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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小生一面晃着一面断断续续地唱了好一阵子,终于坐了下来,把小书僮也打发走了,以手托腮,倚在桌上发愣。这时候,莺莺在红娘的推搡之下蹭上场来,怀抱着枕头,低不脑袋进了西厢。色情狂似的张生喜从天降,重病霍然而愈,推出红娘,急忙关上了房门,回手一把将莺莺搂进怀里来。这时候,如果按照《董解元西厢记》的戏路,本应该“哄她半晌,犹自疑春梦,灯下偎香恣怜宠。拍惜①了一顿,呜咂②了多时,紧抱着噷③,那孩儿不动。更有甚工夫脱衣裳,,便得个胸前,把奶儿摩弄”。但是这个张生该她演风流戏的时候却不会演,连软语温存也不懂得说几句,就急猴儿似的把莺莺抱上床去,接着罗帐就大抖起来,引起了台下一片嬉笑叫好之声。──看起来,今天的戏红娘是主角,有好戏,也得留给红娘去尽情发挥的。
……………………
① 拍惜──温柔地抚摸。
② 呜咂──亲嘴。
③ 噷(音x īn 新或xiān ɡ香)──亲吻。
这时候,台上只剩下红娘一个人了。张生“他并头,效绸缪,颠鸾倒凤百事有”,正在那里出他的风流汗,却把个穿针引线投书递柬的俏红娘关在了门外边,任凭皎皎的寒月去,去照映她那嫩娇娇的粉脸;让凄凄的夜露去打湿她的窄窄弓鞋。红娘对景伤情,有感与怀,于是又唱起来了。
这正是台下看客等待已久的“春到人间花弄色”那一段精彩唱词。顿时间,台下的喧声笑语统统停止了,后台的笛子也用最低最细的声音吹出,轻得就像深秋之夜听着远处的蛐蛐儿叫唤似的,隐约可闻,依稀可辨。肥胖的红娘,忽然之间变得轻盈了,口齿也变得清楚起来。只见她先是趴在窗户外面往里看,看不见什么又把耳朵贴在门缝儿上,细听房内的动静,抓耳挠腮的,尽情表演一副春心荡漾按捺不住难耐难捱的做派,接着在低沉的笛声伴奏下用她的全部底气扭扭捏捏地唱起了“软玉温香抱满怀,柳腰款摆,露滴牡丹开”这一段西厢名句来。这本是最叫座的唱段,台下竟然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地只顾看那坤角的唱做表演。那胖红娘唱完了最后一句,居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毫不害羞地说了一句:“呀,都湿透了!”接着滴溜乱转的眼风台下转了一个圈儿,就用罗帕一掩脸面,一扭她那肥胖的腰身,装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扭下台去了。
戏演到了这个份儿上,台下的观众大为满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就中以本忠身边的那位大胖子笑得最响,“嘎嘎嘎”的活像鸭子叫。一面解开衣襟,又褫(chí池)下头巾来大扇其风,把两腋的狐臭尽情地往本忠的鼻子底下送来。
本忠目击台上的丑态,鼻闻身边的臭气,恶心之外,又加恶心,几乎吐了出来,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身来,像让恶狗咬了一口似的扭头就往门外闯去。还没有迈出大门,就被伙计拦住了说:
“相公怎么不看了?好戏还在后头呢!……那茶钱……还没赏吧?”
本忠这才想起那壶摸也没摸一下的茶来,二话不说,打身边抓出一把铜钱,估摸着有四五十文的样子,塞到了那个伙计的手上,就匆匆地逃出戏园子来了。
本忠爱听戏,也爱演戏,却万万没有想到,省城里的女班子,居然会下流到这种地步,一部《西厢记》,竟然叫她们糟踏成这种样子。要是王实甫和李日华①今天依然在世,也非得让她们给活活气死不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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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王实甫和李日华──王实甫:《西厢记》的作者;李日华:《南西厢》的作者。
本忠愤愤地走出戏园子来,吸了两口凉风,头脑方才清醒了一些。看了这么一场好戏,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一阵阵翻恶心,再也没有逛街的兴致了。看看天色,日头正在头顶上,大约正是午时光景,这才感到肚子饿了,就打算先找家饭馆儿把肚子吃饱了再说。
又走了两条街,远远看见一面大酒帘子迎街飘荡,写的是“荣华斋”三个大字。门口人进人出,非常热闹,分明是一座大酒楼,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独酌。
走到荣华斋门前,见临街的炉灶上锅勺乒乓乱响,几个堂倌端着托盘穿梭似的往楼上送酒送菜,楼上窗口里往外溢出笑声喊声和猜拳行令儿的喧闹声。本忠正想举步进门,忽见迎面一个汉子,右肩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上着桃花妆②,穿一身红缎子袄儿、绿绸子裤,一双穿着红绫子绣花鞋的小脚,耷拉在那汉子的胸前,让那汉子用右手轻轻地拢着。那姑娘左手勾着汉子的脑袋,右手捏着一块罗帕和自己的辫稍儿,坐得稳稳当当的,还半咧着嘴嘻嘻地笑着,好像她很习惯于这样叫人扛着走似的。
……………………
② 桃花妆──指女人脸上浓重的胭脂,最重的也称“酒晕妆”。
那汉子半歪着脑袋,甩着左手,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走着,在本忠看来是那么离奇古怪、滑稽可笑的事情,在他却好像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似的。尽管在他肩头坐着的是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他却好像扛着一袋米或者一扇肉那样随随便便,毫不以为羞耻或者有伤大雅。
在缙云,过年过节看龙灯看戏的时候,五六岁最多七八岁的小姑娘骑坐在大人肩膀上是有的,再大就没有了。有的话,也太不像话了。可今天看见的这个姑娘,明明已经是大人了,而且不是看戏,而是在大街上行走,路人看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这算是哪门子风俗习惯?
那汉子把姑娘扛到了荣华斋门口,就蹲下身子来。那姑娘一欠身子一抬腿儿,就在路边的台阶上站住了,动作熟练得有如骑兵翻身下马。饭店里的堂倌儿看见了,扯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
“善和坊六小姐到!张府上的客,楼上雅座,请!”
这位六小姐,倒像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一点儿也不忸怩做作,一边露出两排细小雪白的牙齿微微笑着,一边迈动两只纤巧的小脚,跟着堂倌儿上楼去了。
原来,当时头一流的堂子,接到叫姑娘出局的局票以后,不论远近,都是用轿子把姑娘给送去的;二三流的堂子,用不起那么多的轿子,遇到局票到了,堂子里的轿子都出去了,规矩又不能叫姑娘自己走着去,只好变通一下,由一个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的龟奴把姑娘扛在肩膀上送去。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送送未成年的清倌人①,后来应条子出局的红倌人②也如此办理了。久而久之,于是形成了一种传统习惯。好在妓院里的姑娘年纪不会太大,份量也不会太重;再说,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高高地坐在人家的肩头上招摇过市,也是一种最好的活广告,正可以借此招徕更多的嫖客主顾。这种怪事儿,对当时当地人说来,因为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不拿它当新鲜事儿。本忠是个刚从内地出来的乡巴佬,哪儿见过这个?
……………………
① 清倌人;② 红倌人──堂子里的妓女,通称“倌人”(以别于在路边拉客的野鸡)。没有接过客人的、还是处女的妓女称“清倌人”;已经接过客人的妓女称“红倌人”。
本忠不知道这个“骑人”来的姑娘究竟是干什么的,有心跟着看个明白。反正他是为吃饭而来的,可以说是两便,就二话不说,撩起长袍的下摆来,径直上了楼。
楼上一共是一大间三小间:大间有十几张方桌,这是接待零散的用餐客人的;小间是雅座,专门接待高贵的客人或铺排宴席台面。每一间小间,都有两扇一人多高的屏门,从外面看去,只能看见里面客人的脚,看不见脸面和腰身。
那个“骑人”来的姑娘由楼下的堂倌儿引着,直奔临街的一间雅座。那引路的堂倌儿先喊了一声:“六小姐到!”一面侧身推开一扇屏门,让那姑娘进去。就在这屏门一开一合之间,本忠看见那里面正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转圈儿坐着十来个中年汉子,大都是生意人打扮。每一个男人的身旁,略微靠后些都坐着一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大家一听是“六小姐到”,一齐抬头往屏门这边看。本忠甩眼看去,其中有一个人长得好像是黄逸峰。只是姑娘刚刚挨身进去,那屏门立刻就关上了,在外面看,依旧只能看见几双脚。不过半截儿的屏门,并不能隔断声音,只听得雅座里面一条沙哑的声音在张罗着:
“老六,这儿来,今天你来伺候这位黄大官人。要是你能缠住他,哪怕只缠到半夜呢,明天早起你就发了大财了。黄大官人是温州来的大客商。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做黄大官人么?就因为他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黄金做的。只要你能够把他引到你的床上去,明天早起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样什么东西来,都够你一年半载穿戴吃用的。快把你那全套狐媚子本事全使出来吧!”
一阵哄笑声中,那六小姐笑着回答说:
“张二爷到底是最疼我的,有贵客来了总是不忘记要布给我。去年这时候,就把我布给一个从白下①来的白大官人,说是白大官人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白银做的。要我尽心尽意伺候他,也说是只要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件什么东西来,就够我仨俩月吃着不尽的。我倒是真信了。 陪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奉承他,一会儿烟吧,一会儿茶吧,一会儿这个吧,一会儿那个吧,那一晚上哪有我一会儿闲着的工夫?差点儿把我折腾得散了架子,连东南西北都认不清了。饶是这么着,还是八百六十个不乐意,七百二十个不满意。等到脱了衣服上床,这才看见他一头的白虱,一身的白癣,加上他那一身贼胖贼胖的白肉,简直就像是一条白僵蚕②,别提有多恶心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掉我一床的白末子,果真三个月之后还掸不清扫不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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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白下──南京的别名。南京原名江宁,唐武德三年,改名归化;八年改名金陵,九年改名白下。
② 白僵蚕──指患有白僵病的病蚕。由一种菌类寄生在蚕体上,使蚕体硬直而外生白粉,直到蚕体僵死。
六小姐那肆无忌惮的打趣,又激起了众人一片狂笑。
这时候,本忠已经拣了一副正对那雅座的临窗座头坐了下来。跑堂的赶紧过来擦桌子,一边问吃酒还是吃饭,一面炒爆豆似的一口气儿报出几十种风味名菜和应时小吃的名称来。本忠一时间也记不得那么多,拣那听清了自己也常吃的要了四样菜,荤素各二:一个鸡丝拌笋丝,一个鱼头烧豆腐,一个素什锦,一个摊黄菜,又要了四两五加皮先慢慢儿喝着。正张罗间,雅座里面的嬉笑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个温州腔极浓的沙嗓儿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接了下茬儿,分明是黄逸峰的声音:
“六小姐刚进门儿,咱们俩还没说一句体己话儿呢,好端端的怎么就拿我开涮,打起哈哈来了?你这不是指着葫芦骂瓢;当着和尚骂秃驴吗?你咒我,我可偏喜欢你,今儿晚上还非得叫你见见我这一身黄瘦黄瘦的黄皮黑肉不可──不过你放心,我头上没有黄虱,身上也没有黄癣,要说有什么黄东西掉下来叫你一年半载都受用不尽的,那除非是臭岜岜③啦!”
……………………
③ 岜岜(b ǎ靶)──小孩儿话,指屎。
黄逸峰的调侃,又激起了座中众姑娘的一片嬉笑声:
“哈哈,犯了老六的忌讳了,得罚黄大官人三大杯!”
“非罚不可,非罚不可呀!”
“他要是不喝,叫老六揪着耳朵灌他!”
一个男人的声音出来打圆场,听上去似乎就是东道主张二爷:
“慢着,慢着!让我先来审问清楚了。逸峰兄,你跟老六还是头一次见面,怎么就知道她的芳名呢?”
“我,我不知道哇!”是黄逸峰的分辩。
“那就太巧了!这一回呀,三大杯可饶不了你了,非得罚你一个双份儿不可啦!”
“要罚,也得罚我一个痛快明白的呀!这不明不白的,叫我挨了罚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太冤枉了吗?”
“那你就把三杯罚酒先喝了。喝完了,我叫你明白是怎么回子事儿,还不行吗?”
于是斟酒的,起哄的,又闹成了一片。在六小姐“咯儿咯儿”的笑声中,黄逸峰大概把三杯罚酒都喝了,哄笑一停,东道主笑着揭开了谜底:
“我们这位六小姐,是善和坊里的花魁,姓郝,小名儿叫端端,杭州城里红出了名儿的。你老兄刚才说:‘好端端怎么拿我开涮打哈哈”,这不是叫了老六的小名儿了吗?这三杯酒,算是见面礼,不算罚酒。接下来这三杯,才是罚酒呢!你先乖乖儿地喝了,我再说为什么要罚你!“
黄逸峰争辩着,抵赖着,郝端端掩口吃吃地嬉笑着,众姑娘群雌粥粥地撺掇着,众男客打情骂俏地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