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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大骂那几个打手不会办事。那几个家伙还没有醒过茬儿来,轿子可又上了肩匆匆抬走了。
正好那天晚上有月亮,三十多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将次到了壶镇,忽然迎面一伙儿人拦住了去路,大声吆喊:
“站住,站住!什么人?从哪儿来?”
轿夫无奈,只好歇下轿子。金老儿踅到前面来一看,原来是巡夜的团防局丁勇,为首一人,手提灯笼,背插大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却不认得;仗着自己跟团防局诸位头目也有一面之交,忙拱手答话说:
“在下壶镇栖流所团头金鹤春。只为小婿有病,刚从石柱街接回来。请总爷放行,明日一并道谢!”
那头目眉毛一扬,阴阳怪气儿地说:
“啊!原来是金老儿,听说你挑女婿都挑花眼儿了,这一回是谁有这么大福气,当了金团头的乘龙快婿了?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一手掀起轿帘,一手提起灯笼就往轿内照去。刚晃了一晃,就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这不是吕团总从轻发落的长毛余孽张国华吗!什么时候又成了金团头的女婿了?金老儿,你可是知道的,当年吕团总可交代有话:这几个长毛余孽,只许在壶镇附近讨饭,给造反的人做榜样,要是胆敢离开县境一步,可就是立斩不贷的重罪。对不起啦,事关匪情,非比等闲,我这可是公事公办,谁也做不得手脚顾不得情面。有什么话,你还是明天到团防局去说吧!”说完,就吆喝轿夫把轿子抬到团防局去。
金团头眼看着众团丁簇拥着轿子抬远了,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还魂。明知这是吕慎之使的障眼怯,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去,在老婆女儿的哭闹中另想生意。
这件事儿,吕慎之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原来,自从这七个太平军俘虏刑后被送到栖流所去以后,吕慎之虽然关照过金团头随时随地要注意他们的言语行动,但是还不放心,生怕金团头一旦得知了藏金的下落,会先下手为强,所以又专门在花子群中收买、安插了好几个眼线,一方面盯住了这七个特殊的花子,一方面也盯住了金老儿。只为这几年来除了跑过一个何向仁抓回来处以极刑之外,其余六个全都老老实实,没发现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大家对他们的注意也就逐渐放松了。昨天一早栖流所里“公主”不辞而别,而且还是携款潜逃,就已经引起了众花子的纷纷议论;今天下午金团头把女儿一接回来,团头嫂那一席不知轻重的话,很快就由团防局特别收买的眼线传到吕慎之的耳中去了。
吕慎之把团总的担子交给了林炳以后,当了个挂名的帮办,别的事情都不管,唯独这件事情还挂着三分心,也没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林炳知道。后来林炳因为拿办“叛匪”有动,受到了金太爷的赏识,到县城署理守备去了,尽管他是以“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名义兼署的,实际上对壶镇团防局已经鞭长莫及,一应大小事务,仍不得不由年已古稀的吕慎之再度出面维持。特别是八月十五众“叛匪”劫了法场,林炳负伤在家将养,团防局的事情就只好由吕慎之一人独力支撑了。
吕慎之放长线钓大鱼,一等十几年不见有鱼上钩,渐渐地也以为没有指望了。谁知道在失望中今天突然传来的消息:金老儿的女儿跟人逃跑了,这个人是个拥有万贯家财的大富翁,可今天还是个穷得一无所有的叫花子,而且还是个被吕慎之杀剩下来的太平军俘虏。这样的话,在别人听来也许只是个谜而已,而吕慎之却在片刻之间就猜到了谜底。心里说:“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我放着长线又等了多年的这条大鱼,今天终于浮出水面来了。这样的好事,当然不能便宜了金老儿和他的那个傻丫头。你不是刚醒过茬儿来,备了轿子打算去接你那个本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财神爷女婿么?好,今天咱们就来斗一斗法,且看谁厉害!你赔了夫人又折兵,闹一个菜篮子打水,那可别怪我!”
真是“强者还有强中手”,金老儿满以为已经接到家的财神爷,就这样在家门口又叫别人给劫走了。
轿子抬进团防局,虽然已经是深更半夜,仍有伤科医生给敷药裹创,仍有厨子给端来鲜美可口的夜宵,最后还给安排到一张松软舒适的床上去睡觉,简直奉如上宾。当然,房门外面,是有人看守的。
吕慎之倒是真沉得住气儿,一连三天,不但没有提审,连面儿也没露。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是不能急于求成的。十几年的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三五天么?要给人一个反复考虑的时间,欲速则不达,反正人已经控制在手里,不怕他插翅飞去。
刚被巡逻的团勇截住送进团防局来的那会儿,张国华只以为自己命乖运蹇,撞来撞去仍逃不出吕慎之的手心儿。一向以严酷闻名的吕慎之,抓到一个私自离境的被控太平军俘虏,其结果只能与何向仁一样,最终必然难逃一死的。自己历尽了千般险恶,万般痛苦,就在好事即将实现的片刻之间,风云突变,一个跟斗从快乐逍遥的半天云雾中折了下来,一头扎进了十八层地狱,不单自己的一切希望全都落空,还害了一个心心念念要跟自己同富贵共患难的玉如姑娘。
一想到玉如,他扪心自问:“这次与玉如偕逃,难道是失策了么?我一个没了双脚的残废人,身上又没钱,要想独自一个逃出缙云县地界,以后再带人回来取走财宝,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从头至尾把过往的事情捋了一遍,觉得自己选择玉如作为甘苦与共的同谋者,从策略上说完全没错,事实也证明玉如并没有背叛他,一直到他父亲发觉追到了永康,她始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来想去,错就错在出走以后,没有把自己的踪迹抹掉,以致让金老儿追上,一切祸根,也就从此产生了。当时如果到石柱街先换一次轿子,到永康再换一次轿子,找一处小村镇的客店住了下来,金团头的本事再大,眼线再多,一时半会儿的,他到哪里找去?
玉如也曾经提出要请她父亲来共同谋划这件事情,却被张国华一口拒绝了。他深知金团头是个用心险恶的人,金银财宝取出来的那一天,很可能也就是自己寿终正寝的时候,而玉如姑娘心地善良,一旦成为自己的妻子,是不会为了独霸这笔财富而起谋杀之心的。
轿子抬进了团防局,意外地受到优待,吕慎之又一连几天不照面儿,张国华这才想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很可能中途又出拐了。心想:“如果我仅仅是个潜逃的太平军俘虏,心狠手辣的吕慎之是绝不会如此大发慈悲的。他之所以要拿我当上宾接待,说明他有求于我。如果他要从我口中得悉什么军情,用不着等到太平军已经全军覆灭后的今天。我是个穷得噹噹响的叫花子,他如此礼下于人,只能说明藏金的秘密已经被他得知了。看来玉如没有信守誓言,已经把藏金的秘密告诉了他父母亲。这只要看看金老儿早晨和晚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待人态度,就可以得到证明。只是吕慎之怎么那么快就得到了这个绝密的消息呢?”
张国华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暗暗感叹:“玉如哇玉如,你的心肠倒是不坏,只是你的见识实在太少了。你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不知道一牵扯到利害关系,朋友会变成仇敌,亲人会变成冤家,一切友爱情谊全都能抛进汪洋大海,剩下的只是你死我活,真刀真枪啊!”
不管吕慎之的消息从何而来,张国华认定了一个死扣,那就是这一注藏金绝不能让吕慎之染指分毫。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舍出自己这条命去。
不管吕慎之的消息从何而来,张国华认定了一个死扣,那就是这笔曾金绝不能让吕慎之染指分毫。这一笔财富,是太平军遗留下来的,绝不能让它到了惨杀太平军的刽子手吕慎之的手中。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舍出自己的这条命去。不论他严刑拷打还是千刀万剐,绝不吐露真情。好在藏金的地点还有一个马天祥知道,自己这一次与吕慎之的较量中不幸失败了,这只能怪自己的大意与无能。但愿老成持重的马天祥能在自己翻车的地方闯过去,顺利地把两注藏金全取出来,去周济穷人,去支援流落无依的太平军孑遗,去建立他富裕的家园,幸福如意地度过残余的下半世吧!
第三天黄昏,厨子没有送晚饭来,却有一个小厮捧来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传话说:吕团总在厅房恭候,请立刻更衣前往。
张国华心知那场戏要上场了,反正有成竹在胸,也不迟疑,当即讨一盆热水来洗了手脸,又梳了梳头,换上了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干净齐楚,这才架着双拐,在那小厮的搀扶下步入了后厅。
团防局的后厅,是团董们议事的地方,有如高太尉的白虎节堂,通常是不许闲杂人等随便进出的。吕慎之今天破例在这里接待张国华,可见其敬重。这时候,吕慎之一个人坐在一张硬木太师椅上,一边咕噜咕噜地抽水烟,一边两眼凝神地琢磨着怎么从这个深沉冷静的太平军俘虏口中挖出藏金的秘密来。
张国华走进后厅,吕慎之急忙装出一副不阴不阳的笑脸,站起身来,拱手让座说:
“小哥请坐。老朽这几天有些俗务缠身,没能早来探望,手下人粗笨,接待得也不周到,当面谢罪。好在小哥久居壶镇,也不是外人了,什么都好说。”
张国华也不客气,在吕慎之身旁隔着一张高脚茶几的另一把太师椅上大咧咧地坐下,半讽刺半挖苦地笑着回答说:
“团总大人太抬举贱民了。我是犯了团防局的禁令,被你们的团勇抓回来的,该怎么发落,还不是全听团总大人的一句话么?尽管咱们已经有了十几年的‘交情’,不过开头是交战之敌,后来是治下之民,如今又是牢中之囚,不论从哪一种‘交情’讲,这样盛情接待,都是出格的。不说是寝食不安吧,至少叫人心里犯猜疑。我是个直性子,团总更是个爽快人,如此相待,有什么要求,就请明说吧!”
说话间,小厮送上两盖碗茶来,吕慎之说了一声“请”,又嘻嘻地笑着说:
“哪里话,哪里话!老朽敬重小哥,完全是一片真心。小哥也许还不知道,老朽戎马一生,爱的是英雄好汉,前天听那两个轿夫说:金团头要想置你于死地,跟他女儿定下了奸计,把你赚到了永康,打你一个拐带幼女、私离禁地的罪名,要你六十里山路从永康爬回壶镇来领罪。小哥水米没沾牙,手脚着地爬了一天,这样的作为,确实够得上是条硬汉子!老朽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就为这个缘故,才吩咐手下人一定要好生看待,等小哥伤势稍愈之后,咱们好好儿叙叙,结一个忘年之交。除此之外,并无他意。想来小哥总不会斤斤于前愆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张国华心里想:“这只老狐狸一方面跟我套近乎,一方面把一切不是都推到了金团头身上,只要我承认了这一条,不就等于让他牵着鼻子走吗?”他连连摇头,傻态可掬地说:
“团总大人这可就冤屈了金团头了。咱们真神面前不讲假话:他的女儿,可真是我给拐到永康去的。团总可能会问:她那么年轻标致的一个大姑娘,怎么肯跟我这个残废人走呢?今天团总不拿我当外人看待,就不妨实话实说:是我告诉她,我有上万两银子的产业;她年动无知,信以为真,一心想当财主奶奶,还没有见到一分银子呢,倒从家里偷出五十两银子来,跟我跑了。只可惜我策划不周,露了形迹,要不是团总出面,只怕我早已经死在金团头的私刑之下了!”
吕慎之正在琢磨怎么才能在来言去语中套出有关藏金的话头来,没想到张国华自己倒先说出来了。正在这时候,小厮进来,在厅中一张硬木方桌上安放了两副杯筷匙碟、一锡壶老酒,接着端上四冷四热八个菜来,回了一声“酒菜齐备”。吕慎之笑眯眯地站起来,请张国华在东边坐下,自己西边相陪。张国华知道这顿饭不吃也是白不吃,说了声“叨扰”,就在椅子上坐下。吕慎之替他斟满了酒,执杯在手说:
“局里的厨师没什么手艺,实在不成敬意,不过借此聊表寸心而已,这一杯酒,算是给小哥压惊。来,干!”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吕慎之故意稳住劲儿,只说些酒淡菜咸无关紧要的事儿。酒过三巡,看着张国华已经略有醉意,这才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小哥刚才说,金老儿的闺女,是看中了你有上万两银子,才跟你逃跑的。这银子的事儿,只怕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有其事的吧?”
张国华夹起一块鸡胸脯来,放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含糊不清地说:
“银子的事儿,当然是真的。难道团总就没有听说过,太平军在撤离壶镇之先,把大批金银财宝都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