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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老,当然就由不才来充任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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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小星──《诗经》中有《小星》一篇,本是写征夫夜间值勤的,前人牵强附会,解释成“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返”,因此旧时把妾称为“小星”。小星辅月,隐喻小老婆协助大奶奶。
本忠见孔大方误会了他的意思,不禁也哈哈大笑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官人就乱点起鸳鸯谱来了。红云姑娘是自己赎身,我只不过是帮她几两银子而已。她赎身以后,立刻动身到长洲投奔她叔叔去,从此跟我就是天南地北,不相往来,没有瓜葛了。大官人要吃喜酒,一定请您上座,不过那是红云姑娘的喜酒,不是我的喜酒。媒人媒人,跑腿儿串门儿;不跑穿两双鞋子,就想当个现成的媒人,这喜酒能这么好吃的么?”
本忠的答复,使孔大方深为吃惊,却使黄逸峰长舒了一口气。孔大方当了大半辈子掮客,好货次货,高价低价,讲究的是当面看货,按质论价,你买我卖,现钱交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付了钱却不要货的买卖。古人买椟还珠,至少还落下一个漂亮的匣子呢,这个愣头青,第一次逛窑子,就听信窑姐儿的话,可怜起她来,当真拿大把儿的银子去替她白白赎身,岂不是傻事一桩!其实,凡是妓女,有几个不是被骗、悲拐、被逼才进的妓院呢?要是都可怜起她们来,有那么多银钱替她们赎身么?因此,在孔大方看来,本忠此举,纯属多余,不是疯子,也是傻子。黄逸峰呢,受了陈焕文的托咐,带本忠出来学做生意,没有遵守许下的诺言,领着本忠串了秦楼逛了楚馆,就已经担着干系了,要是回去的时候再带一位如夫人,叫他怎么交代?等到听说只是干出银子,并不带人,反倒松了一口气儿。银子送掉固然可惜,但那是赚得回来的,至少总比回去以后听陈焕文数落、听陈秀芝哭闹要强万倍。孔大方还要拿本忠取笑,就接着他的话茬儿说:
“刘老板如此办事儿,的确是千古少见的义举,兄弟不胜钦佩。可以猜想,这绝不是红云姑娘不愿意到温州去,而是刘老板为了成全她不叫她去。也可以想象:像红云姑娘这样色艺双绝的美女兼才女,刘老板尚且不打算留在身边终身受用,也就可以想见刘老板眼光之高、入选之严了。不要紧的,刚才你不是要我替你跑腿儿做媒吗?行了,我豁开跑穿两双鞋,非要在这秀水十三楼中替你找到一个既可心又可意的妙人儿不可。你老弟的这杯喜酒,我是非叨扰不可的啦!”
大家又笑闹一阵儿,本忠急着要回客栈去兑银子,好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孔大方说:丽云和紫云已经下厨房整治中午饭去了。这里的规矩,过夜的客人,是不作兴空着肚子出门儿的。红云这才想起来,急忙也找围裙要下厨房帮着炒菜。孔大方叫她先忙自己的正经事儿,有那么多人下厨房去了,少她一个人、少她一道菜,也无关紧要。等她办完了赎身的手续,再欣赏她的手艺也不晚。于是四个人就一起下楼去找十二娘。
老鸨子听说红云要赎身出去,先是一愣,过后马上就露出笑脸儿来,满口里答应着,给红云道了喜,又赶着本忠叫姐夫,讨喜酒喝。等到孔大方代为说明是红云自赎,赎身之后回长洲去,刘老板只是帮几两银子以后,老鸨子又谅讶得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自从红云进了青云楼,十二娘见她模样儿长得好,人又聪明,就惦着拿她当钱树子,确实没在她身上少下功夫。及至后来发觉她不是那么听话,就有点儿挠头了。好像狗咬刺猬似的,看着挺肥的一块肉,可就是没法儿下嘴。刚才红云说刘老板要帮她赎身,十二娘只以为是本忠要娶她回去做妾。虽然眼下红云还有油水可榨,但是妓女愿意从良,又有人愿意替姑娘出钱赎身,按她们那一行的规矩,是不能不答应的。再说,班子里的姑娘大都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十分听话,独有这个红云却长着一身傲骨,既不肯抽大烟,又不怕皮鞭抽,软硬不吃。如今现放着六个清倌人在班子里,赶明儿要是都向她学起样儿来,这买卖还怎么开张?所以老鸨子有时候也愿意红云早些离开这个班子。但是一听说是红云自赎,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了。因为三年之前自己说过:只要是红云自赎,可以减收她二百两衣饭钱的。如果她现在一点头,二百两银子可就没啦!可是刚才已经满口答应了的事情,说出口的事情又不能再嚥回去,愣了半天,只好找个因头,借口红云留客以来还不满三年,前约不能生效。孔大方从来也没有给这种买卖说合过,今天居然也跳了槽,帮着扯了一会儿皮,添锱减铢的,终于以四百两身价银子拍板成交,讲定下午兑银子,明天就可以离班子动身上路。
说话间丽云和翠云的佳馔已经齐备,来请客人入席;江振东和马老板的烟瘾也已经过足,一齐走下楼来。他们听到了这件喜事,就吵着要借花献佛,非把午饭摆到红云房中去庆贺一番不可。小小一间房间,十个人在方桌四周围坐了一个圆圈儿。虽然是便饭,菜肴倒还丰盛,而且是姑娘们做的拿手好莱,味道比厨师做的清淡而有味儿。席上每人贺红云一杯,红云又回敬各人一杯,嘻嘻哈哈的,倒是十分热闹。黄逸峰领头,送了红云十两程仪,孔、马、江三位随着,每人也是十两。几杯酒过后,本忠说:反正烟叶还没有上市,闲着也是闲着,打算送佛送到西天,亲自伴送红云到长洲一走。孔大方说:从嘉兴到苏州的客船货船天天有,由他出面,找一家可靠的船老板搭一搭便船,只要开销几个酒钱就可以了,何用亲自送去?江老板听见了,在一旁哈哈大笑说:
“你们两位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车薪!带个把人,何必舍近而求远,倒去找起外人来?兄弟的两条南京船①,今天下午装货,明天一早起航,红姑娘要去长洲,正好顺路,把人交给我,不单不用开酒钱,连饭钱都免了。难道刘老板还不放心么?”
……………………
① 南京船──口语中“开往南京去的船”的省略。
本忠大喜,红云也再三称谢,就这样说定了。
一时饭罢,已过午时,江老板要去提货装船,本忠要去兑银子,孔大方、马老板也各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分拨。正好门上的龟奴来回:轿子已经来接,就一齐起身告辞。龟奴高喊一声“送客”,老鸨子来收夜度资,大茶壶来收茶钱,小丫头来讨水钱,捞毛的来讨赏钱,乱哄哄地围了一大帮人──当时嫖界的规矩:不管是至亲骨肉还是情同手足,在妓院外面可以伙穿一条裤子,不分彼此,一进了妓院,除了多人一起打茶围可以由一人开销盘子钱和赏钱之外,凡是住宿的客人,不论是下脚钱、酒饭钱、茶水钱还是给姑娘的缠头,一概是各人付各人的,互不相干。好半天儿开销完了,秀、丽、翠、紫、红五位姑娘一齐送出门口来,红云说:今天晚上她下厨房亲手炒几个菜,备一杯水酒,专门答谢几位老板,不成敬意,一定要请诸位老板赏脸光临。孔大方以另有约会敬谢,江振东以货物上船不能擅离固辞,吴老板本没什么事情,见孔、江二位托辞不到,心知这是有意让红云跟本忠最后话别的意思,也就找了一个因头,恭谢不迭。于是红云的这一桌答谢盛宴,就成了专为本忠而设了。
回到客栈,黄逸峰就唠唠叨叨地一个劲儿责怪本忠办事情太嫩太荒唐。按照他二十年来走南闯北在各大码头嫖妓宿娼的亲身体验,凡是婊子,就没有一个是有良心的,也没有一个肯说实话的。对待堂子里的姑娘,只可以现钱买现货,借她们的美色和技艺解一解旅途的寂寞劳顿而已,绝不可以赤诚相见,拿她们撒谎骗钱的假招儿当真事儿。据他的推测,红云赎出身子来,到苏州下了船上了岸,要不自投妓院重操旧业,那才真叫怪事儿呢!堂子里的姑娘,从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除了嫁给有钱的大老倌做妾,依旧过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适生活,怎肯自谋衣食、自操井臼过那布衣淡饭的苦日子?他讥笑本忠在“嫖”字上的功夫终究太浅,第一次进妓院遇见的头一个姑娘,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往后要是都这样办起来,这两趟苦买卖挣下的千把两银子,还不够三两个姑娘赎身用的呢!他剀切要求本忠:第一,今天的事情既然已经办了,也不必后悔,只是往后一定要吃一堑,长一智,耳朵骨长硬点儿,主心骨把牢点儿,下次再进妓院,可别让狐狸精把魂儿给摄了去,再办出这种让人家当面夸奖背后笑话的荒唐事儿来;第二,今天为红云用去的三百两,从两人的共同盈利中支付,回家以后也不要提起,如若不然,秀芝父母找他算起账来,他可就有嘴难辩,也吃不消。本忠心中自有主张,但是不便于跟叔丈人理论,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本忠一夜未曾合眼,食后发困,和衣倒卧床上假寐片刻,不觉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日影已经西斜,急忙起身兑了三百两银子,揣在怀里,与黄逸峰两个,缓步往青云楼踱去。
才半天工夫,红云遇上了好心人将要自赎返籍的消息就传遍了十三楼了。平时过得着的小姐妹,趁午后没有客人,纷纷前来话别,一拨儿走了一拨儿来,一中午也没闲着。本忠和黄逸峰走进红云的房间,正好有几个小姐妹在她房间里叙话,听说是红云的“孤老”到了,急忙告辞回去。她们一面往外走,一面指着本忠点点戳戳,叽叽呱呱地说笑个不了。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穿一身红、像火炭似的的姑娘,两眼死死地盯着本忠看,却趴在红云肩头故意用一种刚好能叫本忠能够听见的小声儿嘻嘻地浪笑着说:
“这么漂亮的小伙儿,又这么好心肠,要是我呀,才不会那么傻,白白地空放过他哩!”
红云笑着送她们出门儿,另一个穿一身绿的姑娘推了她一把,打趣地说:
“我们不用你送,别简慢了你的知心恩人是正经!”说着,嘻嘻哈哈地都笑着出门去了。
红云返身回到房里,告了罪,沏了茶。本忠把带来的银子一封一封取出来放在桌上,叫红云趁早找鸨母去把卖身文契换回来。红云打开箱子,取出一百两银子,也堆在桌上,这才去找她的阿妈。
十二娘早就把文契找出来了,听见本忠上楼,忙一手拿着文契,一手拿着戥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走上楼来,跟红云在楼梯口碰了个正着。进了房,看见一桌子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谄媚地向本忠福了两福,又向黄逸峰福了一福,就迫不及待地一封一封察看银子的成色,用戥子细戥份量,一直等到戥完了银子,这才把一张已经发黄的桑皮纸递到红云手里,抱起二十五斤重的银子,嘻开嘴巴,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了。
一张薄薄的绵纸,葬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出卖了一个姑娘的青春与幸福!它迫使她违背自己的良知和意愿去供陌生的、下流的甚至是没有人性的男人任意作践取乐,它迫使她用自己的色相、才艺和皮肉去替鸨母赚钱。本来只值五十两银子的这张纸,已经替它的主人赚到了不止十倍的利息,如今为了把这张浸透了斑斑血泪的纸赎回来,还不得不付出比它原值高出八倍的代价。这就难怪当红云接过这张梦寐以求的、压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重逾千斤的薄纸的时候,止不住热泪盈眶,几乎痛哭失声了。
红云没有把卖身文契付之一炬,也没有三把两把将它撕碎,而是默默无言地开了梳妆匣子的小抽斗,把它当作珍宝跟首饰锁在了一起。十二娘进了房,看见一桌子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谄媚地向本忠福了两福。
闲话了几句,红云告了罪,烦翠云过来陪着客,自己下厨房去炒菜。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和一个小丫头一起把酒菜用两个托盘端进房来。这时候天色已暗,等掌上了灯,这才看清六个菜一个汤,全是素的,一点儿荤腥不带。红云笑着说:
“连日来荤腥油腻,一定吃倒胃口了吧?今天我这个东,真正称得上是‘菲酌’二字,不单不见肉,连鱼虾也不用,全是素的。一者换换口味,二者还是为了省钱。这番回长洲,不比在班子里,整天价花天酒地的,往后可得学着过日子,学着拿一个钱掰作两半儿花啦!”
一面说,一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瓷坛子来,磕去泥封,拿掉箬叶,把坛口用布擦干净了,倒出一壶酒来,斟在杯子里,其色深红,可又透明见底。翠云说:
“这是七妹妹自己酿的玉液琼浆,除了安公子,还从来没有拿出来待过客。二位是她恩人,才破的例,快尝尝吧!”
本忠和黄逸峰端起杯子来尝了一口,只觉得芬芳醇烈,鲜甜而清香,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