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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3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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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对众村民深深一揖,然后文质彬彬,仪态万方地开口说:

“奇峰何德何能,堪当诸位父老兄弟如此盛誉?本院此番奉旨出京,代天巡狩,考察浙东八府民间疾苦与冤情,所到之处,深恨官绅勾结,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涂炭生灵,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新近来到缙邑,虽时日无多,然已访得官府贪赃枉法、豪绅仗势欺人等劣迹多起。本院手中,虽无尚方剑可斩奸佞,但有老佛爷亲笔硃谕,可以便宜行事,知县以下,准予先斩后奏。众位父老身受何种冤情,只管大胆如实诉来,自有本院为尔等作主。”

众乡民一听这个风流倜傥身着华服的少年郎就是奉旨出京察访民冤的巡按大人,一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口呼“青天大人”,拥上前去,下跪叩拜。高奇峰一面口称“父老们兔礼”,一面上前搀起为首的几个村民。那些绅衿们看到这一场台上常见台下未遇的戏,摇首咋舌,惊奇不止。有深信不疑的,有绝不置信的,也有疑信参半的。刘福喜悄悄儿地对左右的绅衿们说:高巡按在金华府所属各县杀贪官除恶霸的德政,早已经四处传播,轰动一方了。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少年,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私访到缙云县来,又会在今天游仙都的盛会中被乡人们识破。马翰林尽管老眼昏花,但也曾在京城中久住,在朝廷里供过职的,对于眼前这位华服少年,说他是个携眷游山的风流才子倒不为过,要说他是个代天巡狩的出京御史,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虽然面对着仇人,心里怀着三分惧怕,依旧乍起胆子,在人背后冒喊了一声:

“这位天上飞来的巡按大人,只怕不是姓高,姓的是西贝吧?”

高按院抬头一看,认得是马翰休,就微微一笑说:

“不管本院姓西贝也好,姓东贝也罢,有道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怕你当年在南书房伺候过皇上,今天不犯在本院手上便罢,若要犯在本院手中,该杀则杀,该剐则剐,可别怪本院少年得志,就不认识老前辈了!”

马翰林听这个华服少年说话并不气馁,到底自己手中并没有抓住人家的任何把柄,一时语塞,只落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这时候,穷花儿迈前一步,在巡按大人面前双膝跪下,一面手指着马翰林,一面大放悲声,把马翰林怎么害得她一门三代家破人亡的经过情节拣那要紧的简述了一遍;接着又有几个乡民上来哭诉了马翰林官卖私盐、重利盘剥、霸占民田、强抢民女等等诸多劣迹,其余村民纷纷作证穷花儿等人所告是实。到了这一步,马翰林就是再能说善辩,当着众乡亲,也无法抵赖了,支吾了半天儿,只能指着穷花儿强作分辩说:

“这个穷花儿,是白水山上杀不尽的叛匪,说的都是一派胡言,大人不要听信她的!”

高巡按冷笑一声:

“你逼得她走投无路,不上山落草,等着你去砍她的脑袋呀!”一绷脸,下令:“拿下!”

别看他手下兵无一名,将无一员,连个站堂喝威的衙役也没有,可是一声令下,那村民伙儿中立即蹦出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了的麻绳,一跃上前,打人丛中揪出马翰林来,褫(chí池)去帽子,剥去长袍,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连推带搡地押下山去了。

马翰林被押下山去以后,又有好几个男女村民挺身站了出来,众口一词,历数金太爷夫妇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私造刑具、草菅人命以及李梅生父子包揽词讼、颠倒是非、替赃官穿针引线、出谋划策等等诸种弊端。

不等众人把话说完,高巡按摆了摆手,止住了众苦主们的申诉,板着脸,拿眼睛看着金太爷,淡淡地说:

“金大人,乡民所告,俱都是实情么?”

金太爷眼睁睁地见拿下了马翰林,又见出头首告的绿衣姑娘原来是个白水上的“女大王”,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明知道这个华服少年代天巡狩是假,通同白水山溃匪要来跟自己算账是真。但是权能这个东西,历来只是依附于暴力而存在的;当权者如果一旦失去了行使暴力的衙役和兵卒之类,就会变成寸步难行的没脚蟹。金太爷深悔自己此番出游,不该把几十名衙役民壮全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内,以至于如今在这悬崖峭壁上入人彀中,仅仅上来二十几个村民,就逼得自己连个退身躲避的后路都没有,除了拼着一死之外,只有束手就擒任人摆布的份儿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孟老夫子说的“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来。他很明白,一旦自己落到了白水山义军的手里,不单要想活命万万不能,只怕在死去之前,还要经受许多难以忍受的凌辱与折磨。因此,权衡轻重得失,与其受辱而后被杀,倒不如“骂贼”而后从容自戕,还可以落下一个忠名,他日博一份儿旌表。这么一想,回头跟姽婳夫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走上两步,身靠着栏杆,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咬着牙根儿说:

“这场戏,也该收场了吧?什么按院大人,什么乡民村妇,不都是白水山上没杀尽烧绝的叛逆乔装改扮的么?你们落在了我的手里,自然有叫你们全都活不成的王法;如今本县既然上了你们的当,落到了你们的手里,用不着说,你们也有饶不了我的罪状在那里等着我。本县身为朝廷命官,世代深受浩荡皇恩,既不能杀尽叛匪以报皇上,不幸被执,唯有一死而已。”

高奇峰一阵冷笑:

“看起来,你倒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也还有点儿报效朝廷的忠心,皇上家不算白养活你。你想求活命,只怕全县百姓不会答应,你要求一死,本院倒可以成全你,让你们两人死在一处。”一摆脑袋:“拿下!”

乡民群中,一下子蹿出五六个小伙子来,手拿麻绳,扑了上去。金太爷横下一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姽婳夫人的胳肢窝,夫妻双双同时迈出了才三尺来高的木栏杆,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李梅生一看这情景,心知自己只要落在白水山义军的手里,多半儿是活不成的,就也狠了狠心,一抬腿,正要跟上,这时候只听得山下传来两声惨叫,李梅生甩眼一看,只见老爷、太太双双倒撞在溪中的一块巨石上,脑浆迸裂,登时死于非命了。李梅生一犹豫,身后几个小伙子早已经扑了过来,急切间,奋身往溪水深处一跳,只听得溅起一片水声,几个小伙子扑了一个空,手扶着栏杆,恨恨不已。低头一看李梅生从水底又漂了起来,居然没死,挣扎了两下,就划水往对岸逃去。山上的乡民一片惊呼,向山下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呼喊中,一只小渔船应声而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艄公手持竹篙,紧紧追上。李梅生见有人追来,急忙潜入水底。老艄公点了一篙,放下竹竿,从舱底取出一张网来,看准了,住外一撒,拉紧网绳,三把两把,就把李梅生罩在网内,横拉倒拽拖上船去了。金太爷横下一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夫人的胳肢窝,夫妻双双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被堵在丹室里的众绅衿们,眼看死了两个,抓了两个,一个个全都吓得魂飞天外,四肢乱颤。那些平素横行乡里作恶多端的绅衿们,那些像丁拐师爷一类狗仗人势敲诈勒索的权贵们,自知罪孽深重,不等乡民们出面首告,赶紧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哀求饶命。高奇峰看看天色,已交酉时,就指着众绅衿说:

“尔等休得惊慌,冤各有头,债各有生,行善者必有善报,作恶者必有恶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善是恶,本院自当详加审核。今日天色已晚,本院另有公务未完,有关尔等之事,且候明日发落。有劳刘学究返村一趟,传本院的话,着地保火速带人前来看守尸体,并将一干人犯登录在案,押回刘氏宗词,听候明早审理。”

刘福喜答应一声,下山回村去了。高巡按带了夫人、小僮,缓步下山,乘小船过了溪,上了对岸在路边等候的两顶竹轿。原在山下的乡民们,押着马翰林和李梅生,也乘竹筏过了溪,跟在轿后,一路往东而去。原在山上石廊里的乡民们,暂时充当衙役,看住了那帮绅衿。地保接到了刘福喜的通知,一听是八府巡按传下来的话,又听说县太爷和夫人已经双双跳崖身死,直吓得毛发倒竖,汗流浃背,不敢怠慢,急忙在村子里传齐了团勇,带上家伙,急匆匆赶到小赤壁石廊上,把一众绅衿们不论好坏葫芦提率数押回刘氏宗祠里来,关上大门,连轿夫杠脚在内,统统看押起来,单等巡按大人明天一早来提人审问。

第二天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刘氏宗祠的大门旁贴了一张勾着红笔的告示,历数马翰林、李梅生和金太爷夫妇的罪恶,判了个就地正法的死罪。下署代天巡狩浙东廉访御史高山。祠堂前四杆黑漆旗杆上,挂着四颗枭首示众的人头。

地保见这位巡按大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更加心惊胆战,站在祠堂门口眼巴巴儿地等着,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从清早一直等到中午,却连高大人的影子也没有见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走到大门前面,挤在人群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告示。一直读到第九遍上,这才突然发现:巡按大人出的告示上,居然忘记了用印呢!

第九十九回

奸情暴露,林炳黑夜里杀人灭口

戏班对擂,坤伶脱裤子胜全武行

光绪二年丙子季秋九月二十四日,可以说是坑沿这个小山村有史以来最光彩、最热闹的一天了。

陈公公和陈姥姥的百岁庆寿,在这一天开张,两座白石百岁坊,在这一天落成,两台“会场戏”,也在这一天开锣。

这一天,陈府五世同堂的三所三进大院落,门前张灯结彩,屋里屋外油漆粉刷一新,堂上廊下摆满了圆桌方桌、椅子凳子;陈府一门,上自百岁老人,下至三岁孩提,全都穿戴上崭新的衣帽,进进出出,嘻嘻哈哈,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贺客之多,更是空前绝后。本乡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到了;就是车马尚在途中,人还未到的,礼单和执事等等也已经先到。大门外面,单是执事灯笼就齐崭崭地摆了足有一二百对儿之多。两座打磨光洁、錾镂精巧、高有三丈开外的细白玉石百岁牌坊,披红挂彩,悬着绣球;一拨拨远地贺客纷纷前来翘首仰望,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村外,收割不久还有点儿潮湿松软的稻茬儿地上,正南正北用杉篙搭起了两座一人多高的野台子,有两个戏班子正在这里唱对台戏──当地称为“品会场”。两座戏台面对面地搭着,两台之间相距四十余丈的一片大空场,足可容纳五六千观众。北面一台,台柱上新贴的大红楹联,端楷写的是:“神也人装,鬼也人装,霎时间千变万化;车亦步行,马亦步行,三五转四海九洲。”南面台上的楹联颇为别致,写的是:“丁丁丁丁丁丁丁;行行行行行行行”。这种怪联,村夫牧竖们当然不解其中奥妙,不是瞪眼摇头就是胡念一气,而据饱学的先生们指点,才知道这副对联应当读作:  “叮铮叮铮叮叮铮;形杭形杭形形杭”的。前一句写的是台上的锣鼓敲打,后一句写的是台下的人声嘈杂。场子的四周,照例摆满了赌摊、吃食摊和尿桶。

按照当时当地“品会场”定胜负的传统习惯,每次“会场”的三场夜戏、两场日戏共五场戏中,只要有三场戏博得了多数的观众,就算是赢家。而判断观众多寡的时间,则以评判者燃放的三眼铳为准。由于戏台是面对面搭的,看“会场戏”的传统习惯又只能站着看,很少有人带凳子,因此观众虽然可以随意看哪一面,但却只能看一面。三眼铳一响,不管观众的脚站在哪儿,只看他的脸朝向哪一方,就算是哪方的观众。哪方的观众少,这一场戏就算输了。

坑沿这次盛况空前的“品会场”,北边台上的是新声班,南边台上的是新天喜班。新声班素以武功过硬而闻名于浙南,每次品会场总是稳操胜券,十几年来还没有失去过荣誉。新天喜班则以坤角众多善于演风流戏而著称,年年七月七寨上娘娘庙庙会,大都是他们去逗色搧情,武功底子却是差得很,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班子品过会场,这次到坑沿来唱对台戏,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当时当地品会场,绝无例外地总是演那些大打出手的“全武行”戏,用耍刀枪、翻跟斗加上震耳欲聋的锣声和耀眼迷漫的烟火来吸引观众。每次品会场,双方舞台上场门旁边的梁上都要悬一根铁链儿,挂一面直径二尺有奇的大铜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一条灯笼裤,光着脊梁,抡圆了锣槌,竭尽全力敲那铜锣,直敲得锣声震天价响,只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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