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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听他尽给自己辩解,急了说:‘我的小爷,你在家里娶了新媳妇儿享艳福,你可知道七小姐如今受的是什么罪?她呼天天不应,唤地地无言,就好像掉进火坑里一样!就是你一时间不能去接,也得先送个信儿给她呀!’安三公子说:‘自从我跟少奶奶露了那口风以后,她处处防着我,连大门儿都不放我出去。她的耳报神又多,我想找个可靠的人传句话都不能够,怎么能够送出信儿去?要照我的心思,眼前接不进家来,也得给她把银子送去,先把身子赎出来,找个地方先藏着,等我跟家里说通了,再接进家来。难的是我手头根本就没银子,我妈又不肯给我……’话没说完,他的新奶奶就披头散发地扑进门来,一把抢过罗帕去,嚎着说:‘我就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个狐狸精,果然今天不打自招,说出你想另立门户的打算来了。好哇!你跟我见公爹去,只要你敢禀明了,银子我给你!赶明儿臭婊子进了门,她当新奶奶,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三公子吓白了脸,只知道打躬作揖赔不是,一面递眼色叫张二快走。张二见不是事儿,只好趁乱里溜了出来。三公子那边怎么收场,他就不知道了。”
“那么说起来,安三公子是个怕老婆的怵窝子,已经叫新媳妇儿捏在手心儿里了。这样的人,又娶了这么厉害的大奶奶,你就是进门去做小,也是三天打两天骂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的。弄的不好,日子恐怕比你在这里还难过呢!”
“谁说不是呢!大姐姐也说,这样的人家,幸亏我没去。要不然,那可真叫爬出了火坑,又掉进汤锅里去了。在班子里,总还有个赎身从良的机会,要是进了安家,早晚非叫大奶奶给整死了不可。张二这一次从平湖给我带了这样一个实信儿回来,我对三发子才算是真的死了心了。姐妹们有说我是前世烧了断头香,所以今世才会夫妻不到头的;也有说我这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今世合该受苦受难的。她们都劝我不要去跟命运抗争,不如答应阿妈,回去接客。还说像我这样儿的,用不了几年工夫,准能攒够了私房钱,自己赎出身子来。那时候,再找一个老诚可靠的人过日子,强如给有钱的阔少爷去做小。我想想也实在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就又搬回楼上来住。开头一些日子,还跟清倌人一样,卖艺不卖身。高兴了,赠一首诗,唱两支自编的曲子;不高兴的时候,连曲子也懒得唱。谁知道名声传出去了,每天来会我的客人倒也不少。有的人是专为来看安三公子的‘外家’的,有的是慕名而来专为谈诗的。这里面有一些是冒充风雅连平仄都还调不准的市井无赖,借谈诗来说风情的。这些人不单好吹牛,也喜欢捧臭脚。每逢我有了新作,就胡捧一气,抄了去到处传播。不过这两年来我也真碰到过几个懂诗的杜家。他们看了我的诗,有一句好就夸一句,有半句好就夸半句。他们总说我的诗才气和意境是有的,只是手法还太嫩,字句也欠推敲,要我多读前人的佳作,不要急于多写。这二年来我就专读唐诗,仔细揣摩,比先前似乎长进多了。
“说起来也好笑,有一次我碰到一个精于长短句的,就把安公子当年填的几首词拿给他看,才知道当众挥毫的那一首《满江红》,是抄的欧阳修的,在‘洞房’里填的那几首,都是抄的温庭筠的;分手那天写在帕子上的《如梦令》,竟然是后唐庄宗李存勗(zhù助m ào 冒)修内廷时掘得断碑上的原文。从那以后,我才去买了一部《宋词选》和一部《花间集》来看,果然都找到了。他欺负我没有读过词选,偷了别人的佳作来蒙我。我看他年纪轻轻的,才华横溢,还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呢。他自己明明是个抄手,却又故意摆才子架子,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来。我写的诗,他连看都不看,就说那根本不能叫做诗,只能算是顺口溜,蒙得我一愣一愣的。后来我写的诗,都不敢拿给他看了。这种公子哥儿出身的‘假才子’,不单跟冒充风雅的市井无赖一样没有才气,没有骨气,也一样没有天良,没有天理的。单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这个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了。”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一个人,本不是一眼就能够洞烛肺腑的。当初也实在怪你自己过于轻信了。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经认清安公子是个不可信托的市井无赖,刚才你在席上唱的那支曲子,怎么还那么情绵绵,意切切,依旧是一肚子理不清还不尽的相思债呢?”
红云把头一低,不好意思地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他,总是恩怨参半,既觉得他害苦了我,又觉得他也是无可奈何。也许就因为他是接近我的第一个男人,又是我自己选中的,他在我面前又是温文尔雅,百依百从,留给我的印象好多于坏的缘故吧。有时候,我甚至还怀疑这个张二的话是真是假,是不是大姐姐和阿妈串通了教给他的,实际上他连是不是去了平湖都不一定。我不信他两次去平湖,都会碰得那么巧,连一封亲笔回书都取不回来。所以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我又原谅了他。恨他的时候写的诗赋曲子,字里行间怨的成份就多些;原谅他的时候,儿女之情就浓些了。席上唱的那首开篇,是我读了梁元帝《荡妇秋思赋》以后有感于怀而改作的,里面还有李白的三五七言诗,不过已经是反其意而用之,给柔和到赋里面去了。那时候我见景伤情,想他的心思比恨他的心思要重得多,可不就悲悲切切,儿女情长了么?”
“听你刚才说,你从洗衣房搬回楼上来以后,是不留客人在你房里过夜的。那么是什么时候你留起客人来了呢?是不是你阿妈又打了你一顿之后呢?”
“我在班子里住了那么些年,阿妈也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脾气,打是打不服我的。那次下死劲儿打我,是为了我‘倒贴’,不打我一顿,她消不了气儿。我上楼来以后,我的故事几乎传遍了嘉兴府,每天来打茶围的客人比以前更多了,她也不少收盘子钱。我开始留客,是阿妈托了大姐姐来跟我讲情说好话。她说:要是我肯留客,我就可以多从客人那里得到些缠头。三年之后,如果我攒够了钱,要赎身,她可以少收我二百两衣饭钱。大姐姐也说:像我这样光应个局儿,一个缠头也得不到,只好等哪位客官看中我了,拿出银子来替我赎身,就是出去了,身子也是人家的,要典要卖,都得由着人家。要是攒够了钱,自己赎出自己来,身子是自己的,愿意跟谁嫁谁,别人干涉不着。那时候我正恨着安三公子,再也没有为他守着身子的意思了,就答应了阿妈的条件。不过也留下了一句话:凡是要在我房中过夜的客人,都得由我自己点了头的才算数,那些十分肮脏下流没有人样儿的,说死了打死了,我也不答应。为这件事情,我没少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贵客,阿妈脸上下不来,或者受了客人的气,也没少打我。后来阿妈摸准了我的脾气,总把那些斯文些的客人布给我。斯文的相公穷的多,手面不阔绰,出手不大方,我得到的缠头当然也少,所以直到今天,依旧没有攒够赎身的银子,不过我倒是心甘情愿的。要我陪那些满身铜臭一脸色迷相的客商坐一会儿我都翻恶心。我宁可不要钱,甚至宁可挨一顿打也决不受那种罪。”
“今天席上他们说的那个钱大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钱大麻子,原是本城的一个屠户,后来发了财,开了三爿肉店,不亲自操刀了。他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几次找上门来,要在我房里过夜,都让我给撅回去了。头些日子也是孔大官人在五芳斋请客,送了局票来,是一个姓钱的客官点了我。当时我没想到会是他。到了五芳斋楼上,才知道就是这个钱大麻子。他惦着给我来一个出其不意,我刚坐下,他就递过筷子端过酒杯来要我吃菜喝酒。您大概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应条子出局子,要不是过夜的客,是不能动筷子的,唱两支曲子,就转局了。他以为当众突然请我吃喝,我一定无法推托,于是他在我房中过夜就成了定局。没想到我偏要叫他下不来台,愣是不吃也不喝,连曲子也没给他唱一个。那一回,他面子丢大了,散了席赶到我们班子里来借酒撒疯,连骂带摔咧子的,拿我阿妈出气儿。阿妈惹不起他,当着他的面给了我俩巴掌,又好说歹说把他送到老六的房里才算完事儿。后来他放出空气来说:一定要替我赎了身讨我去做小,那时候非要好好儿管教管教我不可。我反正是横下了一条心的,我不愿意去的地方,阿妈要是一定要卖我,我就一根绳子吊死算完事儿。我自己解脱了,也让那老虔婆落一个人财两空。”
“这种地头蛇,手里有了几个钱,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一个班子里的姑娘,把他给得罪下了,他要整治你,还不是易如反掌?这么看来,你倒是应该多防着他点儿。我问你,这几年来,你手头已经攒下多少钱了?”
“我的客人,没钱的居多,我又从来不向客人讨钱,只是随客人给多少是多少。这三年来,我什么衣服首饰都没添,也不过才攒了一百五十多两银子。”
“那么,你自赎自身,身价银子是多少呢?”
“我的卖身价是五十两银子,在这里当了五年清倌人,一年要算一百两银子的衣饭钱,所以安三公子赎我那阵儿的身价银子是五百五十两。按照我们行院里的规矩,当了红倌人,以后赎身,就不算衣饭钱了。只为阿妈有话在先,只要是我自赎自身,可以减收我二百两银子,只交三百五十两就可以了。如今我手头只有一百五十两,还差着二百两银子呢!”
“要是你的银子凑齐了,赎出身子来,你打算到哪里去呢?”
“在嘉兴,我只有那个卖我的舅舅一家亲戚,总不能又回到他家去让他卖第二回吧?要是我攒够了钱,我想我还是回长州去的好。那里还有我一个堂房叔叔。我投奔到他那里,就靠十个手指头做针黹,总也够我吃青菜淡饭的了。”
本忠听她如此说,略一沉思,就毅然决然地告诉她:
“既然你有地方可去,银钱数目差得也不是太多,我就成全了你这个愿心吧!像你这样身陷火坑而不毁的人,也称得起是一支火中莲①了。实话告诉你,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家里全家人起早赶晚忙活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到这二百两银子。是我结了一门富亲,去年八月招赘在岳家,今年第一次出门儿来做买卖,承人提携,赚了些银子,譬如做功德,凑二百两让你赎身,另外再给你五十两做安家度用。你收起卖身契,火速回长洲去投亲,一天也不要耽搁,以免夜长梦多,又横生枝节。这二百五十两银子,算是我送给你的,不要你还。到了长洲,有合适的本份儿人家,叫你叔作主,还是许配人家的好。做老姑娘,在自己的娘家都难得很,何况还是堂房叔叔家?眼前固然好过,老了怎么办?你才十八岁,年纪还轻,来日方长,要多往远处想,不能只看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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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火中莲──指陷身妓院而又能够自拔的妓女。语出苏轼陆莲庵诗:“陆地生花安足怪,而今更有火中莲。”
红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客官会如此慷慨,头次见面,就肯于拿出二百五十两银子来替自己赎身。之所以大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小客官既没有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今后也不想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他并不是出于贪图她的美色而想长期地占有她,而完完全全是出于对她悲惨身世的同情。在五芳斋跟他初次会面的时候,这个小客官的庄重和正派也曾经引起过她的好感和幻想。她所希望的,也还是想用自己的美色和才艺牢牢地抓住这个从未涉足过妓院的小客官的心。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能够抓住他。因为她所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为她的色艺所倾倒,也几乎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暂时地或永久地占有她。就连他曾经那么喜欢、那么日夜不能忘怀的安三公子,也是只为她的美色,只为能够第一个占有她的身体,才肯拿出银子来的。而眼前的这个小客官,对于她的美色并不是熟视无睹;对于她的才艺,也不是无法领略。但是人家花了过夜的钱,想到的只是避免她挨打;进了房间,根本就没打算在她的床上睡觉,更不要说是想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乐趣了。她曾经想:这个小客官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大概还幼嫩无知不谙世故吧?她也曾经想过:人家是干净正经的人,一定是嫌她阅人已多的身体太肮脏了。只有现在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她的这些想法,全都误解他贬低他了。
他的慷慨解囊,跟安公子的千金一掷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