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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喜儿到底是在林家大院儿里长大的人,对这道门的虚实要害一清二楚。他知道,单凭人力是无法把这道门撞开的。他扔掉手中的扁鼓,一头钻进堆放柴火的空屋子里,扛出一捆松枝来码在门下,回头去扛第二捆的时候,聪明的小红跟他一起去了;等到大家看到门下码着第三捆柴火,也都明白了过来,于是一窝蜂地都抢着去扛柴火。不一会儿,门下就堆成了一垛一人多高的柴火垛。来喜儿在底下扔一个火把儿,真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顿时烈焰腾空,照映得整个后院儿通红通红。──当然,一寸多厚的门板,加上一寸多厚的闸板,即使烧着了,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马上就能烧透的。
再说林炳,刚才开了大门,探头住外一张,看见金童玉女打扮的来喜儿和小红,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关上大门,连滚带爬地逃回上房来,直吓得浑身哆嗦。瑞春和凤妹一边一个扶住了问长问短,林炳先是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等到喘息定了,越想越犯狐疑,琢磨着准是哪家仇人乔装打扮成来喜儿和小红的模样,到这里来迷惑乡亲、混淆视听、借机报复的。这么一想,忽然间又胆大了起来,腰藏莲蓬枪,手执七星剑,开出门来,刚要传呼众团勇一起出去把乡民斥退,恰遇一名爬到楼上去察看动静的团勇跌跌撞撞地跑来禀报说:后院儿闯进了成千上万的乡民,手执火把儿,先从磨盘底下挖出了来旺儿的尸身和许多骨殖,接着暴怒的乡民就在后门外架起了柴火,如今门板眼看就要烧穿,乡民们立刻就要打进来了。
林炳一听乡民们挖出了来旺儿的尸身和吴立志的骨殖,也知道会因此惹起众怒,难以收拾,只是琢磨不透这些乡民怎么会招来已经死去的来喜儿和小红,又怎么会知道来旺儿就埋在磨盘底下。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八成儿是吴石宕人为报复八月十五荡平白水山叛匪和烧死吴本良这个仇的。真要是这样的话,家里这十来名团勇决不够用,怎么想个办法到壶镇团防局去调他百十个人来才好。但是不明敌情,又出不去,无计可施,略一踌躇,忙登上后楼,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儿往下看,只见整个后院儿里满满堂堂地全挤满了人,千百支火把儿下面是一张张暴怒的脸,人人振臂高呼,不是大喊“括捉林炳”,就是狂呼“打死林炳”。他们虽然大都赤手空拳,但人数众多,真是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再看看第三进房与后院儿相通的那道后门,在熊熊烈火中已经快要烧穿,形势确实已经万分危急。林炳自知寡不敌众,不敢贸然开门去迎敌,下了后楼又匆匆爬上前楼。打开窗户一看,大门外面虽然也有人在大呼小叫,但人数不像后院儿那么多。心里刚刚起了一个从前门冲杀出去的念头,忽然看见吕慎之手执钢刀,带领一伙儿团勇正从拱桥那边奔跑而来,一面呼喊,一面驱散闲人。林炳心知这是吕慎之在坑沿看见林宅火起或是听说有暴徒冲往林村闹事才带了团勇前来接应的,大喜过望,忙从腰间扽出莲蓬枪来,朝天连开三枪,然后急急跑下楼来。他正想先去安顿瑞春等人,再去打开大门与吕慎之合兵一处,却为时已晚,来不及了;后门在烈火中燃烧,加上众人奋力撞击,已经洞穿攻破,一伙儿手执兵器的白水山义军余众,加上吴石宕人和暴怒的村民,相继跃过火堆杀进前院儿里来了。
林炳一看势头不对,忙下令团勇快去打开大门杀出去与吕慎之会合,自己仗着莲蓬枪厉害,亲自断后。一连几枪,把打头冲进来的几个人撂倒了。
莲篷枪一次只能打六发子弹,林炳正要往枪里装子弹,忽然看见火光中有个人手舞双刀雪球似地滚滚而来,一望而知正是本良。林炳大吃一惊,来不及装子弹了,急忙转身跑跳而去。刚跑过了前院儿甬道,团勇恰好把大门打开,众人一起冲出,正好与前来接应的吕慎之撞个正着。匆忙中来不及细说,只喊了一声:
“白水山的叛匪没有斩尽,吴本良又杀来了!”
话音儿刚落,本良追到,接了下茬儿:
“白水山和雪峰山的义军全伙儿在此!林炳,你作恶多端,今天是你的末日到了!”
说着,手舞双刀直取林炳。林炳胆怯心虚,自知不是本良的对手,畏缩不前。吕慎之见了,冷笑一声,挥众上前,接住了本良厮杀。本良身后雷一飞、张二虎、月娥、本厚等带领白水山和雪峰山义军与吴石宕人一拥而上。林炳无处可退,只好勉强交手。林家大院儿门前,林村拱桥旁边,几百个人刀起剑落,血溅肉飞,怒骂喊杀,震天动地,一场黑夜中的大混战开始了。
八月十五,本良等人办喜事,林炳来了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了白水山义军一个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没;今天,九月二十六,事隔四十天,正是吴立志遇害的三周年,本良以林炳之道还治林炳之身,集中了两处义军,也杀了他一个意料之外,措手不及。论实力,八月十五日林炳调齐了全县的绿营兵和乡勇合力攻打白水山,显然强过吴本良;今天,本良手下的义军虽然伤亡殆尽,头目剩下的也不多,但是一方面汇合了朱松林的人马,一方面按上人定下的奇计施行之后,尽管所剩无多的人力又分兵两处,却一处把县太爷送上了西天,一处激起了好几千乡民的怒火。乡民们来看戏,只带灯笼火把,不会带着刀枪剑戟;不过“揭竿而起”并非陈胜、吴广的发明,而是人人暴怒之后都会如此照章办理的本能。看见林炳丧天害理谋死吴立志和来旺儿,暴怒的乡民立刻抄起了林家的锄头扁担,都要去砸死林炳挖他的黑心。看见林炳受到吕慎之的保护,暴怒的乡民火上添油,迁怒于乡勇,于是乎人人各觅铁木锐器纯器,奋勇上阵,不杀林炳誓不罢休。加上还有事先早作准备的吴石宕人和银田村人,各挺刀枪一齐杀出,更是锐气千丈,势不可挡。吕慎之加上林炳所带团勇,不过百十余人,哪里抵挡得住?林炳一看势头不对,趁黑夜混战中虚晃了一剑,甩开雷一飞和二虎,回身掩到大枫树后面去。雷一飞忙挺手中猎叉去追,见林炳已经奔上桥头,要往村外逃去。雷一飞不舍,大喊一声:“林炳留下命来再走!”拔腿紧追。这时候,正好脱去了戏装的仇有财和本忠带着来喜儿和小红各挺刀剑从大门内冲出,听见雷一飞的喊声,齐向林炳扑去。林炳听到背后脚步响,就伏身在石桥柱头后面,取出莲蓬枪,装上了子弹。二虎正与数名团勇拼搏厮杀,听见雷一飞的喊声,甩眼一看,见他冲在最前面,生怕有失,激战中喊了一声:“一飞莫追,小心暗器!”此时此刻,喧嚷的人声沸翻盈天,雷一飞只听见背后二虎喊他,却没听清喊的是什么。再者雷一飞是个出名的好猎手,惯于在深山密林中寻虎觅豹追麋鹿,胆大心细,眼明腿快,身手敏捷,不但善于打飞镖放暗箭,更能接能拨能躲!向来不把暗器伤人放在心上,因此虽也意识到二虎是在提醒他谨防暗器,却并不介意,看到的只是林炳马上要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想到的只是要把林炳这个恶贼生擒活捉,因此不顾二虎的呼喊,挺手中猎叉,管自奔跑纵跳追上桥去。他身后仇有财、吴本忠、来喜儿和小红四个,一者报仇心切,二者也怕雷一飞有失,都不顾自身安危,随后紧紧追上。
林炳在自家后院儿枪伤本良、二虎使自已转败为胜以来,懂得了小小一支莲蓬枪的真正价值,绝不是五十两银子所能买得到的。上任署理守备以后,更要靠这支洋枪的神力杀敌保命,就托人到宁波去捎来了整箱的子弹,早晚练习打靶,尽管还不能像他的箭法那样黑夜里打香头可以百发百中,三五十步内打人倒也还有点儿准头。这时候眼看雷一飞等五人齐向自己扑来,并不着忙,掩身在桥柱后面,直等到雷一飞追上桥头,两人相距不足二十步了,这才不慌不忙举起枪来,瞄准雷一飞扣动了扳机。一声脆响,高举着猎叉猛追的雷一飞应声倒地,一个惯于捕虎擒豹的高明猎手,今天却死于豺狼的手中。
他身后的仇有财看清林炳伏身桥柱后面,顾不得去救雷一飞,从身边取出飞索抓钩,奔上几步,有如一道闪电直向林炳抛去。可惜,这种在中国民间流传了千百年之久的利器绝技,既能攀墙登楼,也能抓人捕兽,但在速度上却比不上同是中国人祖先发明的火药。就在仇有财抛出抓钩的同时,林炳又一次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仇有财身子一歪,只喊了一句:“本忠!快退!”就向前栽倒。这个历尽人世苦楚的流浪艺人,身怀绝技,嫉恶如仇,立志以除暴安良作为自己一生的重任,最后竟不幸死在豪强的枪下。本忠、小红、来喜儿三个,见各自的师傅、父亲、岳丈死于林炳的枪下,顿时血往上涌,气往上冲,狂呼怒喊着分三面向林炳包抄围去,哪里顾得上自家的生死安危?林炳见自己两枪撂倒了两个劲敌,一丝奸笑浮上了嘴角,正得意忘形中,忽听仇有财喊出了本忠的名字,两耳一震,杀母之仇顿时涌上心头,冒着凶焰的两眼死死盯着奔跑而来的本忠,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小兔崽子!今天叫你偿我母亲的命来!”
说着,举起莲蓬枪刚要瞄准,忽然一颗鸽蛋大小的铁铸弹丸从身后飞来,不偏不斜,正中林炳右手手背,只听得“啊哟”一声,那支一连伤了两条人命的莲蓬枪掉落在石板桥面上,发出了“噹啷”一声。林炳负痛,又吃了一惊,本能地先用左手捂住了右手手背,再回头去看看身后:桥那头的路上漆黑一片,并无人影,正想低头去拾枪,脑袋还没有全回过来,又一颗弹丸飞来,正中左太阳穴。林炳一个前栽,脑门儿又重重地在桥柱上碰了个鲜血淋漓。这一回连叫也没有叫一声,就踣然倒地,却没有死,还在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时候,本忠、小红、来喜儿三人同时赶到,三把刀同时插入林炳的后心,三股鲜血同时冒了出来,算是同时还清了三家的血债。林炳举起莲蓬枪,忽然一颗鸽蛋大小的铁铸弹丸从身后飞来,正中林炳右手,“啊哟”一声,那支一连伤了两条人命的莲蓬枪掉落在石板桥面上。
本忠拔出刀来,正要割下林炳的首级,忽见一条黑影儿打另一端桥头如飞似的奔来。小红和来喜儿各扬双刀,正要上前迎敌,却被本忠伸开两手拦住了。那黑影儿越来越近,走到跟前,火光中看见是个身穿黑衣黑裤头包黑巾的青年女子,背着一张小小的弹弓,挂着一把二尺多长的短剑──正是素素。只见她走到跟前,一把拉住本忠的手,莺声燕语地轻声说:
“哥哥,大仇已报,积忿己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此地你的熟人太多,千万不能叫人认出来又生枝节。快随我远走高飞,另觅妥善之地安身立命,不要留恋故乡故土,不要难舍亲朋好友,等待事平之后,妹妹一定陪你回来祭奠爹爹和师傅。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再在此地多留片刻了。”
本忠回头看看林炳门前,百十名团勇虽已大半带伤,却仍在负隅顽抗;吕慎之虽然年逾古稀,挺一杆点钢枪苦战本良,依然精神抖擞,一时间难分胜负。本忠看看哥哥,又看看妹妹,两头为难,只急得抓耳挠腮,火焦火燎地说:
“多谢妹妹助我一臂之力,杀了林炳,报了大仇。可眼下团勇们还没杀退,大哥还在跟吕慎之激战,胜败未分,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我怎么能扔下大哥他们不管,一个人跑了呢?”
素素瞟了一眼战局,微微一笑说:
“只要杀了吕慎之,乡勇不战自溃。你随我来,看我再助大哥一臂之力!”
说着,拉起本忠的手,就跑下桥去。
这时候,来喜儿一刀割下了林炳的脑袋,挂在腰后。小红对林炳的那支枪发生了兴趣,从地下拾起来,又去林炳的尸身上解下皮带、双剑和子弹袋,与来喜儿两个奔到仇有财和雷一飞的尸身那边去了。本忠顾不得再去看师傅一眼,随素素躲到大枫树后面,只见素素执弓满引,等到吕慎之转过了身子,素素一弹打去,正中吕慎之后脑勺,打得他眼冒金花,几乎栽倒,手中枪虽未扔掉,却已乱了解数。本良趁机一刀,劈中面门,再一刀,结果了性命。
一众团勇见吕慎之死于非命,果然纷纷溃退,大乱中又被义军余众和吴石宕人砍翻了几十名。素素见大事已了,生怕本忠又被哥哥留住,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来就要走。本忠一眼看见本良正朝自己走来,难舍手足之情,用力甩开了素素,迎上几步,把本良引到大枫树后面,急匆匆地说:
“大哥!林炳已杀,大仇已报,快按原定计划,撤到雪峰山去,不要在此久留,谨防壶镇团防局援兵到来。我有家业老小在外,蒙上人准许,不叫我在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