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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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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外面,纸剪的大红龙凤呈祥窗花下面,人影幢幢,语声嘁嘁,那是几个调皮少年在听窗户根儿。他们都是还没有娶媳妇儿的小伙子,总想隔着窗户,偷听一下新婚夫妇的情话哝哝,笑声吃吃,领略一下闺房之乐和床笫(z ǐ子)之爱的奥秘。但是一直等到凤妹、喜妹替新娘卸去晚妆,离开洞房,拽上了里屋门,接着就无声无息,再也听不见有什么动静了。洞房中画烛高烧,纸窗上灯影摇红,窗内窗外,两重天地,两个世界:房内是春到人间花弄色,软玉温香抱满怀,露滴牡丹开;窗外是深秋夜色凉似水,夜半寒露湿衣裳,耳贴茜纱窗。槛外人隔壁戏听不成,困劲儿倒上来了,呵欠连天,也就意兴索然,各自散去。

林炳中了举人,又娶了壶镇一颗珠为妻,办了一场轰动一乡、传遍全县,十分体面,热闹非凡的婚礼,接着又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总办,从此名声大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居然就挤进了壶镇街上头面人物的行列中去。对于新过门的儿媳妇,老公公碍着情面,即便有什么不得体的言语行动,能忍则忍之,并不挑眼儿刁难。新娘子初来乍到,羽翼未全,即便有不大满意的地方,也不撒泼耍赖。因此两人婚后,倒也如鱼得水,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大有无酒也陶然之势。隔个三天五天,林炳到团防局去转一圈儿,应个卯,议个事儿;平常日子,另有帮办们支应着。在家里,忙时驱童仆田间操作,闲时练拳脚刺枪弄捧,一心一意,准备明春进京赶考,献艺紫光阁①,赐宴琼林苑②,富贵功名,予取予求,俨然未点的状元、无兵的将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

①  紫光阁──清代武举会试后,由兵部引见,在紫光阁前殿试。

②  琼林苑──园名,在开封府城西,宋乾德中建造。《宋史·选举志》载:“进士始分三日,自是锡宴:就琼林苑。”因此明清时代新进士赐宴,也称为琼林宴。

林焕自从见了翠莲之后,丽容倩影,时刻浮现脑际,婉转歌喉,依然萦绕心中。在嫂嫂面前,言谈话语之间,不时流露,动辄道及,夸不绝口,推崇备至。瑞春何等样精细人?早已看出底蕴,三句话一点,林焕倒是不遮不掩,直言不讳,还求嫂嫂玉成其事。瑞春说与林炳,转告父亲。林国栋虽然心嫌吕久湘为人油滑,家资不丰,又非书香人家,却也爱翠莲伶牙俐齿,智慧过人。况且又是林焕自己看中的人,内中有些姻缘,也未可知。于是央媒前去说合,居然一谈即妥。少不了又得合婚择吉,行定纳聘,热闹一番,忙碌一阵。

不出半月,林家连办三宗喜事,人人都说林府祖坟刚刚动工,就已经吉星高照,喜神临门,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不出三年,准是壶镇一方最生发、最兴旺、最有钱、最有福的人家啦!

第十六回

因失白银,陈焕文旅途招佳婿

为寻黄牯,吴立志只身探虎穴

林家办完了喜事,正是九九重阳,气候逐渐凉爽。浙南地区,每逢秋季,一直到阳春十月,只要白天出太阳,不刮西北风,天气依然温暖如春。金黄的丰收季节过去了,大地又换上了新装:稻茬儿豆已经结满了累累豆荚,麦田里的新苗绿油油的,鲜嫩茁壮。不错,若把深秋比初春,景色清新更宜人。秋天不像春天那样娇嫩,也不像夏天那样狂热,更不像冬天那样严酷。深秋季节,天高云淡,重阳风吹红了枫叶,绿荫深处一团一簇,两相掩映,更显出那枫红似火草如茵的江南美景来。秋风吹入丛林,松涛飒飒,与溪水潺潺(chán 蝉)相呼应;落叶片片,伴归鸦点点添晚景。真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乍寒还暖的深秋,朴素而典雅,既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团锦簇,也没有锋芒逼人的珠光宝气。大地回春,百花争艳,似乎是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但是外表的华丽,遮盖不住内心的空虚;朝开暮谢的花朵,香气浓郁的的芬芳,其实是扭捏作态,招蜂引蝶,给人以无法实现捉摸不定的希望而已。相反,深秋季节,虽然是淡装素抹,白衣皂裙,却是丽质天生,别具一格,给人们留下的是能越过寒冬的果实和种子。面对如此美丽的黄金季节,谁说“秋光秋景不如春,秋风秋雨愁煞人”呢?

春华秋实,春播秋收:春天插下了稻秧,经过汗水浇灌,秋天收获的是金灿灿的稻谷;今天播下了仇恨的种子,经过鲜血的浇灌,明天收获的是千年万代的冤仇。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家种仇谁家收。

蛤蟆岭上,茅草已经枯黄,菊花坟上的白菊花正在盛开,坟边今年春天移栽的四棵小松树,也已经青葱挺拔,迎风矗立。菊花坟旁边,那块孩子们管它叫做“点将台”而风水先生却认定是“天官相印”的大方石头,经过一年来的营建,大青石板盖的阴宅已经完工,只剩下甬道上石板路面的收尾工程了。花坟是按照赛神仙的图样修造的:门户森严,瓦垄成行,四角飞檐高翘,房顶螭吻①远眺,严然官宦府第,富翁巨宅。正对阴宅的蛤蟆岭大路边,是一座白石砌就的牌坊,大书“林氏墓园”四个大字,是翰林院庶吉土马富禄的手笔。从牌坊到阴宅,是一条石板横铺的甬道,道儿两旁,翁仲②冠带牙笏,石马鞍蹬銮辔,石龟石羊,依次偃卧。墓前筑一平台,大青石板铺地,白石栏杆环绕,中间设有石供桌、石香炉,并有石级和甬道相连。这墓道工程,都是细活儿,又都是大件儿,小石桥竣工以后,吴石宕三十来个石匠,除插秧割稻大忙季节歇过几天工,四月十一“地破日”按例不开山动土之外,一年来,把力气都耗费在这宗营生上了。

……………………

①  螭(chī蚩)吻──传说中龙的九子之一,似龙而无角。有些古代建筑物的屋顶上用它做装饰。

②翁仲──翁仲姓阮,秦代南海人。传说他身高一丈三尺,勇猛异于常人。始皇派他带兵守临洮,御匈奴。阮翁仲死后,始皇以铜铸其像,放在咸阳宫司马门外,后来改为石像,同样的两尊,一左一右,放在帝王墓前,达官显贵群起模仿,从此形成习俗。翁仲是武将,但是浙南的石翁仲多为乌纱朝服手执牙笏的宋代文官形象。

深秋季节,虽然霜风料峭,落叶飘零,山尖上高秆儿的茅草已经节节枯黄,可是山脚山坳,路边坡上,万根草和阔叶草之类,只不过草尖上刚刚有点儿发红,依然是耕牛最爱吃的草料。立本和立志,也种了几亩山地水田,两家合用一头黄估,农忙季节,耕田耙地;农闲期间,牛背上配一副木头架子,用它来驮运大件石料。

九月二十六日这天,本忠赶着黄牯往陵园里运了多半天石板,太阳已经西斜。这时候甬道铺完,工程煞了尾,又赶上正是刘教师的周年,立志兄弟、本良兄弟、月娥跟乡亲们备了香烛果品到坟前祭奠了一番。反正林家的活儿已经完工,只等明天本主验收结账,就算完事大吉,大伙儿全都收了工,先先后后回村去了。本忠见山坡下面青草萋萋,黄牯牛频频回头,天色还早,也不忍离去,就放缓了脚步,让老牛沿着路边且吃且走,一边嘴里唱着山歌,慢慢儿地踱下蛤蟆岭来:

黄牯迈步慢悠悠,

我牵缰绳放老牛;

老牛出力吃青草,

我出力气汗长流。

林家有钱势力大,

山川田地全属他,

还有佃户一千八,

都替他家当牛马。

林家的石宕林家的山,

林家修个大坟园;

林家死人住石屋,

我替死人运石板。

林家的地来林家的田,

林家田地连成片;

脚下踩的林家地,

头上顶的林家天。

本忠自小爱唱山歌,嗓子又特别响亮,有一年在蛤蟆岭上放牛,跟放牛娃们在“点将台”上串演《长坂坡》,本忠去的赵子龙,放开了嗓子一声吼,五里地之外的村子里都能听得见。他唱着走着,不觉来到本良遇见刘保安发病躺倒的那棵大樟树下面,一眼看见有一个扎包①放在石板上。四处一看,只见大樟树旁边有一泡刚拉的屎,附近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走过去,拿起来掂一掂,份量还真不轻。打开来一看,零的整的一共有十几封银子,约摸有百十两光景,还有一个蓝皮封套的大经折②和一些零星什物。看样子,失主是个收账客人,丢了银两账本儿,不知道会急成个什么样子呢!

……………………

①  扎包──一种缠在腰间的钱袋。

②  经折──一种折叠式袖珍账本儿,也叫“折子”。

怎么办呢?对于银钱财物,本忠从小受到的父训是:爱惜自己的东西,不拿别人的东西。每次去壶镇赶集,除了吃的花的,哪怕只剩下了几文钱,回来以后,也要报清账目,交给父亲。百十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本忠心里明白得很。长这么大,本忠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呢。

本忠看了看四周,杳无人迹,就撩起上衣,把扎包系在腰上,依然不动声色地唱他的山歌,放他的老牛,等待着失主回来。

晚风吹来天气凉,

收账客人赶路忙,

樟树下面拉泡屎,

扎包落(l à腊)在大陆旁。

这个腰包真不轻,

里面装的是纹银,

一封一封都封好,

百把十两还有零。

人人都说银钱好,

万贯家财还嫌少,

敲骨吸髓把油煎,

骨头上刮肉刀连刀。

我看钱财如粪土,

青菜淡饭不嫌苦,

不义之财我不爱,

捡到银子归本主。

本忠牵着大黄牯,从岭下走到岭上,又从岭上回到了岭下。过了约莫有两三顿饭的工夫,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这才远远看见有一个人解开上衣的扣子,胁下夹着一把雨伞,气急败坏地大步奔蛤蟆岭走来。走到大樟树下面,东寻西找,直转鹞子。本忠顺手把牛拴在一棵小树上,走上前去招呼他说:

“那位表叔,您从哪儿来呀?在这儿找什么呀?”

“我是个温州客人,今天从永康县过来。刚才我路过这里,在这棵大樟树后面拉了一泡屎,把身上系的一个扎包忘在这儿了。小兄弟,你看见有人捡到吗?”

那人说的是一口温州腔的官话,非常难懂,不过意思倒是全都能够听明白的,就进一步盘问他:

“扎包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呀?”

那个人听本忠说话的口气,好像有点儿影子,赶紧说:

“扎包里一共有一百两整封的银子,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一个蓝皮封套红签条的大经折,写的是‘陈焕文记’四个字。扎包是双层白布纳的,正面是蓝线锁的刘海儿钓金蟾,带子上拴一个万历大铜钱。”

本忠一听,一点儿不错。撩起上衣解下那个扎包来,小脸儿一扬,微笑着递给那人说:

“您看看这个扎包是不是您的?再点点少什么不少?”

那人接过扎包来一看,东西原样未动,银子一封也不少。这份高兴劲儿,那还用说吗!一把拽住本忠的手,兴高采烈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小兄弟!你家在哪儿住?你知道我这扎包里装的是一百多两银子吗?”

“我叫吴本忠,就在前面不远儿的吴石宕村子里住。扎包里有什么,我早就看过了。要是没那么些银子,我还不在这里等你这老半天儿呢!”

那人十分激动,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突然他从扎包里取出几封银子来,塞到本忠手里,说:

“小兄弟,这里一共是五十两银子,你拿回家去,叫你妈给你做几件衣裳穿吧!快拿着,别嫌少!”

本忠嘻嘻一笑,把手一翻,五十两银子又回到了那个人的手里,认真地说:

“我怎么能要您的银子呢?无缘无故地往家里拿五十两银子,我爹非打死我不结。那时候,我往哪里去找您来证明呢!如果我要这银子,早就把它全拿走了,干吗还要在这里等你这老半天儿啊!”

这几句话,虽然出自一个十六七岁半大孩子之口,可说得多么入情入理呀!用不着说,有这样的儿子,一定有这样的老子。在这个世界上,多少人见钱开眼,见财起意,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地弄钱,只怕偷不着抢不到的。想不到在这个小山村里,居然还有人连送上门来的钱都不要,这不是咄咄怪事么?想到这里,那人把银子塞进扎包里,撩起外衣系在腰上,一把抓住了本忠的手说:

“走!你带我上你家,见见你父亲去!”

说着,不由分说,一面连推带拉地叫本忠往家里走,一面盘问他多大了,家里都有什么人,干的是什么营生,读过书没有,走一路,问一路,问得本忠都来不及回答了。

刚进家门儿,立志正在归置院子,本忠叫了一声“爹”,还来不及说话,那个人就抢上前一步,双手握住立志的手说:

“老哥,您听我说:我叫陈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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