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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3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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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春又想了想,笑着点头说:

“好吧!就算是出去散散心,走一趟就走一趟好了,只是这天气,可还真热呢!”

第八十七回

台上台下,织女庙演风流好戏

半真半假,小巫婆传得子秘方

秋后的一伏虽然已经过去,中午直射的阳光依旧十分炎热。大中午的,路上的行人还是不多。有事儿出门的人,不是赶早就是赶晚,图个凉快。

到了七月初六日下午申牌光景,两顶竹轿从林家大院儿里抬了出来,在祠堂前拐了弯儿,过了林村新桥,一直往南而去。为了通风透气儿,轿帘儿和四周的白布篷全都卷了起来,只留一个篷顶遮着太阳,因此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轿子里面坐着的两位女客。

前面一顶轿子里坐着的是瑞春,依旧是家常打扮儿:上身穿一件纯白的生丝广袖大襟褂子,下穿一条深蓝色湖绉长裙,外带一件镶着花边儿的月白色贡缎长背心,以备夜深天寒时添用;脸上淡淡一层脂粉,头上除了一根玉簪、一朵绒花儿之外,什么钗环珠翠都不用,显得格外庄重而淡雅。后面一顶轿子里,高脚灯台穿着大红的缎子绣花儿鞋,九寸大宽裤腿儿的黑香云纱裤子,上身是一件八成新的漂白细夏布大褂儿──这是临上轿之前瑞春送给她的,穿在她身上显得又短又小,以致胸前鼓得特别显眼,加上她为了图凉快,里面不戴抹胸,于是两个黑色的奶晕隔着稀松的夏布也看得很分明──脸上涂着挺厚的胭脂粉,脑后横一支大银簪,鬓边插两朵红绒花儿,手腕子上还带着一副挺重的银镯子,打扮得不伦不类,透着三分妖相。尽管头上有布篷挡着阳光,却还在不停地挥着她那把从不离手的小蒲扇,两只眼睛滴溜乱转,左盼右顾,看个不住。

再看看抬轿子的四名轿夫:脚穿草鞋,卷着裤腿儿,光着肩膀,裸露着汗水直淌的古铜色肩背和两条粗壮的胳膊,搭一条变成灰黑色的白布汗巾,头上斜扣一顶比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竹笠,用一根稻草围着脑袋打了一道箍,在额前结头处留出半寸多长来,让热汗从这里滴落,免得汗水流进眼睛里去。大热天儿出门儿,坐轿子的直喊热,哪儿知道抬轿子的是个什么滋味儿呀!

从林村到寨上,说是四十里,其实不过三十多里路,只为往深山里走,尽是上坡,羊肠小道又陡又窄,因此显得比四十里还远,费的劲儿也更大似的。轿子抬到寨下村,太阳已经下山,只是初秋季节,天还未黑。

寨下本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民们除了种山烧炭之外,原本很少与外界来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七月初七,有一个叔梁纥①式的财主在村后山坡上“与某氏幼女野合于丘,而生贵子”,于是就在那里建造了一座织女庙,每年七月初六到七月初八,都要在这里唱三夜天亮戏,以示感恩戴德,不忘于怀。从此相沿成俗,每年到了这个日子,远近都有人到这儿来进香许愿,求生贵子。到了来年,自然又有那得了儿子的人家出钱唱还愿戏,年复一年,永不间断。寨下这个小小的山村,也就随着织女的威灵显赫和有求必应而闻名于四方。由于庙里的香火盛极一时,为了适应需要,于是逐渐出现了香纸店、吃食店和歇客店之类。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早已经变成上百户人家有街有店的中等村落了。

……………………

①  叔梁纥(h é和)──《史记》中说:孔子的父亲复姓叔梁,名纥,是鄹(zōu邹)邑的大夫,身高十尺,武力绝伦,与颜氏幼女野合于丘而生孔子。《左传》作鄹叔纥。据崔东壁《洙泗考信录》的解释:鄹,鲁邑,在今山东曲阜附近,叔,其字(一说为排行),纥,其名,犹云卫叔封、申叔时也。

轿子进村以后,按照惯例,也为了表示虔诚,是不能径直抬上山去的。于是,轿子在一家小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高脚灯台立即开发了轿钱,让轿夫们各奔各路。村子里,有一种专为单身汉准备的统铺歇客店,可供轿夫们过夜。求子的女香客们,则不论早到晚到,都必须当夜上山。因此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供女客过夜的旅店。香客们进村,只不过略事歇息,吃一顿饭,买一些香烛烧供之类。早到的香客,其实也可以空手上山,因为山上有戏又有庙会,吃食摊和香烛摊到处都是,只要有钱,几乎什么都能够买得到。

进了饭店,高脚灯台要了几个素菜,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两满碗饭,胃口还真不错。瑞春是个在家里懒散惯了的人,突然冒暑出门儿,尽管坐的是轿子,也不免热火上升,什么都吃不下去,加上山村里的小饭店,饭菜都不怎么干净,也不可口,勉勉强强喝了一碗粥,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高脚灯台说:进香之前,只能吃素,吃不下去,不妨先点点心,等烧过了香,许过了愿,山上馄饨、面条、煮鸡蛋、豆腐丸什么的都有,随时可吃。两人略歇了歇,买齐了香纸供品,就往村后山上走去。

所谓寨上,是一座并不太高的馒头形土山。山顶上坐北朝南盖着一座织女庙。跟别的寺庙一样,也是红漆的大门、黑漆的旗杆,雪白的围墙上有许多彩绘的神话故事。从山脚到山顶,是一漫斜坡,有一条足够四五个人并排行走的宽阔石级上下相通。庙门前面,是一个略呈倾斜的大广场,只长青草,不长树木。正对着庙门儿,有一个坐南朝北的草台子,那是专为一年一度的七夕庙会用杉篙、木板和竹席临时搭起来的。广场的东西两旁,有许多伞形布篷,大都是白的,间或也有蓝的,那就是赶庙会的吃食摊和杂货摊了。

瑞春由高脚灯台半搀半扶地一步步爬上山来。她那两只小脚,还是生平头一次登高,好不容易捱到了舞台跟前,早已经骨软筋酥,气喘吁吁,鼻子上和脑门儿上都涔涔然渗出汗珠子来了。这时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有些摊子已经点上小油灯,在微风中摇曳着,跳动着。广场上,庙门口,烧香许愿的女香客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她们大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挑花儿蓝布或黄布口袋,绣着“朝山进香”四个字;有的人还背着一领卷成筒形的窄幅草席。瑞春正觉着纳闷儿,一眼看见吃食摊后面的一棵树下,有几个女香客围坐在一张摊开的席子上,一面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一面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咸鸡子儿豆腐干儿之类的食物,心里方才明白过来,知道在这荒郊野外,一领席子确实是十分有用的东西。

瑞春一面跟着高脚灯台那两条鹭鸶腿往庙门儿里面走去,一面随意地观察周围的香客,只见她们大都是三十上下的农家妇女,梳着很光很亮的头,穿着很新很挺的土布衣服,大都擦着廉价的胭脂花粉,拿腔拿势地做出一副扭捏风骚的神态来,故意招人注目。她一连遇上了几十个这样的香客,竟没有一个是自己这么年轻的,颇有些失悔不该听从小巫婆的话,大热天儿的跑到这里来,受了苦不要说起,还叫人笑话年轻轻儿的就这么急着想抱儿子。不过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晚了,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好歹捱过这两天三夜去再说。但愿织女有灵,明年秋天就抱上儿子,那么这一番抛头露面,几天的劳累,也就算是值得了。

进了庙门儿,迎面就是一座百子山:穿堂正中和两厢,堆砌着奇岩怪石,饰着老藤嫩草,泥塑的上百个娃娃,有穿着小毛衫开裆裤的;有只兜一个红肚兜儿光着屁股的,有梳着冲天椎的,有梳着双丱(ɡu àn 贯)角的,有留着簸箕头或是覆额齐眉发的;有的坐在山尖吹着短笛,有的爬在树杈上吃着果子,有的拽着老藤在荡秋千儿,有的拉着小伙伴儿在竖蜻蜓、做游戏。上百个娃挂,上百副模样儿,想当初塑造这所百子堂的大师,不知道观看了多少个孩子,琢磨了多少种神态,方才创造出这一堂栩栩如生的小菩萨来的呢!

瑞春面对着这上百个调皮淘气的胖娃娃,越看越爱,越爱越看,按她当时的心思,真想马上就抱下一个来搂进怀里亲亲他逗逗他才解气。她转着圈儿看了一遍,回过身子去悄悄儿地问小巫婆:赶明儿下山的时候,是不是就从这里盗走它一个娃娃?高脚灯台笑着告诉她:这些娃娃,虽是泥塑,却都是在堆砌假山之初,就把胎架子的底座砌死在石头里面的,无法挪动了。至于临走时候要偷的小菩萨,都在正殿的两廊上呢!

两人一面看着,一面说笑着穿过石洞门,来到正殿。正殿三间,中间是一个红漆雕花的大神龛,挂着粉红色的幔子,烟云缭绕中隐约可以看见神座上坐着的织女,端庄华丽,粉脸含春,头上珠冠,身上锦服,俨然是一位新嫁娘模样。在她的两旁,站着两个养娘,每人手里抱着一个胖娃娃:一个趴在肩头,脸儿朝里,香客只能看见他嫩红的小屁股;一个脸儿朝外,一手勾着养娘的脖子,一手摇着一个小拨浪鼓,嘻开小嘴,半探着身子,作欢迎香客状。神龛的前面,是一张又高又大的供桌,足有三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宽大。桌上除香炉、烛台之外,已经摆满了各种供品:由于天气炎热,不知是怕馊怕坏呢,还是怕织女吃了倒胃口,总之,大都是些干鲜果品、糖果糕点之类,很少有带荤腥的。供桌前面的七个拜垫上,已经跪满了求子的女香客,手里捧着一炷香,虔诚地抬眼凝望神明,嘴里呐呐地祷告着。高脚灯台帮着瑞春把供品陈上供桌,就站到一个祝祷将完的香客身后去“候补”。好不容易等人家默默地说完了心中的愿望,又许下了宏誓大愿,插上香再拜而去,高脚登台赶紧把瑞春扶在拜垫上跪下,又去烛台上把六支香点着,递三支给瑞春,连连催促他赶快叩头礼拜,祷告许愿。

一路上,瑞春早把要向织女娘娘诉说的心里话和誓愿都想好了。只是高脚灯台就在自己身边站着,又不能叫她走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幸亏她突然想起佛经中所说的神明与凡人的不同之处来:在神明面前,凡人心中一念初起,神明早已经洞察肺腑,并不需要大声疾呼,神明就能够谛听无遗的。于是就恭恭敬敬地把香举过头顶,倒身拜了三拜,然后把三支清香当胸捧定,嘴唇微动,不出声地祝祷了起来。

她先替公婆和夫婿的罪孽忏悔洗刷了一番,请求宽恕,然后像小时候读过的《列女传》中的孝妇淑女那样,祈求神明:如有天谴,一切灾祸磨难,愿以身代,并愿意减去自己的寿算一纪,但求林家早日得继,延续香烟。最后表示:如能在明后年生下儿子,后年的七月七,一准援例在庙前唱戏三天,以为酬谢。祝祷完毕,又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来,把香插进了香炉。

高脚灯台趁空里也手捧三支清香跪到拜垫上去拜了几拜,叽咕了几句什么,就把香也插进了香炉。这时候,空出来的拜垫又有人跪倒了。按照前客让后客的常规,高脚灯台急忙扶着瑞春,到两廊上去随喜。

两廊上供的都是小菩萨,也跟一进门的百子堂一样,在石块儿垒的假山上,到处都是胖娃娃。所不同的,是这些不足一尺高的小菩萨,除少数几个由养娘抱着喂奶、逗弄或端着把尿之外,其余的都塑在一块三寸见方的木板上,可以任意挪动。瑞春是个聪明人,一看这情景,就知道临走时候要“偷”的,正是这些小宝贝了。她一面上香上供,一面挨个儿仔细审视,先相准他一个,以便后天可以手到擒来。

正看之间,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尼,光着头,披一件宽大的斜领道袍,里面又没穿衬衣,半裸露着前胸,后面跟一个老道婆,一人擓一个大号竹箩筐,正从供桌上撤下过多的供品和刚点了一小半儿的红蜡烛来。高脚灯台拉拉瑞春的袖子,指着那女尼小声地说:

“这就是娘娘庙的当家师父普慈。快过来,我先替你引见了,回头好到她禅堂里歇着去。”说着,迈开两条鹭鸶腿,登登登地走到了普慈面前,打了个问讯,透着特别面熟似地笑着说:

“一年不见,师父倒是越发地发辐了。咱们两个,倒有点儿像是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都要在这里相会呢!”

那女尼一见是老相识,急忙放下重甸甸的竹箩筐,双手合十,也显得十分亲热地回答说:

“阿弥陀佛!我这个牛郎,要是三生有幸,能修到你这么个风流的织女,不要说是一年一会了,就是十年一见,也要叫人快活死!今天你又是伴送哪位夫人奶奶来求子的?要我说,你才真是显灵显应的送子娘娘呢!凡是你伴送来的女菩萨,哪位不是一年之内准产麟儿贵子的?”

高脚灯台笑指着走近前来的瑞春说:

“给你引见引见,这位就是本县新任守备林老爷的夫人林大奶奶。论起班辈儿来,僭越得很,还是我未出五服的侄儿媳妇呢!大奶奶出阁其实不到三年,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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