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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三年前轰动壶镇的林家大出丧,只要是本方土著,谁没有见过站在魂亭两旁击鼓敲磐的金童玉女?当时,有人为来喜儿的惨死痛绝,也有人为小红的艳丽惊倒。三年来,他们那活生生的形象,依旧留在每一个见过林家大出丧的村民们心中,天天想到,时时念及,何尝有一刻忘却?如今这两个为大人小孩儿所经常谈论的、明明已经封进花坟多年的冤魂,竟会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怎不令人惊异万分,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们想到:这一对儿惨遭枉死的童男童女,不管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一定会在包大人座前控告林家父子的凶残暴虐和为富不仁的。他们惊呼,他们狂叫,争先恐后地拥向前去,想亲眼看看这一对儿从坟莹中来的金童玉女是真是假,为的是想亲耳听一听这两个受尽折磨的苦难孤儿怎样诉说人间的不平。其实,他们除了不明白这两个牺牲者为什么会成为牺牲品之外,对于他俩的惨遭活埋,每一个目击者都是最好的见证。为了听清台上的每一句话,激动的村民们强自按捺住急躁不安的心情,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张开了嘴巴喘息着,竖直了耳朵倾听着。
南面的戏台上,杜十娘们见自己台前的观众突然之间全都拥向了北面,几乎连一个也不剩,不知道新声班子在这败局已定的末一夜“场面戏”中使出了什么惊人的绝技高招儿,不由得前台停了戏,后台止了乐,连领班的带管三箱的,全都拥到台口来观望自己的对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北面的戏台上,张别古见刘世昌忽然之间变成了吴立志,假戏做成了真戏,台上再也没有他的词儿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儿地溜下场去。后台的乐师们,见前台的戏演出了拐,再也不知道下文是什么曲儿什么调儿,也只好放下乐器,暂且充当观众了。四名扮演张龙、赵虎、董超、薛霸的龙套,见包大人座前忽然间跪倒了三名冤鬼,一时不知真假,又见“包大人”依旧一本正经地在演戏,并没有丝毫着慌害怕的样子,也只好彼此交换一下怀疑的眼光,强打精神,逢场“作戏”起来。
包大人见玉牒焚化以后,殉葬的金童玉女果然应招而至,面露喜色,从容落座,朗声发问:
“你们两个,可是为林国栋殉葬的童男童女?可是自愿?可有冤情?作速如实诉来!不用害怕,一切自有本县为尔等作主。”
小红迈前一步,双膝跪下,把铜磐放在膝前,盈盈下拜,然后抬起头来,用金华腔哀声地说:
“包大人容禀:小女子名唤朱红,自动丧母,八岁上被人拐卖,流落在兰溪码头朱家班中。只为小女子生性犟拗,三年前又被假母转卖给壶镇人吕久湘为婢。可怜我下轿方始一日,就被林炳骗进花坟,做了林国栋的守坟童女。坟外有符箓镇压,千年万世,不得转生,有如打入地狱,苦不堪言。今蒙包大人撤去镇符,方始出得坟莹。恳请包大人为小女子作主,不求立即还阳,只望轮回转世,重新投胎,长大成人之后,立志报仇雪恨,虽粉身碎骨,也自心甘。伏望包大人垂怜详察!”说罢,俯身掩面,悲恸失声。
小红说完,来喜儿忙也迈前一步,双膝跪下,把小鼓放在膝前,先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身来,用缙云话朗声地说:
“启禀包青天,小童唤作来喜儿,本是林国栋家的牧童。三年前,林国栋从蛤蟆岭上偷回吴石宕人的一条大黄牯,本主吴立志前去讨取,被林炳用石锁砸死以后埋尸灭迹。吴本良二进林家寻父讨牛,认出杀人痕迹,引起争执。林炳闻声赶来,手起一砖,本想打吴本良,却砸死了林国栋。林家出丧,要用童男童女陪葬,四处采买不着,林炳起意,一面哄我扮作击鼓金童,趁我不备封进坟里,一面假造文契,谎称是我自愿以身殉主,为我哥哥来旺儿出籍。我哥哥信以为真,三年来追随林炳左右,寸步不离,多少次救他死里逃生,他却恩将仇报,竟在前天半夜里将我哥哥活活打死,将尸首埋在吴立志一处。小童兄弟为林家舍死卖命,只落得如此结果,实不甘心。求包大人为小童兄弟作主申冤!”说罢,磕一个头,拜了三拜,抬起头来,等待包大人发落。
包大人听完小红和来喜儿的控告,眼中喷火,满脸怒色,一拍惊堂木,厉声问:
“公堂之上,不得有半句戏言。适才尔等所言,可是实情?”
来喜儿急忙俯身回答:
“小童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假。”
“有何为证?”
来喜儿抬起头来,手指着林村:
“回大人,现有吴立志和小童哥哥来旺儿的两具尸骨在林炳后院儿磨盘底下,可以作证!”
包公闻言,转动着炯炯有神的双晴,凝神半晌,这才一拂袍袖,怒不可遏地发落说:
“若是果真如此,尔等快快前边带路,待本县亲临林村发尸检看之后,自有发落。”
三个冤鬼同时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转向台下。来喜儿击鼓,小红敲磐,“嘣嘣噹!嘣嘣噹!”三年前金童玉女为林国栋夫妇送葬的场面,又一次再现于村民们的面前。随着鼓磐之声,三个冤鬼已经飘然下台,落地无声,骇得观众们急忙闪出一条路来,让他们通过。台上的包大人右手一拍惊堂木,左手一拂,抓住袍袖,大喊一声:
“左右,打道林村去者!”
四个龙套,由于演惯了戏,倒也颇能即景生情,听得包公一声令下,居然乍起了胆子,在一阵吆喝声中,顾不得为包大人备下八抬大轿,就手执水火棍,紧跟着三个冤鬼相继跳下台去了。
这时候,台上只留下了“包大人”,只见他一拂袍袖,一撩蟒袍下摆,“嗖”地一声,就从公案后面蹿了出米,只在台口用脚尖轻轻一点,就飞下戏台尾随而去。──虽然脚下穿着两寸多厚的朝靴,戏台又是用松木板搭成的,却竟然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难怪台下的观众们议论纷纷地说:要不是真有包公的神灵附体,一者拘不来用符箓镇住的金童玉女,二者也不可能有这种人力所不能及的神通,能够像腾云驾雾一般高来高去呀!
突然出现的戏中之戏,反倒使鼎沸喧嚷的观众屏息了呼吸,张大了眼睛只顾注视这一场生平从所未见的、从台上演到台下的真戏,却再也顾不得发表什么高论了。惊奇万分的人群,在以冤鬼与衙役为前导的包大人法驾前面纷纷退让,闪出一条由人墙构成的胡同来。这时候,有人点亮了看夜戏归途中照明用的灯笼火把儿,为这一次奇特的官府出行充当了仪仗。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天竟会有那么多的乡民带着灯笼火把儿来看戏。一时间火光熊熊,照地烛天,不单为包大人的法驾夜行增添了赫赫威严,也为冤鬼们的报仇雪恨壮大了浩浩声势。
品会场的东道主陈氏一门几代大大小小,包括百岁寿星陈公公、陈姥姥在内,听说演戏演出真鬼来了,也都纷纷跑出大门外面来看热闹。只听得陈老公公用他新近得到的百缠老藤拐杖戳着地下,恨恨地说:
“我早就说过嘛,搭新台子做戏,要请关圣宰大白公鸡祭鬼,你们偏不肯听我老人言,这不是……”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台下的观众亲眼看见冤鬼显灵,虽然心里有几分害怕,但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而且仗着人众,就由几个胆子大的带头,场上几千观众几乎统统尾随而去,都想亲眼看一看这出真戏如何收场。
狭窄的田间小路,忽然间拥挤不堪起来;由惊惧而噤声的人们,终于憋不住劲儿,一边迈着大步疾走,一边喘着粗气儿议论纷纷,旷野上一片嘤嗡嘈杂的声音。人流的最前面,金童玉女的鼓磬越敲越急,步子也越走越快。翻过了千家岭,再绕过一道山嘴,跨上林村村前的小土岗子,就看见林宅门口那四杆高刺入云的黑旗杆和那座白石栏杆的拱桥了。这时候,只听得金童玉女同时唿哨一声,借着下岗的冲劲儿,有如猛虎下山一般蹦跳而去。包大人一手撩起袍襟,一手捋着长髯,迈开大步紧紧跟上。尾随的村民们一见,全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呼啸奔跑起来。
喧哗的噪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在山谷中回荡,有如隆隆滚雷。当高举着灯笼火把儿的人们从林村新桥的栏杆旁边奔驰而过的时候,火光倒映在水中,上下通明,分外耀眼。霎时间,冤鬼们蹦跳着过桥去了,包大人迈着大步过桥去了,尾随看戏的村民们也呼啸着奔跑过桥去了。小红和来喜儿的鼓磬声加上几千人的呐喊声传到了林炳的门前,门里的团丁不知就里,急忙报了进去。林炳正在房中与瑞春说闲话,听得门外沸翻盈天的喧闹声,也不知是哪一出,只当是村里又出了豆腐西施那样的风流案件,不等团丁来报,愣头愣脑地就跑出来打算去处置发落。跑到大门口,刚开了一条门缝儿往外一张,一眼看见来喜儿跟小红身穿红绿衫裤、手持法器敲击不已,大吃一惊,只叫得一声:“有鬼!”忙不迭地缩回脑袋来,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叫团丁搬过顶门杠来死死顶住,不许放人进来,说罢就没命地跑回上房去了,
二门外的人见林炳露了一下脑袋又把大门关上顶死了,立刻鼓噪起来,纷纷用拳头、砖头像擂鼓似的把大门砸得山响。后面的人挤不到门前去,就乱叫乱嚷,呐喊助威。
林家这两扇黑漆大门究竟有多么结实,来喜儿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知道赤手空拳要从前门攻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向小红丢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回身向包大人打了一躬,站起来又招了招手,一声唿哨,接着又急急风似的敲响了法器,迈开大步就沿着东墙根儿往后院儿冲去。在金童玉女的前导下,上千人乱哄哄地拥到了后院儿东角门前面。来喜儿运足了力气,飞起一腿踢开了角门,一跳就跳进了院子里。两名看门的团丁见是这样的阵势,不知道是什么场面,既不敢管也不能管,吓得躲到一边儿去了。众“衙役”护着包大人鱼贯而入,村民们随后也纷纷蜂拥着挤了进去。众人跟着金童玉女来到后院儿的西北角,刚刚站定脚跟,只听得“吴立志”大叫一声:
“包青天申冤哪!”
随着话音儿一落,就踣然倒在石磨上,一动也不动了。包大人着衙役把“吴立志”扶过一边儿,让他慢慢儿苏醒,接着就发下号令:
“搬开磨扇,往下开挖!”
戏演到了这步田地,即使还有人半信半疑,但是多数闲汉们却都急切地希望赶紧刨出一个究竟来。这时候听见包大人一声令下,急忙一拥而上,有的合力掀起磨扇,有的去找来锄头镐头,七手八脚奋力下挖。不到一袋烟工夫,只听得发一声喊,在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土坑里,抬出了血污满面、脑颅破裂的来旺儿的尸体来。血淋淋的事实,激怒了到场的每一个人,就连跟林炳同宗同族的林村人,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口口声声谴责林炳心肠狠毒。挖坑的锄头继续飞舞,支离零散的骨殖又一块接着一块从坑底刨了上来。随着白骨一起出土的,还有一支不足一尺长的旱烟管:白铜的烟袋锅儿,假翡翠的绿烟袋嘴儿,凡是熟悉吴立志的人,都认识这是他随处携带从不离身的宝贝。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炳杀人害命的昭昭罪恶已经水落石出、暴露无遗了。在狂怒的鼎沸人声中,来喜儿扑到了包大人脚下,嚎哭着,请求包大人为他哥哥申冤。与此同时,吴石宕的男女老少也跪倒在包大人的面前,恳求包大人为吴立志报仇。这时候,整个后院儿里的人,情绪激昂,再也无法抑制了。他们怒目圆睁,脖子上凸起一条条青筋,高举着拳头同声高呼:
“抓住林炳!打死林炳!把他活剥皮!”
在这个后院儿里,包大人已经无形中成了最高的主宰和决策者。只见他怒目圆睁,左手理髯,右手抓住袍袖,看看身边的尸骨,又看看眼前的人群,终于一跺右脚,用他全部的丹田之气,竭尽全力大喝一声:
“抓──林──炳──!”
早已经红了眼睛的来喜儿、吴石宕人和虽与自身并不相关但却被林炳的凶残激怒了的村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听到包大人的钧旨一出,顿时呼啸着,奔跑着,跳跃着一齐住通向第三进房的过堂门扑去。但是林家盖房之初,就已经想到了如何防备绑票和抢匪:不论前门后门都设有闸板,要想赤手空拳从门外打进门里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一干人在后门外面乱了半天,任凭他们对着铁壁似厚实的硬木门敲砸詈骂,里面只是不睬,依旧无计可施。
来喜儿到底是在林家大院儿里长大的人,对这道门的虚实要害一清二楚。他知道,单凭人力是无法把这道门撞开的。他扔掉手中的扁鼓,一头钻进堆放柴火的空屋子里,扛出一捆松枝来码在门下,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