,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一位老太爷了,这才把红包揣在怀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上,呼噜呼噜地抽水烟,专等着接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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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补服──也叫补褂或补子,是明清两代官员的朝服,但服色和图案并不相同。清代的补服用青色贡缎制成,前后开叉,胸部和背部各有一块用金丝和彩线绣成的方形图案,是品级的标志,文官绣鸟: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大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x ī…ch ì西斥,俗名紫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武官绣兽: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此外都御史、按察使等均绣獬豸。
可也怪,等得心里越着急,这日子却好像越发过得慢,到了中午时分,还没有听到门外有一点儿动静。林国栋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屁股上扎着针儿,脚底下踩着刺儿,倒比他儿子等候发榜更要焦急万分,连中午饭都吃不香了。
看看到了申牌时分,林国栋的急劲儿刚熬过去一点儿,正坐在花厅里的太师椅上打磕睡,忽听得门外不远处响起一片唢呐声,一个叫来喜儿的放牛小童,奔进大门来直着脖子喊:“喜报来了!喜报来了!”林国栋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这一片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