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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家门儿,立志正在归置院子,本忠叫了一声“爹”,还来不及说话,那个人就抢上前一步,双手握住立志的手说:
“老哥,您听我说:我叫陈焕文,家住温州南门外瑞溪镇,是个收药材的客人。今天从永康收账回来,没雇上轿子。好在这一带我还熟,就抄小道儿上了路。走过蛤蟆岭,在大樟树后面拉泡屎,不留神把扎包落在樟树底下的石板上了。多亏这位小兄弟捡到了还给我。扎包里一共有一百十几两银子,这倒是小事儿,要紧的是还有一个经折,我的账全都在上面,要是丢了,我凭什么去收账啊!我拿五十两银子谢这小兄弟,他死活不肯要。老哥请听我说一句话:这五十两银子,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给小兄弟做两件衣裳穿,您老哥无论如何要收下。”说着,从扎包里又取出刚才的那几封银子来,直往立志的手里塞。
吴立志哪里肯要?把客人让进屋里,叫本忠去沏了一壶茶来,大家坐下叙话。立志通了姓名,说了说吴家子弟不许赌钱不许贪得不义之财的家规。最后说:“您老弟的心意我心领了,可这银子我实在不能领情。”说着,把桌上的几封银子往客人面前一推。
陈焕文死说话说,立志执意不收,弄得这位温州客人也觉得事情难办了。沉吟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对立志拱拱手说:
“老哥既然是拿定了主意不肯收,我也不敢勉强。今天晚上壶镇有人在等我,明天还得赶路下处州,不能在您这里多耽搁。兄弟我有一句不知轻重的话,不管该说不该说,先说给老哥您听听:我有个闺女,比您家本忠小一岁,不敢说相貌长得怎么好,倒也还算五官端正,性格温顺。我老伴儿总惦着给她找个殷实忠厚的人家。有过几个媒人上门来提亲,因为不知根底,总怕孩子受委屈,都谢绝了。今天我一见本忠,就十分喜欢,要是您老哥不嫌弃,咱们就一言为定,做个儿女亲家,不知道您老哥愿意不愿意?”
立志一听,心里想:“他们做买卖的人,铜钱银子是看得最重的。今天丢了银子、账本儿,本忠捡到了还给他,一时天良发现,拿出五十两银子来表谢意,过后还指不定懊悔不懊悔呢。如今不收他谢仪,又要把姑娘给本忠,当时也许是真心,回到家里,想想我们家是穷打石头的,孩子又不认几个字,必定翻悔无疑,又何必多此一举?消息传了出去,都知道本忠定了亲,赶明儿怎么给孩子说媳妇儿?”这样一想,只得也站起来拱拱手说:
“老哥这样错爱,我们本忠福浅,怎么担当得起?不瞒你老哥说,我这孩子,只读过两年《幼学琼林》,不识几个字,是个卖力气打石头的坯子。不是我尽说泄气话,你们的小姐,是千金之体,跟我们穷石匠家的孩子,怎么能相配呢?”
陈焕文听立志的口气,只当他不相信自己的真心,就正色说:
“古话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看你家本忠,小小年纪,品德高尚,他日一定不是个久居人下的人。兄弟是真心择婿,老哥哥要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要是日后我有半点儿亏心,欺贫爱富,翻悔赖婚,”说着,从扎包里摸出一支玉簪来,“啪”地一声,在桌上磕成两截儿,“叫我就跟这支玉簪一样!”
吴立志见这位温州客人说着说着,竟认起真来,也很为难,一时也摸不清他是真是假,而话又已经挤到了这一步了,看样子,不答应他这件事儿,还真不好收场,只得强按陈焕文坐下,说:
“难得你老哥这样看得起我们本忠,再推辞反倒不近情理了。本忠,过来给你老丈人叩头。”
木忠站在一边,听父亲和陈焕文一递一搭地说话,把几封银子推过来搡过去地一通让,自己是晚辈儿,不能插嘴,半天儿做声不得。这会儿听父亲吐了口,答应了亲事,还叫自己给老丈人叩头,不觉羞红了脸。可是父亲已经发了话,只得硬硬头皮,走过去双膝跪下,刚叩了一个头,陈焕文站起来一把扶住,回头在桌上拿起半截儿玉簪来,塞在本忠手里说:
“这本是我给闺女买的玉簪,出门在外,没什么可以拿来做表记的,咱们爷儿俩一人收起半支来,日后你就拿它到我家来招亲吧。记住了,我家住在温州南门外瑞溪镇,你到了瑞溪打听陈焕文,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说着,又把桌上那几封银子推到立志面前:“亲家,这几两银子,是我送给我女婿做几件家常衣服用的,”接着又从扎包里取出剩下的那几封银子来,一并放在桌子上:“这里还有五十两银子,是给本忠上学当束脩用的。孩子还小,趁年轻还是多读几年书吧。即便不想下考场求功名,往后不论是跟我学做买卖也好,在家乡经营石作坊也好,多认几个字,总不吃亏。我进山来收药材,这条路是常走的,还缺什么,下次见面再补齐吧。”
立志无可奈何,只得收下银子,让本忠去把老伴儿、本良和月娥都叫来,大家见了见面。
立志叫月娥赶紧去置酒备菜。月娥说,今天祭刘教师,宰了鸡鹅,换了豆腐①,买了肉,酒菜都是现成的,单等着本忠放牛回来散福②,现在人也齐了,大家先去喝起来,她再给煎个鸡蛋,很快就得。
……………………
① 换豆腐──当时当地,豆腐通常是用豆子换的,一斤豆子换三斤豆腐。豆腐房利润微薄,一般只赚些豆腐渣喂猪。
② 散福──分吃祭品。
陈焕文却执意不肯,口称:“确实壶镇有人坐等,天不早了,耽搁不得,等银钱上的事情了结,改日再来叨领吧!”说着,站起身来,夹上雨伞就要走。
一家人再三挽留,却又怎么留也留不住,只得一齐送出大门外面来。立志和本忠又送了一程,一直过了林村新桥,陈焕文坚请留步,这才依依不舍,分手而回。
本忠领着陈焕文回家的那会儿,太阳已经快要下山,聊了半天天儿,又让银子又提亲事的,等到把客人送走的时候,太阳下山已经好一会儿了。深秋天气,太阳一掉下去,转眼间天就黑了下来。立志和本忠回到家里,早已经掌上了灯。刚才立本听到了消息,踅过来打听细节,正坐在房里跟本良聊着本忠的这门亲事,着实为本忠高兴,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喜事。看见本忠父子送客回来,问了问本忠当时捡到扎包的经过,又问了问陈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写下了庚帖没有。立本这一问,倒把立志也问乐了,拍着自己的脑门儿哈哈笑着说:
“我也真忙糊涂了,连他家姑娘的名字都忘记问。你不知道刚才那个乱劲儿:只听见他一个人说话了,一口温州腔,说得又快,哪有我插嘴的份儿?说完了银子又提亲事;说定了亲事扭头就要走,只说他闺女比本忠小一岁,别的什么也没提起,哪儿还顾得到要庚帖?”
立本皱了皱眉头,小声儿地说:
“这事儿办得实在太匆忙了,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依我看,不如先把这银子封存起来,等他下次来了,问清原委,要来年庚,合过婚以后再作区处。这件事情,外头还没人知道,最好是先别张扬开去,免得万一婚事不妥,耽误本忠说亲。”
立志觉得立本的话有道理,当时就打开榻柜把银子藏好了,又关照全家人别在外头提起此事。月娥来叫吃饭,立本起身回到自己家去,临走了忽然想起本忠放的那头午来,猛古丁回头问:
“你把牛喂上了么?本忠?”
本忠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刚才只顾跟陈焕文说话,让陈焕文一把拉回家来,竟连牛都忘了牵了。经立本一提醒,本忠也着了急:
“糟糕,黄牯还在蛤蟆岭脚大樟树旁边的小树上拴着呢!刚才只顾说扎包的事儿,连推带搡地就把我拽回家来,我也就忘了牵牛了。”
立志赶紧从墙上摘下灯笼,点着了,递给本忠说:
“你快去看看,还在那儿不在。要是丢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本忠接过灯笼来,倒不着急,拍拍自己的后脑勺说:
“今天我的脑袋瓜儿怎么也不好使起来了?往常我还没忘过什么事情哩!别着急,牛是丢不了的。你想想:蛤蟆岭只有一条路,往南通林村,往北通银田村,这两个村子里的人,谁不认识咱们家的大黄牯?要是给生人牵走了,他就休想从这两个村子里走过去。”说着,顾不得吃晚饭,扭头就出了门。本良不放心,喊了一声: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走一遭儿!”后脚也跟上,一盏灯笼照着两个人,大踏步往蛤螟岭走去。
兄弟俩大步奔到蛤蟆岭脚,大樟树落叶婆娑,小松树迎风瑟缩,提起灯笼来四处照了照,哪里有大黄牯的影子?哥儿俩在大樟树附近的沟沟坎坎里找了一圈儿,还是不见踪迹。月亮还没有上山,星光闪烁之下,五步之外看人就有点儿影影绰绰,蛤蟆岭上满山都是卧牛似的大石头,怎么个找法?本忠也有点儿急了:一年到头,大黄牯到处驮运石料;农忙季节,两家的耕田、耙地、播种、车水这许许多多重活儿,全指着大黄牯去干,真要是丢了,怎么得了哇!哥儿俩一商量,决定兵分两路:本忠往北去银田村,本良往南去林村,挨家挨户见人就问,看有人瞧见过大黄牯没有。
本忠提着灯笼先回家,哭丧着脸说:“银田村我挨家挨户都问遍了,没一个人瞧见过大黄估。”
一家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迷雾。立志想了一想,对立本说:
“绳套要是松了,大黄牯认道儿,自己会回来。看起来,八成儿是让人给牵走了。要真是让人给牵走了,这山南山北两个村子里的人总会有人瞅见的。顺山脚往西走是咱们村,在东走是岭下朱。这岭下朱的人,十家中也有七八家认识咱们家的牛。先等一等,看本良回来怎么说。要是林村也没有人看见,那就得走一趟岭下朱了。”
立本点点头,觉得有道理。本忠着急,二话不说,提起灯笼来就要奔岭下朱,让立志拦住了,接过灯笼来吹灭了蜡烛,顺手挂在墙上,示意叫本忠坐下,等本良回来再说。
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在灯下坐着,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月娥说:饭菜都在锅里座着,叫本忠先去吃饭。本忠摇了摇头,没说话也没动身。这个时候,心里火燎燎的,肚子里好像塞了一块砖头,哪儿还吃得下东西去呀!半个时辰过去了,左等右等,总不见本良回来。俗话说:“等人心焦”,真是一点儿也不错,今天的时间,好像也比往常慢多了似的。
又等了有两三袋烟的工夫,本良这才怒气冲冲地迈进门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儿。本忠着急了,赶着问:
“林村有人见着咱家的牛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本良把上衣的扣子解开,鼻子里“哼”了一声,霍地站了起来,气虎虎地说:
“真是欺人到家了。我一进林村,打西头问到东头,林国松家的银锁,二寡妇家的小香,都说天擦黑儿的时候,看见林国栋一手撩着长袍打蛤蟆岭那边牵回一头牛来,过了新石桥没进村,绕村东那条小路奔了他家后门了。我一听牛有了着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找林国栋。到了他家,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把门开开。我见到了林国栋,这老小子倒透着挺客气,直让我坐,我哪有那份儿闲心跟他瞎磨牙?就开门见山地问他:‘我家的牛在蛤蟆岭下拴着,有人看见是你给牵回家来了。要是牛在你家,请你还给我,改日再来登门道谢。’他倒好,一推六二五,又说:‘你们家的大黄牯,谁不认识?我们家一共三头大水牛,这你是知道的;今天我倒是牵了一头牛回来,不过那是我新买的一条花牛,谁见我们家有黄牯来着?不信我带你去看。’一边说一边亲自端着灯带我到后院牛栏里去看。栏里确实只有三头水牛和一头黄白花牛。捉贼要赃,没有真凭实据,我能说什么?我无可奈何,只好说别处再找找去。这老小子还皮笑肉不笑地送我出了大门。我一边走一边寻思:只要牛果真在他家里,早一天晚一天他总得转手倒出去,我花上几个人白天黑夜悄悄儿去看住他家前后门,大黄牯还能飞上天去?我正打算回来给家里报个信儿,走过了林村新桥,刚一出村,猛丁从树影儿里钻出一个人来,吓了我一跳。一把抓住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林国栋的放牛娃来喜儿。他悄悄儿地把我拽到路边告诉我说:林国栋牵回去的牛,确实就是咱家的大黄牯。我在前面一敲门,林国栋慌了手脚,想把牛从后门牵出去,又怕后门也有人堵着。正没主意呢,林炳来了,赶巧后院儿正在磨豆腐,就叫人拿生豆浆把大黄牯抹成了花牛。灯光下,谁看得出来?他还说:照林国栋的意思,想大后天一早天不亮就把牛牵到壶镇集上去卖。林炳说:‘卖了不妥当,这条牛只要是一牵进林家的门,不管它有人看见没人看见,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