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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3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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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一生中,确实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惶恐,令人羞愧,令人难于决断的尴尬局面。她既不愿悄然离去,又不敢公然上前。就好像有两颗无形的钉子,把她的双脚紧紧钉牢在地面上似的,再也无法举步,无法挪动了。眼前,不远的地方,如雷的鼾声在呼唤着她,英俊的良种在等待着她,一个肥壮白胖的儿子从脑际逐渐浮现,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儿子!儿子!有了儿子,才有你的一切;没有儿子,就没有你的一切呀!”

终于,要儿子的欲望战胜了要面子的阻力。她怀着一种莫名的惊慌,怀着一种难于说明的矛盾心理,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种巨大的勇气,像一个幽灵似的,一步,一步,慢慢儿地移到了她所选定的种子面前,然后又痴痴地站住了。

她的胆量和毅力,确实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当她从羊肠小道边走到这个酣睡着的男人旁边,就好像经历了十万八千里长途跋涉似的,已经是精疲力尽,连最后的一点点儿支持自己体重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四肢颤抖着,全身颤栗着,两眼睁大着,头脑轰鸣着,又一次被牢牢地钉住在地面上,不能挪动了。她不单没有勇气去把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唤醒,而且十分害怕他会在突然之间睁开眼睛,使自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她在奋力做完了一件自己本来无法做到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余力来做第二件事情了。她混乱的头脑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很想转身就逃,拔腿就跑,但是她不能够。她已经连最后的一点点儿力气也失去了。

在不知所措中,她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痴痴地站着,默默地注视猎物,静静地倾听着他的鼾声。

这个三公子,自从来到寨上以后,已经跟他邂逅相遇过好几次了。但是每次相见,都只能是用眼角瞟上他几眼,不敢瞪眼正视。这时候四野无人,对方又正在熟睡之中,仔细地看看他这点儿勇气,倒是还有的。沉默中,他放心大胆地欣赏着眼前这个不可思议又难于捉摸的男人。这个人,三十多岁年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之间,英气勃勃。如果倒退十年。一定是一个英俊风流的美男子。──有这样的模子,还怕脱不出好坯子来么?

忽然,一只细腰大屁股的黄蜂“嗡”地一声迎面向瑞春飞了过来,吓了她一跳。出于自卫的本能,她挥起扇子,向黄蜂拍了过去。“啪”地一声,那头黄蜂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三公子的胸口上。瑞春见自己闯了祸,又生怕那黄蜂蜇坏了模子脱不成坯,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用扇子去掸那黄蜂。三公子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只当是来了刺客,腾地坐了起来,出于练武带兵者的习惯,一手刷地抽出了长剑,一手当胸抓住了瑞春的脖领子。瑞春没想到他会动武,只觉得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吓得软瘫了身子,赶紧闭上了眼睛,一个立脚不稳,全身像一摊泥似的倒了下来。

三公子定睛一看,见并不是刺客,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再一细看,认得就是住在普慈房中的那个小娘子。根据他的理解:第一,这个小娘子是个求子的香客,而且曾经夹着草席打出过“求偶”的招牌,但是眼界很高,一直没有她看中的人;第二,她追到这里来,说明她已经看中了自己;第三,既然你敢于用扇子来撩拨我,那么,什么来言去语都用不着了。于是他赶紧放下长剑,顺手就把她搂进怀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连跟她亲了好几个嘴,接着两只大手就在她胸前纵横驰骋起来。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一步,瑞春只能认定这一切都是织女娘娘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既不想分辩,也无法反抗,只好紧闭双眼,任其轻薄。

马三公子一面在她脸上身上上下乱摸,一面俯下身子在她耳畔小声儿地说:

“我就知道小娘子是来求子的。你要是早说,昨天晚上我就可以送你一个大胖儿子,何必等到今天?不过今天也不算晚,娘娘慈悲,还是让你找我来了。不用担心,是我的种子,保你一种就发芽,万无一失!”

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来就解裤子。瑞春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风流小生似的马三公子,竟是个色中饿鬼,连一点儿温存体贴也不懂,还没有说上三句话呢,就要动起真的来了。心里一急,睁开眼睛,又正好跟三公子的眼睛四目相对,羞得瑞春连脖子根儿都红了。她一手紧紧抓住裤腰带儿的结儿,一手狠推三公子的下巴颏儿,一面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青天白日的……”使劲儿一挣扎,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居然让她挣脱了三公子的怀抱,滚起身来,趔趔趄趄地就从原路一溜烟儿地逃跑了。

回到房中,幸亏小巫婆还在做着高唐美梦,酣睡未醒。瑞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儿,进得门来,一屁股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兀自惊魂未定,心里“通通”地狂跳不已。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这口气儿来。回想方才的一幕,稀里糊涂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几乎就要行苟且之事,想想真是羞愧难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要是大白天的在山林中野合,岂不是跟野兽一样了?即便是为了要儿子,一切都可以将就,总也不能如此草草吧?

在激动中,她倒是真为自己方才没有失身而庆幸了一番。但是当她思绪安定了一些以后,忽然又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傻得可笑:明明乖也出了,丑也露了,浑身上下都叫人家摸了,为什么这最后一关要卡得那么紧,以至于真正的目的却没有达到?难道说,为了要这么个儿子,自己的清白之躯,竟可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如此轻薄戏弄么?如果免不了还要经历这样一次,倒不如刚才一不做二不休,闭着眼睛装一会儿死,一次办完了就算了呢!

瑞春一个人自思自叹自怨自艾(y ì意)了一阵,又自我解嘲地自我安慰了一番,这才端上铜脸盆,到厨房去舀了半盆水,把脸上的汗渍擦了擦。天已过年,肚子里早就咕咕作响了,只是外面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中最最炎热的时候。庙门外面固然有很多吃食摊,但是坐在那些白布篷下面吃滚烫的热东西,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想到早上逛庙,还买得有几包雪片糕在那里,就把壶里的隔夜茶倒掉,找老道婆要了一瓢开水,沏了一壶大叶茶,回房去一口干一口湿地吃了起来。

高脚灯台昨晚上一夜没合眼,这一觉从巳正躺下,一直到申牌过后方才醒来,足足睡了有三个半时辰。当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看见瑞春手托桃腮枯坐着想心思,还只当她这半天就这样坐着没出房门呢!

瑞春好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整个下午,就没有出门,连晚饭都是小巫婆去买来端给她吃的。其实,这点儿热她倒是不怕,她怕的是出去了会碰见三公子。据说,女人头一次偷情,也许什么样儿的花招都办得出来,但是事后却连看一眼情郎的胆子也没有。瑞春这时候的心情,恐怕也是这样的吧?

吃过晚饭,高脚灯台要带着瑞春去逛夜市,瑞春说白天都看过了,不想再看。高脚灯台没有办法,又不愿意枯坐在房间里跟瑞春相面,就一个人出去了。

瑞春插上房门,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翻来覆去的,尽在琢磨马三公子。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要借种,当然只能借他的了;但是想到有过中午那一场戏,反倒更加无法见面了。不借吧,跟人家已经有了不干不净的关系,觉得又不能白吃这个亏。左思右想,越想越烦。一会儿后悔不该来求子,一会儿后悔不该让马三公子轻薄,一会儿下定了决心到晚上就去找他,一会儿又决定连戏都不去看,再也不给自己添麻烦了。迷迷糊糊的,一直到高脚灯台来敲门儿,她既没有睡着片刻,也没有拿定主意,脑袋瓜子却嗡嗡地叫起来了。

高脚灯台是来叫瑞春快去看戏的。她说:台场已经闹完,小八仙刚刚上场。今天是七月七正日子,上演的是应景剧目《天河配》,也是新天喜班子的拿手好戏。这个班子里有七个模样挺俊的坤角儿,演《天河配》里的七个仙女,那是最妙不过的了。尽管瑞春心冷意淡,满腹狐疑,架不住小巫婆连哄带拽,就把瑞春拉出房门,夹上席子,锁上铁锁,转出大殿,踅到戏台前面来。

果然是七月七正日子的好戏,台前已经人山人海,比昨天晚上要多不少,几乎无法插足了。瑞春她们,不得不远离戏台在一个稍偏的角落坐下。骊山老母带着八仙下台,财神送过元宝,魁星点过状元,魏征出来跳过加官,正戏《天河配》就上场了。

这个戏,演的是织女娘娘当年的一段往事,又是七月初七在织女庙前演的,应景贴题,不但演得十分卖力,戏路子也比昨天晚上的戏要规矩得多。七个坤角饰演仙女,果然飘逸有效,十分出色。但是,下流的戏班子,演任何一出正派的好戏,也能把戏演歪了。当台上演到七个仙女儿背着王母娘娘偷偷儿到河里去洗澡那一场戏,七个仙女儿先是在河边甩着长袖翩翩起舞,一边旋转,一边慢慢儿地脱去身上的衣服,每转一圈儿,就从身上除下一件衣裳来,也不过才转了五六圈儿,七个仙女儿的身上,虽不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灯光下远远看去,每人的身上只剩下胸前一个绣着花儿的大红肚兜儿了。台下的观众看到仙女们裸体出浴,登时轰动起来。一股人流,如潮水般压向台前,想去仔细看看那肚兜儿里面,是穿着肉色的紧身衣裤呢,还是真个赤身裸体。台下的人潮拥挤着,喧哗着;台上的仙女儿们戏嘻着,歌唱着。转眼间,河里涌出鱼、虾、螃蟹和王八来,于是仙女们又追逐着,扑打着,张开了手臂,扭动着腰肢,肆无忌惮地尽情地嬉闹。特别是那小丑扮演的王八,背上背着硬盖儿,伸长了脖子,不是被仙女儿们翻了个仰面朝天,爬不起来,就是从仙女儿们的胯下探出脑袋来,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瑞春见戏越演越邪,心里已经不太高兴了,没想到牛郎上场来以后,先悄悄儿地偷走织女的绎绡仙衣,接着他也脱去外衣跳进了河里,吓得仙女们纷纷逃上岸来,找到了各自的霓裳羽衣,仓皇飞升,直奔天宫而去。织女找不到自已的仙衣,飞不起来,又是赤身裸体的,又羞又急,东躲西藏。牛郎则张开了两手,在后面紧紧追赶,两个人在台上追逐了两圈儿,织女终于被牛郎抓住,不但立即搂进了怀里,而且还全身上下摸了个遍。那一副急猴儿相,跟中午时候马三公子的那一副轻薄相简直一模一样。看起来,这演牛郎织女的一对儿,多半儿也是两口子,要不然,是绝不可能表演得如此疯狂大胆、淋漓尽致的。台下的观众又一次发出满足的狂笑。这笑声,在瑞春听来,就好像是讥笑她  羞辱她一般,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低下头去,再也抬不起来了。

又过了一阵儿,似乎是台上的织女答应嫁给牛郎做老婆了,台下发出一片松快的笑声。瑞春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发现高脚灯台的身旁坐着一个男人,两个人又挤鼻子又弄眼的。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抱着大腿侧身坐着,两只贼眼滴溜乱转地直向自己这边瞟。瑞春心里明白,这两个男人,一个将次入港,一个则正在作非份之想,如果自己不赶紧抽身撤退,后者立刻就要挨近身来伺机进攻了。对于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调情的尴尬场面,瑞春打心里感到恶心。趁这会儿还没人来缠,她用手肘捅了捅高脚灯台,轻轻地说:

“小婶婶你管自坐着看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高脚灯台正沉湎在佳境中,突然被瑞春唤醒,急忙推开身边的男人,转过身来,言不由衷地挽留说:

“别忙啊,正戏刚开场,好的还在后头呢!”

瑞春不愿在这桑间濮上多作停留,站起来说:

“我有点儿不舒服,不想看了。你看你的吧!”说完,也不等高脚灯台答话,转身就往庙里走去。

这时候,戏还没唱多久,庙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就连在大殿上席地求梦的香客,也都还在场上看戏,不到亥正,是不会进来的。当瑞春经过廊下转到后院儿去的时候,影影绰绰地好像看到月洞门前有一个穿白袍的汉子,瞧那模样儿,很像是马三公子。瑞春迟疑了一下,稍稍放慢了脚步,走到月洞门前,半明半暗中见对方似乎还向自己抱拳作了一个揖,瑞春脸一红,看看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低着头急急忙忙快步溜回了后院儿。摸摸胸口,心头似乎还有一只小鹿在撞,咚咚地跳个不住。

后院儿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白天洞开着的后门,这时候已经关上了。瑞春离房的时候,本没有点灯,整个后院儿,只有厨房前面亮着一盏灯笼,一掩一映的,似乎快要熄灭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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