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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炳自打伤愈进城以后,只在年节和端午回家来多住了一些日子,平常时候偶尔回来一趟,也是有公务在身,住不到三五天就又进城去了。入夏以来,一者天气炎热,不想回家;二者营里忙于招兵练兵,也不得闲空回家。因此这半年多来,瑞春多半儿是独守空房,带着两个贴身丫头和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嫂过日子。
这一天,天气特别闷热,什么也不干清坐着搧扇子,脊梁背儿上还是汗水涔涔的,没个干的时候。瑞春吃过了晚饭,丫头们伺候着洗过了澡,就在前院儿金鱼池旁边搁了张竹躺椅、两张小杌子乘凉,让凤妹、喜妹一左一右拿着芭蕉扇替她轻轻地搧着风,也轰走那敢于飞近身来嘤嗡叫着的花腿儿蚊子。瑞春懒洋洋地斜躺在竹躺椅上,眼看着白灿灿的一天星斗,不觉想开了心思:
她想起了自己从小受到父母的百般宠爱,做了二十年大姑娘,没有听过爹爹一句呵责,也没有挨过妈妈一下轻打。读了书,识了字,带了那么多的嫁妆,嫁到这所前后三进的大宅院里来,男人又是自己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小表兄,当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功名成就,做了恩爱夫妻。更可心的是自己进门儿不久,公婆就双双逝世,连唯一多余的小叔子,竟也会让城隍老爷抢走了老婆,负气外出,至今生死不明。偌大一份儿家业如今统统归自己一人掌管,居家过日子也是呼奴唤婢,不用动手,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以说得上是称心如意,万事皆足了。
但是近半年多来,她的心中渐渐萌发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的感觉。尽管她生活在真真实实的世界上,吃的也是人间烟火食,但是每夜上床拥衾独卧的时候,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假象,是冥冥之中由哪位天神在那里施展魔法演化出来的太虚幻境,专用来迷惑她的。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曾经为自己的日后作过设想,也像多数娇生惯养的小姐那样,做过不知多少富丽堂皇的离奇美梦。如果单从物质享受来说,她的美梦可以说大半都已经实现了;但若从精神享受来说,她的美梦似乎连一半儿也没有达到过。做姑娘的时候,她可以从父母那里领受到一份儿爱,还可以从哥嫂那里领受到另一份儿爱。她的心中,由于有了那么多的爱而充满了欢乐,她的心中,由于有了太多的爱而感到无法承受,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拿出一部份去分给她那一对儿胖得可爱的小侄子和小侄女儿。在娘家,尽管她也有噘着嘴不顺心甚至大发脾气的时候,但她实实在在从内心心深处感受到了天伦之乐,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人所绝对不可缺少的那么一种乐趣。
回想婚后近三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有洞房花烛到公婆故去这短短不足一个月中,闺房里清晨画眉,夜晚调笑,似乎也有过一阵子颇为甜蜜的夫妻之爱和颇为浓郁的人伦之乐;但是一个月之后,随着林国栋把一条黄牯牛牵进门来,大小事端接连而至,这朵刚刚开放的夫妇花就像昙花一现似的,转眼之间就枯萎凋谢了。直到现在为止,她依旧摸不准林炳的心究竟挂在什么地方。要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他这个只管几百人的芝麻绿豆官儿不单从来没往家里拿过一文钱,反倒从家里拿出大捧大捧的银子去送给别人用。自己辛辛苦苦地从佃户们手中收进租子来,再委托粮商卖出去,一年所得也不过千把两银子,要都像他前一阵子那么个花法,不动老本儿,真还不够他一个人花的呢!
一想起前一阵子,自然而然又连想到里巷闲谈中人所共知的那桩风流案子上去。尽管翠花儿如今已经再也施展不了她的本事,再也不能从他的手中拿到一个小钱儿了,但是自己不在他身边,收买的来旺儿这个耳报神又是他的心腹,不可能有真实的消息出卖给她,因此,他署理守备进城以后的这些日子当中,谁又能保得齐他不去寻花问柳、重演翠花儿那样的风流故事呢?可怜自己正当青春,徒有一个管家大奶奶的空名儿,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来天独守空房,实际上跟庵堂里的姑子也差不多。这时候,她才领会到公婆死得过早不是自己的福气,而是自己的晦气了。要不然,家里的产业有公公一手掌管,自己完全可以跟着丈夫到他守备任上当一名现成的太太,坐享清福,何至于像今天似的让产业给拴住了甩也甩不开,走也走不脱,守着空房还要替他管家务呢!
瑞春越想越气恼,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要是能让林炳回心转意,不去当这个劳什子的官儿,回家来守着祖遗的这一份儿产业,一年的收入就是花天酒地地享用,也够他夫妻二人吃喝穿着不尽的,该有多好?为什么撇下花朵儿似的娇妻有福不享,却要去担惊受怕在刀枪丛中觅生活?她忽然想起“闺中少妇不知愁”那首词来,也有点儿“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再说去年那一箭,幸亏射偏了些,要是正中后心呢?岂不是撇下了万贯家财,连个继承产业的人都没有,两眼一闭,连碗热羹饭①都吃不上么?
……………………
① 羹饭──节日或死者的生日、死日等由子孙祭奠祖先所做的饭菜,缙云方言叫做“羹饭”,祭祖仪式则称为“做羹饭”。
想到这里,她又一次心中一动,为自己婚后将近三年竟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而疑虑了。跟自己上下年纪的小姐妹们,谁不是出嫁一两年之后都抱着娃娃回娘家的,为什么自己到今天连一点儿要怀孕的影子也没有呢?
常听人家说:不生儿子的原因,不外乎一种是祖先缺了大德,受到了天谴,命中该当无子;一种是男人不能人道或者女人有暗疾不能生育。想想林炳,在夫妇一章上不单精力充沛,而且还有余力去偷鸡摸狗,更不是不能人道的天阉;想想自己,自打十五岁月事初潮,七八年来从未间断,也不像是有什么不育之症。那么,剩下来的一条因头,会不会是祖先缺德,注定后世要断子绝孙,香火不继呢?
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害怕起来了。尽管她对道台老爷的德政不大清楚,但对于林国栋的刻薄起家、林炳的心狠手辣,却是明镜似的十分清楚。不过她也相信风水,林国栋葬在那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上,又有童男童女镇住了龙脉,这封侯拜相的高官厚禄要不落在子孙头上,又怎么解释这个“好”字呢?也许是大器晚成,时候未到吧?赶明儿有工夫了,是不是到大桥头去问问赛神仙,或是请大先生来号号脉吃两剂药呢?
瑞春正在冥思遐想中出神儿,忽然听得大门外门环声响,接着传来了开门声、关门声和沉重短促的脚步声。根据习惯推测,知道这是她近年来唯一可以说得上话解得心烦的近亲兼芳邻“高脚灯台”来了。
林家的深宅大院儿,一向很少有人能够随便进出,林国栋在世的时候,除了交租的八月和收账的年下之外,村里只有族长林步雪和地保林国梁能够常来走走;如今林步雪已经故去,林炳又不在家,就连林国梁也无事不登三宝殿,很少来走动了。瑞春从小就娇惯得高傲非常,一向只有别人来巴结她,她是从来不肯先跟街坊邻舍说一句话的。加上自打林炳高升之后,为防宵小觊觎,前门有岗,后门有哨,她深居内宅,除了回娘家,也难得有走出大门外去的时候。因此,她嫁到林村来的三年当中,全村大小除了小神童的媳妇儿“高脚灯台”常常借个因头来说个闲话,奉承几句再寻点儿小便宜之外,可以说就没有第二个妇道人家来串门子的。尽管论起班辈来,高脚灯台是她婆婆的妯娌,但一者小神童林国柱是林国栋最小的族弟,讨的填房老婆又比他自己小十几岁,论年纪,高脚灯台也不过三十刚出头,比瑞春大不了多少;二者瑞春是全村中最阔的少奶奶,高脚灯台虽然长了一辈儿,却也不敢在阔奶奶面前摆她的长辈架子,因此,两个人嘴头上尽管是小婶婶、大奶奶地叫,实际上,两个人的关系,早已经是坟地改菜园──拉平了。
高脚灯台出身巫门,惯会凫上水,善于灌迷汤,两片薄嘴唇儿特别能说会道。只要有好处到手,对爱戴高帽子的就给你个炭篓子,爱摆架子的就替你捧定了臭脚,把个瑞春奉承得雾迷三道,飘飘然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真是言听计从,少她不得也离她不得。遇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情,就打发丫头去把她请来下神问卜,指点迷津。
这时候,瑞春正处在愁肠百结、心事重重、难决难断的困惑之中,看见高脚灯台不请而至,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忙叫凤妹去掇一张椅子来,好请小婶婶坐下说话儿。
高脚灯台这个小巫婆,虽然生长在农村,家境也不算十分富裕,但由于她的特殊职业,从穿着打扮、言语神态到眉眼风韵,都与村中的一般妇女大不相同。论年纪,她已经三十开外,跟徐娘不相上下了;但一者长年不经风吹日晒,二者借助于胭脂花粉的点染,脸上的皮肉还像少女似的丰润,不见有一丝儿皱纹,两只纤手更是十指尖尖,白嫩柔软,配上她天生的高鼻梁、大眼睛、弯眉毛、薄嘴唇,加上善于修饰打扮,一头青丝用刨花水抿得光溜熨帖,不见一根乱发,恼后一个盘龙髻上还扎着红头绳儿,插着小绒花儿;身上的衣着,尽管全是布的,却都裁剪入时,大小合体,略略把上身的衣服裁长些,也就把她那两条特别长的仙鹤腿给遮短了三分。
高脚灯台的父亲,本是离林村不远一个村子里的老神童,由于没有儿子,就把全身的本事传给了女儿,因此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是个出名的灵姑姐,也曾红极一时,除了因病因事求上门来的香客之外,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内眷们打发轿子来接她去下神的。风言风语里有人传说,有时候她被大宅子里的内眷们用轿子接走,到了宅院里,出来接待和问事的却是老爷或少爷,所问之事又以婚姻居多;更有几次一去就是好几天,连家都不回的。因此,尽管她体态风流,又能赚钱,正经八百的人家却不敢娶她,直到过了二十三岁,才不得不嫁到林村来,做了小神童林国柱的填房。过门儿以后,两口子都以通神为业。不过小神童对于妻室约束颇严,只有妇女才能进他媳妇儿的房中去,一应男客,不论所问何事,概由他自己或他老子来应接打发。遇有来头大的主顾,打着太太夫人的旗号发轿来接,他一定要像亲兵似的跟在轿后,登堂入室,监督行事。好在这个小神童生平既贪财又贪杯,只要有了钱,是个“饮' 米追' 亦醉”①的货色。因此每逢轿子进了宅门,往往就以闺阁内宅闲汉不得擅入为由,把他阻在二门之外,另设一席让他独酌,一直等到内宅的“法事”完毕之后,才揣着谢礼跟轿而回。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小巫婆一过了三十岁,虽然依旧通神通灵,姿色并不减当年,但是有钱人家的“内眷们”却很少再有人打发轿子来接她了。即便偶然有人来接,小神童也极为放心起来,哪怕是在外头住上十天半个月,他都心安理得,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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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饮'米追'(du ī堆)亦醉──崔令钦《类书纂要》里的一个故事:“苏五奴妻善歌舞,亦有姿色。有邀请其妻者,五奴辄随之前。人欲五奴沉醉而通其妻者,多劝之酒。五奴曰:但多与我钱,虽饮' 米追' 亦醉,不须酒也。”' 米追' ,蒸饼之类。
对于瑞春的殷勤款待,高脚灯台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一面拽住了凤妹叫她不用去掇椅子,一面摇着一把小蒲扇,就在金鱼池的石栏杆上坐了下来,带着三分自来笑,以一种十分羡慕的口气开始恭维说:
“还是大奶奶的福份好,一个人占着这么大一个院子乘风凉,四周围空荡荡的,好不凉快,真是福人住福地呀!这么干净凉爽的地方,可不是连蚊子都不敢进来么!”说着,挥动扇子,把死死叮在她脖子上的一个花腿儿大蚊子轻轻地轰走了。
瑞春没听出这是在恭维,只顾照着自己的心思说了大实话:
“小婶婶真会说笑话,这个院子,四周围砌着那么高的墙,连一丝儿风也透不进来,都快把人给闷死了,还凉快呀?这些短命的蚊子,更是不要命地叮,咬住了就不松嘴,要不是她们两个替我轰着,只怕早让蚊子给抬上天去了呢!明天晚上要是还这么闷热,我就该挪到祠堂前石桥上去乘凉了。那里地方高,四周没有高墙挡着,还有水风吹来,总比我这个纹丝儿不透蒸笼似的院子要凉快些吧?”
高脚灯台听瑞春这么说,一面拍打着蒲扇,一面拖长了嗓音儿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大奶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像这样又清静又凉快的地方,远的不说,通林村要想找第二处,只怕都找不出来呢!祠堂前那种地方,一到了晚上,人粥似的,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