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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今天的酒宴,姑娘们可就有些吃不准了。孔大方虽然是个掮客,但是早年读过书,在当地颇有风雅的名望;范学丹虽然是个刀笔,但又是个出名的狂生;除了马维禄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之外,今天所请的几位客官,还大都比较斯文,并不那样俗不可耐。再加上宝、红两位姑娘别有用心,各吐衷曲,一时间酒筵上空气沉闷,调子低沉,弄得姑娘们也不知道应该出卖何种曲子为是了。直到东道主再三分说,秀姑娘方才豁然开朗:要说吟诗作赋,她比不上红云;要说唱几支逗乐的小调儿,她会的比谁都多,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听说这一个多月来马老板没到班子里露面儿,是因为去逛相公堂子去了,不管是真是假,她唱这样一支曲子,总也算是即景生情,贴题靠谱儿,一定能够把大家都逗笑了吧?
一般说来,这种小曲儿,即便是在妓院里,也都是嫖客进入姑娘的房间以后,把丫头老妈子都打发走了,这才轻轻地唱给嫖客一个人听的。像这样在酒楼里的宴席上当着许多人唱,手里拨弄着琴弦,嘴里唱着曲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孤老,脸上还装出许多怪相来,也是很少见到的事情。看起来,秀云姑娘听说马老板上了相公堂子,真的“吃心”了。
对于这种肆无忌惮的卖弄声色,本忠感到十分难受和厌恶。他虽然生长在山村,逃亡出来以后又随着戏班跑遍了浙南,满嘴是粗话的泼妇骂街当然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像这样淫邪下流的唱词却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更不可想象这样的言词怎么可能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之口。他感到恶心,感到脸上发烧,简直是活受罪,但又无法逃脱,只好静静地坐着,给她一个充耳不闻。而座中诸位客官,则大都是此中老手,像这样的小曲儿,不知道听到过几许了。不论是耳朵、眼睛还是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不在话下,甚至也许还嫌不够味儿呢!
秀云一曲歌罢,满座为之绝倒,大家都来与马维禄打哈哈:一时间击桌拍掌的,挤眉弄眼的,哈哈狂笑的,哇哇大叫的,丑态百出,不一而足,就连黄逸峰也不能自持起来,几乎忘了有晚辈在座,直乐得手舞足蹈,嘴歪眼斜,一个劲儿地擤鼻涕、擦眼泪。马维禄让大家揶揄够了,这才强忍住笑骂了一句:
“都是恶讼师瞎胡吣乱嚼的舌头!秀姑娘一向是个实心眼子,还不当真?快别听这个不长人心的挑拨,今天晚上,咱们俩重温旧梦,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范学丹也笑着回骂:
“咱们两个到底谁不长人心,只有秀姑娘心里才明白哩!今天夜里你敢不上秀姑娘房里跪着去?你要是不去,别说是秀姑娘要跟你急了,连我都要跟你急了呢!”
马维禄哈哈大笑:
“你急?你急的哪门子呀?是贼上墙?火上房?小孩儿趴在井沿上?还是大鸡巴搁在屄帮上?哈哈哈哈!我说的这就叫‘四急’。该我交令儿了吧!”说完,没忘了把门杯一饮而尽,抓起不倒翁来,用两手使劲儿一搓。
沉闷的空气被彻底扭转了。座客除本忠之外,几乎全都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姑娘们中间,有掩口尖笑的,有吃吃轻笑的,有浪声痴笑的,有协肩媚笑的,也有无声微笑的。独有红云,不但没笑,反而轻咬下唇,紧蹙双眉,依旧沉闷地低头不语,与本忠适成一对儿。
忽然间,狂笑、大笑、媚笑、轻笑全变成了一声惊奇的哄笑。红云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酒胡子又找到范学丹头上去了。恶讼师正在抓耳挠腮,急猴儿似的嚷着说:
“不行,不行!这酒胡子准是有鬼,要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找,偏偏第二次找上了我?嘉兴的掌故,我本来知道的就不多,这不是越渴越吃盐,越热越穿棉么?哪位朋友行行好,替我说一个,我这里封三十个大钱相谢。”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马维禄鄙夷地说:
“你当我们都没见过钱呢!收着你那三十个钱衔口垫背①去吧!”
……………………
① 衔口垫背──当时的殓葬习俗:给死者口中含珠、玉、钱、米,叫做衔口;在棺材内死尸褥下放钱,叫做垫背。
范学丹装出一脸的怪相来,苦笑着说:
“我这是真急了,才忍痛牺牲,从心尖子上割下这三十个大钱来。要不,谁不知道我是杨朱②的门徒,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三十个钱,买米够吃一天,买茶够吃十天,买水够吃一百天的,还少哇?有朋友伸手的没有?要没有,我可又要说我的三塔寺啦!”
……………………
② 杨朱──战国时人。《孟子》里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朱没有著作流传于后世,《列子》中转述他的学说,大致与墨子的兼爱正好相反。
令官也信以为真了,摇着手说:
“不行,不行!说过了的不许再说,说了也不算!”
范学丹不顾令官的制止,管自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满有道理地说:
“你不让说,我偏说。难道三塔寺就只许出一件掌故么?刚才说的是庙外面的塔,这一回说说庙里头的佛,总可以吧?”端着酒杯巡视一周,见没人反对,这才放下了酒杯,接着说:“咱们秀水,早年间出过一个杨太史③,凡是本地人,大概没个不知道的。杨老先生的道德文章,那是没得说的;就是家产资财,也称得上是富甲一方,百里之内,无出其右的了。不过这位太史公有一样毛病不好,那就是跟我一样:一毛不拔,一个铜钱捏在手里,能攥出水儿来。不过他吝啬是吝啬,却不缺德,所以比我又强些,倒有两个儿子;不像我似的,到今天年过不惑,连个儿子也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说到杨太史的这两个儿子,大公子长得胖,外号人叫‘洋油箱’,二公子长得瘦。外号人叫‘洋蜡烛’……”
……………………
③ 太史──本来是古代的史官,明清时代用翰林修史,因此翰林院编修,俗称为太史。
刚说到这里,杨氏兄弟一齐指着范学丹嚷着说:
“好你个恶讼师!你要是变着法儿地编派我们,看我们不撕烂你的臭嘴!”
范学丹急忙站了起来,连连打躬作揖说:
“小子不敢,小子不敢!小子有几颗脑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编派起二位老板来?我说的杨太史的两位公子,都是实有其人的,不过,真名我可确实不知道。二位要是一定要查考他们的真名,只要把杨氏宗谱找来一查,就知道了。这两位公子,生在书香门第又是富贵人家,按说应该子承父业,博古通今,满肚子都是学问才对,很可惜,杨太史舍不得花钱请西宾,自己又在京城当官儿修国史,没工夫调教这兄弟俩,就把儿子关在老家叫老太太管教。老太太不识字,只怕孩子出去闯祸,一天到晚把孩子关在家里,连大门儿也不让出去。等到太史公告老回到嘉兴,才知道两位公子都是屎包肚子浆糊脑袋。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十七八九岁了,不但什么事情也不会干,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一不知道粮食蔬菜是从哪儿来的,二不知道铜钱银子是干什么用的。太史公为此十分犯愁。有一天,封了两封银子,每封三钱,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来,对他们说:‘给你们一人一包银子,让你们出去玩儿一天。第一要把这些银子都花出去,第二每人给我学两句人话回来。’两位公子一听,十分高兴,就各自揣上银子,分头出门去了。
“大公子一走走到了三塔寺,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秀才和一个衙役正在抬头看那山门里面的四大金刚。看着看着,那秀才忽然诗兴大发,口占了两句说:‘金刚长丈八,上下皆金装;’说完了这两句,就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那衙役是个粗人,也来冒充风雅,帮他续了两句说:‘蛋包如灯笼,鸡巴像鸟枪。’说得那二人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公子一听,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大概就是人话了吧?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买了这四句话,背熟了,就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
“二公子一走也走到了三塔寺。不过他没进门儿,在山门外面看见有一个卖糯米团子的吃食摊儿,有几个人正围在那里吃。二公子走过去一看,没见过,也没吃过。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呀?’那卖团子的回答:‘糯米粉做的。’二公子又问:‘怎么是黄的呢?’卖团子的答:‘红糖芝麻粉裹的。’二公子又问:‘多少钱一个呀?’卖团子的答:‘三文钱一个。’二公子又问:‘那么,谁能吃呢?’卖团子的嫌他啰嗦,损了他一句:‘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全能吃的。’二公子一听,这些话闻所未闻,大概就是人话了,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学会了这四句话,记熟了,连庙门都没进,就一口气儿跑回家来了。
“杨太史一看,不到半天,两个儿子都回来了,就问他们引自花出去了没有,学到了人话没有。两个儿子齐声回答:引自花出去了,人话也都学到了。问他们学到了多少,都说是四句。太史公很高兴,就叫两个儿子轮流着一人说一句,他自己眯着眼睛来品评谁学到的是真人话,谁学到的是假人话。
“大公子站在上首,先说了一句:‘金刚长丈八,’太史公一点头,说了句:‘不错。’二公子在下首,接了一句:‘糯米粉做的。’太史公摇了摇头,没说话。大公子又说;‘上下皆金装,’太史公又点点头说:‘可以。’二公子接上了下文:‘红糖芝麻粉裹的。’太史公又摇了摇头,拧上了眉毛。大公子得到了夸奖,心里得意,接着说:‘蛋包如灯笼,’二公子立刻接上:‘三文钱一个!’太史公一跺脚,说了声:‘不像话!’两位公子不知道说谁,接着往下念,一个说:‘鸡巴像鸟枪,’一个就说:‘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都能吃的!’把个太史公气得火爆三丈,骂了一声:‘浑蛋!’,一人赏了一个脖拐,就气晕过去啦!”
范学丹讲完了这个掌故,座上的人笑了个东倒西歪。杨家兄弟一齐站了起来,说是范学丹借题骂人,一定要撕他的嘴。范学丹躲到了孔大方背后矢口否认。孔大方拦住了杨氏昆仲,回过头来问范学丹:
“你说你骂的不是他们棠棣①,难道你就不知道杨太史正是他们的祖上吗?你拿太史公的两位公子打哈哈,损的不正是他们的祖先吗?借行令儿影射骂人,不单违令儿,也不是为人之道,不罚不足以服众。大家说说,该罚不该罚?应该怎么罚?”
……………………
① 棠棣──本作“常棣”,是一种树,也就是棠梨、杜梨。《诗经·小雅》中有《常棣》篇,是歌唱兄弟和睦的,因此后世以“常棣”作为兄弟的代称。唐以后,“常棣”误作“棠棣”,以后一直沿用。又因《常棣》篇中有“常棣之华,萼不恚|”句,所以也用“棣华”、“棣萼”作为兄弟的代称。
范学丹急忙朝杨氏昆仲连连打躬作揖,认罪告饶说:
“该罚,该罚!在下确实不知道杨太史就是令祖,道听途说,搬来就讲,亵渎冒犯,该死,该死!还望二位恕我不知,从轻发落!”
孔大方说:
“行令之初,即已言明:违令儿乱令儿,罚依金谷酒数。如今你乱了令儿,罚酒三斗,再也没得可说,至于冒犯之罪该如何处罚,当由杨氏昆仲裁处。
杨有相见恶讼师频频请罪,明知道他是假装不知,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跟他认真不得,就笑着说:
“既是不知,且饶你初次,本该由宝姑娘唱的曲子,就罚你来替唱吧!不过可得唱那最新鲜有趣的,没意思的可不行。”
范学丹一听这一科一罚,立刻装出一脸怪相来,苦苦哀求说:
“杨老板所罚,罪人不敢不依;只是孔大令官所判,不也太过了吧?今天我要是喝了这三大斗,即便不醉死,也得烂醉如泥了,还进什么环珠楼,效什么于飞之乐呢?纵然我是罪有应得,可宝珠无辜,何苦要她受这一夜孤凄,还得搂着个酒胡子睡觉呢!就算看在宝珠的面上,也应该饶我这一遭儿,减免一些才好!”
孔大方想了一想,怪笑一声说:
“也罢,既然你这个狂生开罪了杨家棣华,就罚你学一学他们杨家狂士杨铁崖的风流韵事,以金莲载杯,连饮三盏吧。”
范学丹一声“得令”,居然抓起宝珠的一只小脚来,就要往下扒鞋子。宝珠一面挣扎着,一面笑骂:
“你自己耍嘴皮子惹了祸,挨了罚,自作自受也就罢咧,何苦来又牵扯上我?”
范学丹一面把她的一只小脚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面悄声儿说:
“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哩!你想想,这些姑娘里头,你不疼我,谁还疼我呀!好姑娘,这会儿你依着我,一会儿进了你的房,我全依着你,准保让你心满意足,还不行么?你要不依,我就舍死去喝那三大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