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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稍为好一点儿,只要挣扎着能起床,还是照常天一亮就起来,一步一步爬上蛤蟆岭头,在山顶那块四方大石头上站着,沐浴晨风朝露,呼吸清新空气,一直到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大地,这才不慌不忙,又一步一步慢慢儿踱下山来。这一回,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得快固然透着有几分蹊跷,去得快却在神医良药之外,不能不归功于他自已的摄生有道,锻炼有方。除了早睡之外,“早晨起得早,打靶练拳脚”,也是他一生中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规律。“三个五更抵一工”,更是他经常挂在嘴边儿的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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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煮粥捞饭──当地的一种做饭方法:把大米放进水中烧开,把半熟的大米捞出来蒸饭,剩下少量的米熬成稀粥,这样做的饭,就叫“粥捞饭”。
可是今天却有点儿反常。月娥把水烧开,米都下了锅了,还不见她干爹起来。心里想:是不是喝了参汤,安神定性,夜里睡觉睡得香,一觉睡过了头,以致于鸡叫三遍,还沉睡不醒?这样的事清,可实在太少了。等月娥把饭捞进饭甑里蒸上,天已经大亮,她爹和本良兄弟也都起来了。月娥不放心,走到干爹窗前听了听,没有动静;推椎门,并没有下闩,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刚进门没多一会儿,月娥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到她爹跟前,说了一句什么话,拽起她爹的手就又进了刘教师的房中。本良和本忠看她那神色慌张的样子,吃了一惊,赶紧也跟了进去。一看,地上一大滩血,刘保安躺在床上,被子全蹬开了,两眼紧闭,两手抓住胸口,脸色蜡白,眼窝深陷,大口儿大口儿地喘着粗气儿。月娥哭喊了好几声,刘保安只是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看,又无望地闭上了。本良叫了两声“师傅”,竟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急得搓手顿足,无计可施,两眼却直瞪瞪地看着他爹。
立志摇摇头,咕噜了一句:“那支人参,是那半支害人参吃坏了……”回头又对本忠说:“快去请马大夫,告诉他,刘教师昨天晚上喝了一碗参汤,半夜里吐了血,这会儿昏迷不醒,问他有解药没有。快,快跑!”
本忠蹿出门口,一溜小跑跑到马店。幸亏那天不是赶市的日子,马大夫正往地里挑圈肥,本忠还没进村,就跟他在村口遇上了。马大夫一眼看见本忠气喘呼呼地跑得满头大汗,心知准是有了变故,忙放下挑子招呼他。本忠一把拽住了马大夫,结结巴巴地把刘教师喝了参汤大口吐血的事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地说了一遍。马大夫一听,直咂舌头直跺脚,二话不说,把一挑圈肥在路边田头一倒,挑起空粪箕就往家走。
进了门儿,马大夫匆匆地洗了手,打开药柜儿取出几味药来装进了药箱,本忠伸手就把药箱抢过来挎在肩上。这一回,马大夫也不跟他抢了,只挥挥手,叫他头里走,自己迈开大步,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本忠带着大夫来到吴石宕,己经是辰时三刻。刚迈进大门儿,就隐隐听见月娥的哭声。本忠吃了一惊,好像兜头一盆冷水,顿时从头凉到了脚心。赶紧推门进去看时,本良跟他爹妈都在桌子旁边坐着,呆若木鸡;月娥坐在床脚,低头垂泪,嘤嘤啜泣。再看看刘教师,脸上纹丝儿不动,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已经是垂死弥留的景象了。
马大夫走进门来,本良父子… 齐站起身来迎接。马大夫只点了点头,却直奔病人:先扒开眼皮儿看了看,又号了号脉息。一屋子十只眼睛,全盯着马有义的脸色。立志焦急不安,轻声问:
“还有救么?昨天我不在家,林国栋叫人送了半支人参来,切了有一寸光景,熬了汤,昨天晚上临睡前喝的。我倒是听说过病后虚弱吃不得人参,没想到会有这么厉害……”
马有义顾不得答话,只摆一摆手,示意别打搅他,回头从箱子里取出三根针来,在病人两脚心涌泉穴各扎一针,在鼻下人中又扎一针。病人猛一哆嗦,胳膊腿儿也都抬了一抬,微微睁开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儿,又“吁”地吐了出来。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好像在漆黑的荒郊野外,忽然看到了一线希望之光。马有义也吐出了一口气儿,一面叫月娥去倒一碗醋来,一面叫本忠到街坊四邻去看看,不拘哪家生有炭炉子的,先借来用一用。这才回头对本良和立志说:
“上次我临走一再关照你们:要慢慢儿将养,不能性急,怎么就忘了?你想想,一个人在大病之后,身体虚弱,气血两亏,怎么可以用人参大补呢?就好像一棵庄稼一样,大旱之后,秆枯叶黄,只能先浇清水,让它缓过来之后,再少施一点儿粪尿圈肥,等慢慢儿抽出新枝嫩叶来以后,再上大粪就不碍事儿了。你们家从来没吃过人参,不懂得这个道理,倒也还有得可说;林国栋是常吃人参的主儿,难道也不知道?为啥单在这当口儿给刘教师送人参来?这不是恨人不死么?大病之后,五内失调,元气大伤,就好像炉火快要灭了一样,理当一点儿一点儿加一些松软好着的柴炭,轻轻扇火,这样,炉火才能慢慢儿缓过气儿来,越烧越旺。又好比点灯一样,灯盏里没油了,就得先添油;要是不添油,光是把灯芯儿拨大了,那不是拨得越大灭得越快么?如今你不往炉子里加炭,不往灯盏里加油,却一个劲儿地猛吹狠拨,那还不等于烧一道催命符念一遍勾魂咒一样?这人参,重病之人吃下去,入于胃而滞于肝,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肺金,不但不能起死回生,大补元气,反而虚火上升,心血逆行。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必然咯吐。都知道人参是补药里的上品,用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再加上用量太重,会比毒药还厉害。这个道理,不是很明白么?如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好像炉火已经灭了一样,就是华佗再世,扁鹊还阳,也没有法子可想了。我这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要是万一能有个死灰复燃的希望,当然更好;就是挣扎不过来,回光返照一下,能给你们留下几句话,也是好的。”
正说着,月娥端了一碗醋进来,还把那剩下的小半支人参也拿来了,一起交给了马大夫。月娥总疑心这半支人参不是真的,说不定是什么毒药。马大夫打开盒子仔细看了看,又用舌头尝了尝,苦笑着对月娥说:
“人参不但一点儿也不假,而且还是上品。就算林国栋没安好心,惦着害死刘教师,他也不敢拿毒药当人参给刘教师送来呀!他就是再没脑子,也不会办这种给人抓把柄的傻事儿吧?现放着这么好的老山人参,不是比毒药还厉害吗?”马大夫也怀疑到送参人不安好心这件事情上去,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不便于明说。
本忠不知从哪家借来了一个小炭炉,双手捧着走进屋来。马大夫叫放在床前,又叫本良把病人扶了起来,自己左手端了醋碗凑到病人鼻子底下,右手用火筷子把炭火一块一块夹起来往醋碗里淬,呲啦啦一声响,炭火熄灭了,却冒起一阵酸味儿扑鼻的白烟来。一连淬了几块炭火,病人终于猛吸一口气儿,打了一个嚏喷,睁开了眼晴,流下了两行眼泪,呼吸也渐渐地匀称起来了。
马大夫从箱子里取出几味药,叫月娥把药罐儿拿来,随手就在床前小炭炉上煎着。刘保安半靠在本良肩上,虽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也无神开口说话,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两耳也听得清清楚楚。刚才马有义说的一番话,一字一句,全都听得真真儿的。对于自己的病情忽然恶化,心里也逐渐明白过来了。
这时候,刘保安的脑子里就好像拉开了西洋景①,一片儿拉过去又换一片儿,许许多多平时想不到的人,记不起来的事,忽然间一齐涌上了心头。恍惚迷离中,好像又回到了自已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分明看见:父亲站在红炉前,从融融的炉火中夹出一块铁来,放在砧子上,正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要他举起铁锤来;母亲端来满满一碗他最爱吃的炒鳝丝,放在他的面前,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久离家乡的游子,要他举起筷子来;师傅把狗赃官揪到忿怒的人群中,摁倒在天地会的大旗前面,用坚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要他举起宝刀来;师妹在上海大南门断后,手舞大刀,浴血奋战,掩护大伙儿撤退,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要他继续举起造反的大纛(d ào 到)来;弟兄们蛰伏壕堑,眼望敌阵,高举着滴血的钢刀,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统领,等他发下命令来;赃官们临刑之前,浑身哆嗦,四体乱颤,亲爹亲娘地哀叫求饶,磕头如捣蒜,用狗一样的目光看着昔日的囚徒、今天的判官,摇尾乞怜,求他软下心肠来……
……………………
① 西洋景──即北方的“拉洋片儿”。
一张张喜怒不一、神态不同的脸,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终于渐渐消失,在许许多多张脸当中,最后只留下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小耳朵,三角眼,露出得意的目光,撇着嘴奸笑着──就是这张脸,铸成了自己一生的大错。自己这条命,多少次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竟会断送在自己的徒弟手里。一股无名邪火,从心底深处陡然腾空而起:劈了他!撕了他!绝不能让他这种得意的奸笑在自己面前晃动!朦胧中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定睛一看,抓在手里的,却是本良的袖子。
那张奸笑着的脸突然隐去,四周是本良一家亲人般关切的眼睛。温暖、感谢、激动的心情像一股暖流,化开了他心中的块垒,抚平了他心中的创伤,驱逐了他心中的悔恨。一时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像决了口子的洪水一样,一齐涌出了心田,堵塞在喉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啊!生命的尽头,人生的最后时刻,脑海中汹涌澎湃,心潮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此刻,他有多少话要对亲人们诉说啊!嗓子眼儿里咕噜了一阵,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抓住本良的那只手,却抓得更紧了。喘息了半天儿,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
“本良,在我的一生中,没做过半点儿亏心事儿,也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去见我的父母亲,去见我的师傅和师妹,我用不着低头,也不会脸红。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情不是出于我的本心,这就是为了想不离开你们,却去了林家。我忘了天地会只为穷哥儿们办事儿的章程,也忘了师傅不许我们跟官府财主来往的教训。我用我的奶水养大了一头狼,到头来却叫这只白眼狼把我自己一口儿吃掉。这就是我闯荡江湖,奔波飘泊,用我自己的一条命换到手的惨痛教训。我劳累一世,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们。记住我的这个教训吧!这比金银财宝有用……”
说完了这几句话,刘保安似乎支撑不住自己似的,把脑袋倚在本良的肩上急剧地喘着气儿。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月娥过来替他轻轻地捶着背。过了片刻,刘保安的呼吸又渐渐地均匀起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有力地说:
“还有,黄龙寺的那个老和尚,见识、武功,都在我之上。他尝遍了人世的酸甜苦辣,如今看破红尘,遁迹空门,又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大愿意多管尘世间的是非曲直。我死之后,如果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重大难题,你们可以去找他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刘保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心潮的澎湃,气往上提,血往上冲,只觉得眼前一阵儿金星乱迸,接着是一团无边无际的漆黑,隐约有几颗芝麻粒儿似的金星,在眼前上下飞舞,耳畔也仿佛听见有一阵嗡嗡的鸣响,像是仲夏之夜庭前的流萤乍明乍灭,深秋傍晚野外的促织一唱一和。刘保安赶紧闭上眼睛,靠在本良的肩上呼呼气喘。本良轻轻地替他捶着背,却拿眼晴去看马有义。
马大夫不动声色,依旧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一阵阵往上蒸腾着热气儿的小药罐儿。过了约莫有半袋烟的工夫,刘保安这才又抬起头来,张开了显得枯涩但却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月娥微微颤抖着的娇小的身躯上。凝神半天儿,这才又叹了一口气儿,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月娥的头顶心儿,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母亲般的语调轻柔地说:
“我最不放心的是小娥。按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还像个娃娃,动不动就哭鼻子流眼泪呢?古往今来,只有打下来的天下,哪有哭出来的江山?小娥,你我父女一場,今天大概算是到头了吧?我死之后,在别人也许会盼你多哭两声;在我,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最好是一声儿也不要哭,最好是从今往后永远不再流眼泪。你秀英姑姑,打我认识她那一天起,我就从来没看见她哭过一回。你是个好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