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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2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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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广金闻言哈哈大笑,点着马伟禄的鼻子损他说:

“你呀,你呀!要说你不是个多情种子,那才叫冤枉呢!什么太没市面啦,冷落了贵客啦,还不是你想借题目做文章,看见今天有好东西吃,又想起你那知心可意的顶老②来了?我本意是想今天大家初次见面,先认识认识,聚谈聚谈,只求以酒会友的;既然马伟公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只想着你那秀云姑娘,我要不作成这一段姻缘,倒显得我孔大方太不大方了似的。好,快拿局票来,各人叫各人的姑娘去,今天非要把这五芳斋变成十芳斋,不把这楼顶吵塌下来不算热闹,怎么样?”

……………………

②  顶老──对所熟识的妓女的谑称,义近“相好的”。

饭馆里,叫姑娘的局票是现成的,一会儿,小厮连笔带砚捧了过来,放在孔大方面前。孔大方拿起笔,递到马老板手里,要他先写。马老板又把笔砚局票推到黄逸峰面前,逊让地说:

“我是什么东西?有贵客在此,我这个本方土地怎敢僭越占先?还是请黄老板、刘老板先写吧。”

黄逸峰急忙推让,孔大方却代客人把笔砚推回到浅麻子面前说:

“这次十芳聚会,是你姓马的发难的。你就是今天十芳会的会头。这第一芳不由你点,由谁点?再说,人家黄、刘两位老板前天刚到,以前也没来过嘉兴,你叫他们点谁呀?少不得要借重你这位花坛宿将代他们点两位最出色的姑娘。在嘉兴府,哪个倌人善吹善拉,哪个倌人善弹善唱,你心里自有一本《群芳谱》,谁还有你更熟哇?”

这么一说,马伟禄倒不推辞了,抓过桃红笺和羊毫笔来,刷刷刷就写了一篇儿,大有当仁者不让那个劲头。写完了这一篇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东道主商量似的轻轻地说:

“今天的十芳聚会,大家的顶老都在青云楼和环珠楼,黄老板和刘老板的局,干脆就都从这里叫吧。翠云惯会伺候外路客人,叫她伺候黄老板正合适。刘老板嘛,得给他找个俊点儿年轻点儿的,对,就叫红云来伺候他!”说着,提起笔来,刷刷刷又写了两篇儿,这才把局票和笔一起递给了孔大方。

本忠见是给他叫的姑娘,不觉涨红着脸,推诿说:

“诸位愿意叫姑娘来唱曲子侑酒,在下并不反对,只是别给我叫就是了。叫来了,我也不要。”

孔大方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

“逢场作戏嘛,别太认真啦!小兄弟!有道是花有重开日,人无还童时;趁着青春年少,此时不作乐,难道非要等到七老八十了,胡子也白了,路也走不动了,再来寻欢作乐不成?你吃的是生意人的饭,还能少得了跟姑娘们打交道哇?再说,吃花酒的规矩,是一人至少一位姑娘,多叫几位倒是作兴的;兄弟在江湖上闯荡半生,还没听说过十个人的席上只有九位姑娘的新鲜事儿呢!”说着,抓过写好的那三张笺条来,一看给本忠叫的是红云,歪过头去问马老板:

“你把这块傲骨头布给刘老板么?人家还是刚出山的相公呢,摆布得了她么?别又跟上次似的,弄得大伙儿都不高兴。还是给她换个顺把点儿的吧!”

马老板自作聪明地眨眨眼睛说:

“买卖上头,什么货什么行情,我没有你老兄清楚;要说到这花儿市上,什么倌人什么秉性,你就没有兄弟清楚了。这位刘老板,我没有请教过贵庚,照我看,反正跳不出二十这个大关去,长得又是一表人才。咱们地面的行院里,年龄在十八岁以里的,模样儿能配得上刘老板的,又要在座诸公中没她孤老①的,可不是只有红云一个了么?红云的脾性是孤傲怪僻些,不过在斯文的小白脸儿面前,她倒是从来没有发作过。上次钱大麻子的事儿,要是有我在场,就不会让他找那别扭。你想想,连我这个浅麻子,红云尚且不肯搭理呢,你让他伺候钱大麻子,那可不是两头不落好,一个白生半天气,一个白赚一顿打么?”

……………………

①  孤老──指跟某一妓女有过交往的老嫖客。

本忠听他们的来言去语,知道在这买卖人聚会的场合,自己一个人不叫姑娘是办不到的事儿。想到烟花丛中,居然也还有孤傲的女子,倒不妨见识见识,也就不再推辞。

孔大方再看看局票,见马维禄给自己点的是紫云,不是秀云,就把那局票卷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这是何苦来?就为我说你惦着秀云,你就偏不点秀云?你这不是故意叫秀云跟紫云怄气过不去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姊妹之间本来就有点儿小疙瘩不对付?再说,咱们上次在这里吃酒,你不是已经把紫云布给江老板了么?今天江老板还没开船呢,你就惦着抢盘子、割靴腰①,看人家的孤老能答应你么?”

……………………

①  抢盘子、割靴腰──在嫖界,一般不与朋友的“顶老”交往,似乎有“朋友妻,不可欺”的意思。叫局的时候,如果故意叫朋友的“顶老”,就叫做抢盘子、割靴腰,是一种为嫖界所“不齿”的“下作”行为。

说着,不由分说,三把两把把那张局票撕碎,抓过毛笔就越俎代庖起来,替马维禄点了秀云,替江老板写了紫云,这才把笔递到吴凤仪手中。

吴老板接过笔来,笑嘻嘻地说:

“有道是:衣裳是新的好,朋友还是旧的好。诸位都在声声念旧,我当然也不能厌旧喜新。看起来,今天我是非与我的老搭档叙叙旧不可的啦!”

说着,写下了名字,是头几天伺候过他的兰珠,环珠楼的老五,一个娇小玲珑略有些龅牙的姑娘。

接着在座的沈老板和杨氏昆仲等人依次都写完条子,孔大方也为自己招了一位“旧友”,正要打发小厮分头去送,忽然想起范学丹还没有驾到,急忙又拿起笔来,跟马老板商量:

“好险!好险!差点儿把这个恶讼师给忘了。一会儿他来了,独独没有他的花娘,还能饶得了我?咱们还是先给他点上一个在这儿供着吧。他是当今的长乐老①,秀水十三楼里的姑娘没一个他不熟的,给他点谁好呢?”

……………………

①  长乐老──指五代时景城人冯道。他早先任刘守光的参军,后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姓十三君,非将即相,三入中书,在相位二十余年,自称“长乐老”。

马伟禄眨了眨眼睛,分明是撺掇:

“今天咱们大家都叙旧,他当然也不应该例外。他不是姗姗来迟么?咱们就把他早年打得火热现如今已经凉了的宝珠给他叫来。宝珠的那一张嘴,也不在他以下,今天替他把这个弃妇找来,镇住他点儿,咱们大伙儿也好松一口气儿。怎么样?”

孔大方对马伟禄整治自己同窗的高招儿很欣赏,二话不说,笑着写下了宝珠的芳名,把局票递给小厮。尽管从五芳斋到青云楼和环珠楼拢共没有几步路,但是一者倌人没有走着出局的规矩,二者反正轿子现成,也可以借此摆一摆他孔家请客的谱儿,就吩咐停在门口专为迎送客人用的十顶竹轿全部出动,快去快回。

轿子刚走,堂倌儿托着头一道热菜送上楼来。菜是五芳斋的名菜:一个虾仁儿,一个鳝丝儿。那虾仁儿每个都有拇指般大小,肉色嫩红,俏①着晚茬儿青豌豆;那鳝丝儿几乎全用油泡着,端上来的时候,还开着锅冒着泡儿。孔大方赶紧起身张罗:

……………………

①  俏──在这里当动词用,指烹饪中加入次要的原料。

“热菜上来了,没到的,只能怪他自己没口福,咱们不等他啦!来,快围过来,围过来!四位远客,快请上座,不要等我拉!”

话虽然这样说,客人们逊谢座次,是宴席上不可缺少的节目之一,照例要推拉一番,才能就坐的。推拉再四,才把后天就要扬帆启程的江老板推到正中央坐下,黄、吴两位新客两旁挨肩儿,其余陪客诸公,序齿依次坐了下来。孔大方坐在主位上执壶斟酒以后,用筷子点着盘中菜劝让说:

“诸位老板快请!这东西,得趁热下筷子,一凉了,就减色了。为了这一席不成敬意的水酒,我跟五芳斋掌柜的定了个约法三章:第一是每个菜都得是灶上头把手厨师老赵头亲自掌勺;第二是猪身上的东西一概不许上桌;第三是一定得开一坛真正的远年花雕。掌柜的直到今天中午才答复我说如数备齐了。要不然,怎么会慌急慌忙地中午送请帖下午就发轿子?敬意不称敬意,不过是兄弟略尽地主之谊罢了。别慎着,举箸,端杯!请,请!”

众人依言举箸。主人正在斟第二巡酒,忽然门帘儿一掀,进来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人来,瘦弱矮小,面目可憎,两道倒挂眉毛,几根耗子胡子,却奓煞着两只招风耳朵,走起路来一晃三摇的,一个肩膀子高,一个肩膀子低,极力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来。一进门儿,先贼不溜滑地转动着他那两只耗子眼满座上看了一个斗风,见到在座有两位生客,点了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这才抬起两手从左至右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冲孔大方嚷着说:

“大方兄今天办事儿可就透着有点儿不够大方啦!你是打算甩开你挠头的客人,悄悄儿地提前把好吃的东西都吃了?这一回是人赃现获,罪责难逃。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罚吧!”说着,看见孔大方身边有个空座位,心知是专为给他留的,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孔广金见他的同窗进得门来,先大兴问罪之师,就笑指着范学丹,却对在座诸公说:

“怎么样?我说这个刁钻古怪的恶讼师准会恶人先告状,一点儿不假吧?他自己来晚了,不说赔礼道歉的话,也不乖乖儿地认打还是认罚,反倒来了个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幸亏我是他的老同窗。从小就看着他出歪点子算计老塾师的,他屁股一撅,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能上他的老当么?”说到这里,又回过头去问范学丹:“我先问你:给你送去的请帖,看到了没有?请帖上写的是什么时候开宴?”

“那上面不是明明写着酉正开宴么?”

“着哇!那你说说,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

“别尽拿我这穷人打哈哈,欺我身上没有时辰表好不好?刚才我从县衙门出来的时候,门口正挂酉牌呢,我一口气儿就奔到这里来,这会儿能过得了酉正吗?不信,咱们问店里借日晷来现对!”

“别胡搅了,日头掉下去都半天儿啦!你借了日晷,月亮地儿里对去怎么着?”

“那也是刚掉下去的。我进门儿的时候,太阳还在屋檐儿上头挂着呢!”

“别大白天里说鬼活啦!我们可是太阳下了山才入席的。”

“太阳一下山就入席,那也不到酉正啊!”

“说你们当讼师的惯会强词夺理,真是一点儿也不假。我先问你:眼下交的是什么节气了?”

“中秋过去才五天,明天八月廿一,交的是秋分节。”

“着哇!你不知道咱们这里秋分落日是酉正么?”

“哪儿跟哪儿啊!这里老嘉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不知道咱们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啊!”

孔广金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摇摇头说:

“你要是胡搅蛮缠不讲理,那我就没办法啦!只有不要命的,才不怕不讲理的。可我这条命……”

一语未了,坐在一边的本忠却憋不住了,插嘴说:

“要是照范先生所说,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的话,秋分比立冬早三个节气,日落时间还要晚些,应该是酉末戌初才对呢!这么说起来,范先生今天就迟到了半个多时辰啦!”

本忠的一句话,在座诸公全都明白过来了,不禁哄堂大笑起来。范学丹自知失言,赶紧挽回,嚷着说:

“啊!我说错了,说错了。咱们这里是立秋日落为酉正,是立秋日落为酉正啊!”

范学丹理屈词穷的分辩,又引起了一阵新的哄笑。正在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送进两盘糖醋大鲤鱼来,分装在两只尺二大鱼盆里。──这是因为马维禄动议叫姑娘吃花酒,东道主叫小厮添了杯筷和凳子,又传下话去,凡是料作现成的菜,一律改为双份儿;姑娘们吃不吃是另一回事儿,规矩如此,不能偏废──孔大方捏起酒壶来,先把范学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以示另眼相看,接着从江老板开始,又斟了一巡酒,这才拿起筷子来,点着范学丹的鼻子说:

“怎么样?刘老板的一句话,把你的谎言给拆穿了吧?你自己来晚了不算,还要吵闹酒宴,把挺热的鳝丝儿和虾仁儿都叫你给吵凉了。光凭这个,就应该罚你站着斟酒,不许你动筷子。姑念你也是为人家官司上的事情打点奔走,不计较你迟到之罪。趁热和,快吃这糖醋鲤鱼吧!”

范学丹也不容气,举起三镶银箸来,就向面前的一盘鱼进攻,一连气儿夹了三块鱼脊上的厚肉放进嘴里,这才端起酒杯来虚晃一圈儿,算是敬让的意思,却又不等别人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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