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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哄笑声中,孔大方提起了酒壶,把马维禄和范学丹的酒杯斟满了,然后笑模悠悠地说:
“本令官行令儿之前,三令五申,说得明明白白:酒令儿大如军令,不得违拗,乱者受罚。如今本令官起令儿伊始,还未交令儿呢,就让你们二位把令儿给乱了。姑念初犯,一人只罚一杯。让你们二位说说,本令官处置得公也不公?罚得该也不该?”
马、范二人这才醒过茬儿来,诺诺连声,直说:“公,公!该罚,该罚!”一仰脖子,两人都把罚酒干了。孔大方这才端起酒杯来,对身边的姑娘说:
“丽姑娘,该你喝这一口,给贵客们唱支小曲儿啦!”
丽云拿起檀板来,央紫云弹三弦,秀云弹月琴,红云吹箫,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唱了一支流传娼门已达一千余年的隋代名曲《丁娘十索》①,果然是脍炙人口的曲中菁华,合座为之倾倒。歌罢,孔大方端起面前的残酒来一饮而尽,随口念了一段“四极”说:
……………………
① 《丁娘十索》──隋代名妓丁六娘所作的乐府羽调曲,共十首,每首末句,有“从郎索衣带” 、“从郎索花烛”等语,因此称为“十索”。原曲今存四首,清代行院中所唱的“十索”,是后人补足。
“我说四样舒坦:‘穿大鞋,放响屁,光脚丫儿,走沙地。’就此交令儿吧!”
江老板听了,手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大官人真能胡编一起,只听得郑板桥说过: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上姥姥家,是四件极美的乐事,哪儿又出来一个‘光脚丫儿走沙地’?”
范学丹有话不说,比卡他脖子还难受,这会儿又来凑趣儿了:
“江老板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孔仁兄生平一怕坐牛车,二怕上姥姥家。为什么呢?只因他外公娶了一个年轻的晚外婆,这个晚外婆,最忌的就是外孙儿女们当众管她叫姥姥,谁要犯了忌讳,一顿苦剋(k ēi )就再也躲不过去了。所以孔仁兄自小见姥姥就好像耗子见猫似的,一听说上姥姥家,就哭着往桌子底下钻,哪儿还提得上舒坦哪!”
范学丹的打诨,把大家逗得狂笑不止。孔大方笑着提过酒壶来,又要罚他,急得他离座直打躬作揖,连说:“不敢了,不敢了。”孔大方这才放下酒壶,拿过不倒翁来,放在圆桌中心的一个小盘子里使劲儿一转,令儿就算是交了。
那不倒翁由于受力过大,在盘子里旋转不已,半晌停不下来。众客官莫不伸长了脖子,且看它跟谁对上了面。旋转的速度愈来愈慢,将次要停下来了,易于激动的范学丹拿一支筷子敲着盘子边儿,看它就要转向马维禄的当儿,大声喝令:“停,停!”但是那不倒翁不听他的喝止,刚刚对着马维禄,似乎就要停下来了,却又一摇一摆地转了半圈儿,转过了孔大方,眼看就要跟范学丹相上了面,急得恶讼师赶紧改口,大喊:“转,转!再转!”可是余力已尽,随他怎么敲怎么叫,那不倒翁再也不肯动一动了。合座欢声雷动,嘎嘎大笑。范学丹把那支筷子往桌上一扔,颓然坐下,恨恨地说:
“这酒胡子跟我有仇,不但不听我的令儿,还偏生找上我来了。这不是活该倒楣么?我把秀水三军的掌故先期说了,这会儿我说什么是好呢?”
令官笑着说:
“这才叫酒胡子也通灵性呢!嘉兴掌故如此之多,你这个万事通,就会连一个也想不起来?快说,快说!迟了,本令官执法如山,一定拿你开头刀,罚你三大斗。”说着,频频催促,又叫小厮去把酒斗取来,放在范学丹面前,以为要挟。
范学丹是座中一怪,一句好好儿的话,到了他嘴里,都会变了味儿,跑了调儿,如今要他说掌故,一则是土生土长的老嘉兴,二则是当了多年的老刀笔,肚子里的掌故,何止万千?随手拈来,就够说上三天三夜,令众人捧腹不止的。今天到了这个场合,哪能不尽情卖弄一番?之所以要推三阻四,忸怩作态,不过是故弄玄虚,以便引起他的惊人之笔罢了。孔大方催得越急,他的白眼儿翻得越凶,直到小厮奉命真的拿了酒斗要去倒酒了,这才勉勉强强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说:
“撵着鸭子上架,逼着公鸡过河!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搜索枯肠,幸亏想起一件往事来,聊以塞责凑数吧。
“我们嘉兴府城外,有一座三塔寺,寺前有三座宝塔,也算得上是本地的一处名胜古迹。就在这三塔寺的隔壁,住着一家人家,兄弟二人,都是年轻的秀才。后来哥哥死了,弟弟就和嫂嫂两个人不清不白地在一起过日子。有一次,这个烂秀才与朋友们一起扶乩请大仙,把关圣帝君请来了。大家都磕头罗拜,独有这个烂秀才却在一旁嘿嘿冷笑。有人问他为何发笑,他说:‘这嘉兴府地面,三国时归东吴管辖。关云长败走麦城,正是死在东吴人手里。虽然他死后成神,对东吴人却总是怀恨在心。偶尔显圣,也不过是大呼”还我头来“而已。平常时候,怎肯到东吴地面来降坛?可见来的这个关圣帝君,一定是个假的,指不定是哪方的饿鬼来冒充骗食的。’关帝闻言,降笔①说:这东吴地面,确实已经多年不来了。今天只为应诏赴天廷,路过嘉兴,在云头上俯视三塔寺雄伟胜景,忽见寺旁有人香烛礼请,方才按落云头,偶尔一露的。烂秀才说:‘既然你是关圣真神,我这里出一个对子给你,你敢对么?’关圣说:‘愿闻上联。’烂秀才指着三塔寺,出的上联是:三塔寺前三株塔;关公不假思索,在沙盘上大书七字,写的是:五台山上五座台。对得可谓相当工整。烂秀才不服,说是:‘我还能加字:三塔寺前三株塔,塔,塔,塔;请关公再对。’这是绝对,有‘三’字和‘五’字在管着,谁也对不工整的。关公总不能在‘五台山山上五座台’的后面连下五个‘台’字呀!烂秀才难倒了关公,关公为此大为生气,当即抽身进了三塔寺,查问这个烂秀才平时都有什么劣迹。一查就把他跟嫂嫂不清不白的事情查出来了。回到坛上,对烂秀才说:‘我这里也有一个对子请教,上联是:红罗帐内,多少恩爱问嫂嫂;请对下联。’那烂秀才一看揭了他的隐私,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关公说:‘谅你也对不出来,还是我来替你代劳吧!下联是:黄泉路上,有何面目见哥哥。’众人为之愕然。这时候,沙盘上又写出‘吾神去也’四个大字,就再也不动了。”
……………………
① 降笔──指扶乩时“鬼神下坛”所写的字迹。
说到这里,他也停止了说话,好像那乩笔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愣了神儿。江振东刚听出点儿意思来,钉着问下文: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没脸见人,回到家里,找根绳子往梁上一挂,吊死啦!”
说完,又傻愣着不说话了。江振东还想打听下文,又紧钉着问: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到了阴曹地府,跟他哥哥怎么见的面,两人说了些什么,我没在场,就不知道了。”
合座一阵哈哈大笑──笑的不是故事,而是笑江振东的死心眼儿,给个棒槌就认真(针)。令官笑着说:
“一个信口雌黄,一个还真相信。我问你,你这根本就不是嘉兴掌故,怎么也拿来滥竽充数?”
范学丹急了似的大嚷:
“谁敢说我这不是掌故?这不跟你说的烟雨楼一样,有地点、有人物、有故事么?”
“说掌故,起码你得把三塔寺建于何年,何人所建,供的什么佛像,现如今有多少和尚这些关节交代清楚哇!”
“嗨,要知道这些还不容易吗?明天兄弟也作一小东,请诸位往三塔寺一游,你要问的这些事情,庙前的石碑上全都刻得清清楚楚,不强如我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吗?”
“得了,得了!就算你蒙上一回算了!”
“有令官儿点头,我就算逃过来啦!宝姑娘,快喝一口酒,给大伙儿来一段拿手的!”
宝珠依令儿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本忠从小就听熟了的,全曲从头至尾,本来该用快板,音调应如急风暴雨、长空闪电、风起云涌、大雨倾盆那个劲头;但是今天宝珠所弹,用的却是极慢的慢板,听起来有如行云流水,凄风苦雨,音调低沉哀婉,如泣如诉,大有低眉俯首,愁思满腹,翘首云天,徘徊踯躅,不如何处是儿家那份儿情景,呜呜咽咽。气势十分消沉。弹过了全曲,又回头反复,这才微蹙双眉,轻轻地唱出了歌词:
秋风起,愁云低,
一片片的落叶满阶前。……
也不知是仲秋晚风吹入怀呢,还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随着这低沉的歌声,刚才席上那种闷热烦躁的空气逐渐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凉意,把人们的意境带到了“秋风萧瑟落叶飞,愁云凝聚压低眉”的凄凉秋景中去。接着歌词中唱到了孤雁南飞,世态炎凉,情薄如纸,接着乐曲一转,从景物转到了歌者自身:宝珠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
谁复有真心?
谁复有真情?
不过是见你青春美貌,
供他片刻的赏心,
片刻的留恋!
春去秋来,
谁来管你,
一年老一年!
尾声在琵琶的抡指拨弹下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终于在余音缭绕中收尾结束。看歌者,已经是两行热泪如宝珠点点,挂在腮边了。
范学丹见自己的顶老触景伤情,唱了一支哀叹身世的悲歌,生怕主人不悦,趁座中诸客还在沉思的工夫,赶紧把面前的残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
“婉转歌喉,不减当年,只是过于悲切了些。我这里说四样白:头场雪,二场霜,妞儿的屁股,新刷的墙。就此交令儿吧!”说完了,就手把盘子里的不倒翁一拧,就坐了下来。
那不倒翁又转动起来了。客官们一者为范学丹所说的四白而绝倒,二者都注视着酒胡子,惟恐它跟自己对上了面。于是欢笑夹杂着怪叫,把刚才宝珠制造出来的悲伤凄凉气氛冲了个干干净净。不倒翁转着转着,速度渐渐变慢,于是客官们的情绪又突然高涨起来。不希望它在自己面前停下的,大声喊着:“转,转,再转!”希望它在别人面前站住的,都高叫着:“停,停,停下!”
这酒胡子在五芳斋居住有年,交往过的达官、贵人、名士、才子、富商、巨贾,不知凡几,真是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早已经变得十分刁钻古怪,既不在人们希望它停下的地方停下,也不愿意转向人们要它面对的人前面,却偏偏在不叫也不喊的本忠面前摆了两下身子,就一动也不动了。
令官见不倒翁跟本忠相上了面,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客官是少年老成呢,还是上不得台盘的嫩雏儿,就笑着说:
“这酒胡子倒也作怪,偏偏找上刘老板了。别看他个儿不大,可是胡子一大把,权力比我这个令官还大。没得说,刘老板,该你接令儿啦!”
本忠既然已经入境随俗,这时候酒胡子找上门儿来,也难以推托。好在今天席上行的是俗令,用不着高深的学问,也不吟诗作赋,一篇故事,几句笑话,满能打发的了,就正了正身子,不慌不忙地开口说:
“酒胡子找到了我的头上,只好遵命听令儿。我就来说一段我家乡的旧事,聊以塞责吧!”说着,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接着说:“前明年间,我们温州出了个张阁老①,在朝为官,权势显赫。看看年纪越来越大,不能不告老还乡了。恩准归隐的那一天,他对皇上说:‘老臣故乡的宅第,破旧不堪,已经无法居住,求万岁赐点儿地基,另建一所吧!’皇上说:‘你打算在哪儿盖新房?要多大的地方呢?’那张阁老当即打开一把画有温州城地图的折扇,对皇上说:‘老臣一家,能用得了多少地方?皇上只要在这温州城的地图上随便画个圈儿,就满够老臣用的了。’皇上依言拿起硃笔,随手在折扇上画了个圈儿,又批了几个字。张阁老捧了折扇,谢恩退出。回到温州,就指着皇上硃批的御笔问知府要地基。知府一看,皇上画的那个圈圈儿,没占去温州城的一半儿,也差不了多少了。可这是皇上的御笔硃批,谁敢违拗抗旨?只好派出衙役隶卒去按图划界,把界内的老百姓统统轰了出来,让张阁老营建府第。就在这块地盘上,张阁老大兴土木,盖起了亭台楼阁,修起了假山水池,养上了鱼鸟花草,把个张府起造得比皇上家的御花园还大。为了他一家人,成千上万家人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些有亲友可投的,投亲靠友去了;那些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只好流落街头,沿门乞讨;年轻力壮的,只好出卖力气,替张家做工。等到府第盖好,花园修完,这拨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