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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牵回来的?”
“前天晚上天擦黑的时候。”
“是头什么牛?”
“是头大……大……大黄……”说到这里,刚要吐出那个“牯”字来,林炳一看事情不妙,故意咳嗽一声,来旺儿一扭头,正看见林炳拿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急忙改口,接着说:“大黄……花牛!”
太爷也听出不是味儿来了,不由得真火上来,怒骂了一声:
“混帐东西!什么叫‘大黄花牛’?说不清楚,先打烂你那张臭嘴!”
来旺儿赶紧又磕了一个头,正要分辩,那边林炳一看快要露出马脚来了,顾不得太爷一再摆手不让说话,仗着自己是个上堂可以站着不跪的武举,又是现任的团总,不是官儿也是个头儿,即便冒犯了点儿,估摸着还不至于会翻脸,就接过话头去,陪笑打个圆场说:
“大人有所不知:这头牛本是一条大黄牛,不过背上有几块下太大的白花,小孩子家说不清楚,说成了大黄花牛了。请大人饶恕宽宥!”
太爷见林炳未经问话擅自出来答腔,分明是自圆其说的意思,心中着恼,碍着他大小有点儿身份。没有发作,却也没去理他,放过了来旺儿,指着来喜儿又问:
“你们扒完了牛皮,把牛头和牛皮藏到哪里去了?来喜儿,你说!”
来喜儿听见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看太爷,一脸不高兴的神色,正瞪着眼睛在看自己,心里更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回,回大老爷:牛头,牛皮,都是家爷叫我,叫我,叫小的哥哥拿去藏起来的。”
“混帐!一张牛皮,干吗要东藏西掖的,都藏到哪儿去了?说!”
来喜儿张口结舌,正在寻思怎么说合适,林炳生怕他说出实话来败露机关,急忙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回大人,是这样:剥下来的牛皮,家父叫他们拿到北边棚子里去晾起来,并不是藏起来掖起来的意思。”
金太爷见几次三番快要问出头绪来的话,都叫林炳给岔开去了,心中十分不快,脸色一沉,干脆撇下来旺儿和来喜儿,单刀直入地问林炳说:
“既是如此,那么就请林团总把牛头和牛皮拿出来当堂验看一番,到底是什么牛,不就全清楚了吗?”
林炳见太爷果真有点儿着恼了,不敢怠慢,赶紧深深一躬,陪笑说:
“回大人:那张牛皮,昨天下午已经着人送到壶镇街上玉记鞣皮子作坊里去了。大人要看,请宽限半天,治下即刻着人去取回来呈上过目。要说牛头么,昨天中午就已经下了锅,拆下肉来,恐怕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呢!”
金太爷听林炳对答如流,明知是狡辩,却也并没有发作,只是眯起眼睛,歪着脑袋,半晌没有说话。立本和本良在地上跪着,听林炳藏头露尾地东遮西掩,漏洞百出,正想提出几处要害关键来诘问林炳,抬头看看太爷静坐沉思的那副神态,又不敢惊动。正迟疑间,只见太爷猛可里打了一个呵欠,张大着嘴,嘘出了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的样子,打腰间摸了半天,掏出那个宝贝小药瓶子,又倒出一点儿什么药面儿来,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儿里搽,接着脆脆儿地打了两个嚏喷,驱散了一脸的倦容,这才把那个宝贝瓶子装进了荷包儿里去,顺手提起耷拉表来看了看,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有气无力地说:
“看样子,这件案子根子扎得不浅,头绪还挺多,不是一朝一夕三言两语就能够问清楚的。本县下乡,只能检验尸身,踏看现场。今天时候不早了,来不及细问案情,且把人犯带回县里寄监,一应两造见证地方人等,明天卯时衙前听点候审。快班里着两个人赍(j ī机)牌票即刻去玉记作仿取回牛皮来县里呈验。吩咐轿班,立即起杠。退堂!”说罢,摆了摆手,一连又是两个呵欠。
林炳一听县太爷要打退堂鼓,又说要把人犯带回县里去明天一早过堂,吃了一惊,心想:这位太爷却也是怪,验完尸,才问了几句话,连人犯见证都还没有全问到呢,怎么又不问了?这会儿才交辰时光景,天色还早着哪,怎么就说是时候不早了?即使是问案问到日落西山,在这儿再住上一夜,明天一早起驾回衙还不行么?要是明天卯时衙前听点,势必今天就进城去投宿才来得及。官司上的事情,一审二审,县审会审,上详下批,公文来往,谁知道该多少日子才能有个分晓?家里现放着两具尸首要含殓入土,林焕又伤了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自己一个人顾得了官司顾不了丧事,顾得了丧事又顾不了官司,分身乏术,左右为难。不管怎么说,断没有停着尸首先去打官司的道理。虽说有林国梁出面来照应丧事,孝子总是缺少不得的,难道也请别人来代理不成?自己是长子,出殡的时候,撑破雨伞、提香碗篮,怎么说也不能叫林焕或是别人来顶替的吧。官司打到什么时候算一站,没有准谱儿,守灵出殡做佛事,排场最大也超不过七七四十九天去。这样看来,权衡轻重缓急,倒是出殡比打官司要急得多,何不就在太爷座前告丧假五十天,请求暂缓提审,等这里最后一场佛事做完了再过堂,岂不两得其便?主意定了,没等大爷退位,赶紧跨前一步去深深一躬,把兄弟伤重,无人张罗丧事,情太爷恩准丧假五十天暂缓提审的原委下情详细禀白了一番。
两旁的文案书办和三班衙役,一听这位乡下地方官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离奇的要求来,真是闻所未闻,“嗤”地一声,不由得堂上堂下坐着的站着的全都忍俊不禁,暗暗发笑。
立本先听太爷说要把人犯带进城去寄监候审,也是吃了一惊,本良的伤不算太重,也折了一条胳膊,二虎的伤那么重,大腿骨刚接上,只能卧床,行动不得,三天两头儿还得换药,一收监候审,这条大腿不就完了么?正想为二虎开脱,忽听林炳告假治丧,灵机一动,没等太爷答话,赶紧爬前一步叩了一个头,细说二虎和本良的伤势如何沉重,大夫如何吩咐走动不得,必须静卧调理将息,还得天天换药,才能在两个月内初步复元,为此也求太爷格外开恩,一并取保就医。五十天后,林炳的丧事办完了,他两个的伤也好得差不离儿了,由自己担保,随传随到。
立本的这一番话,又引起了堂上堂下一片哗笑。也许是这些长吃公门饭的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犯人未曾过堂就先取保就医的先例吧,竟认为这是立本无理取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继而又意识到这个简陋的席棚也是庄严的公堂,嬉笑不得,笑声还未平息,立刻就又喊起一阵堂威来。
出于大家的意料之外,县太爷静静地听林炳和立本讲完了告假和取保的根由,既没有动气,也没有发火,本来就没有任何表情的瘦脸上,依然连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只听他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又一点儿响动也没有了。县太爷就这样像一尊塑像似的呆坐着足有半袋烟工夫,这才猛然间“刷”地一声站了起来,轻轻地朝堂下摆了摆手,分不清是喜是怒,只听得一字一板儿冷冰冰地说:
“也罢,你们两造,各给假五十天治丧治伤。在此期间,双方不得寻衅争斗,借故生事。五十天后,静候本县提审。传话下去,立即备轿,原道儿回衙!”
吏役们听太爷作出了这种出乎寻常的决断,一个个无不咋舌称奇,摸不清金太爷今天打的是什么算盘,用的是什么心计。忙只忙坏了那几个抬轿子的轿班和打执事的衙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前院儿去打齐执事穿好轿杠站成班子,恭候太爷起驾。
林炳再三挽留,说是早已备下了饭菜,一定要请太爷用过午膳以后再动身。无奈太爷执意要走,就像是针刺屁股似的,一会儿也坐不住了,竟连烟都没烧一口就上轿要去。好在林国梁早有准备,忙把大小不同多少各异的程仪红封取将出来一一俵送已了,这才放炮起轿,鸣锣开道,依旧是一对对执事前导,大轿小轿随后,缓缓地步出大门,过桥而去。
这边林吴两族以及一应闲杂人等,待太爷轿子去远了,也就各自分头散去,不提。
金太爷这番下乡,除了在半路上打过一次尖,瘾过两泡之外,直来直往,离壶镇不过三五里之遥,竟没有惊动镇上。还有那多嘴好事的人传出话来说:金太爷在林府验尸问案,冷静沉着,明镜高悬,胸有城府,有条不紊;既能够不偏不向,秉公问案办事,又能够体恤下情,给假治丧治伤,不愧是打皇帝身边下来的京官,到底与众不同。
不出三天,方圆十几里之内到处都在纷纷传颂,人人都知道新任缙云县正堂金太爷是个比青天大老爷还要青天的青天大老爷了。
第二十二回
握金枕银,土财主进棺材盖陀罗经被
花钱定计,老牙郎寻活俑走金华兰溪
金太爷起驾回衙以后,林吴两家, 俱各秉承太爷的恩典,暂且按下官司上的事情,一心一意先办丧事。
吴家的伤亡人员,当然由吴石宕人抬回村去医治掩埋。耍手艺过日子的人家,挣一个花一个,量入为出,死下人来,原不过是借一千当八百地东摘西凑,胡乱对付着买口棺材,由远亲近邻们帮着挖个坑埋了也就完了。不过这一回的死人却与往常颇有点儿不一样:本善既非无疾而终,也非暴病而亡,好端端一个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个既能铺路、造桥、盖房子,又会雕龙、琢凤、錾狮子的年轻小石匠,为了替吴石宕人讨回被偷走的黄牯牛,不明不白地死在财主家的大少爷、新科武举人、又是壶镇团防局总办的三尺龙泉宝剑之下了。这一场林吴两家的格斗,虽然各有伤亡,也没有因此扩大事态酿成两姓之间的械斗,不过吴石宕究竟是个小村子,又是合族人经营一个石作坊,偷走了为石宕运料的牛,也就是偷走了吴姓合族人的牛一样。为此,几乎每一个吴石宕人都认定本善是为合族人的公益而死的,他的丧事,也就天经地义地变成了一族人的丧事了。
死人刚一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上衣裳,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就全都自动地聚集到本良和二虎为了方便治伤而合住的一间房间里来。他们一者是送点儿鸡蛋挂面老母鸡之类的将养补品来给这两位负了重伤的亲人,二者也是想到这里来听听或说说如何埋葬本善的意见。本善死得突兀,葬仪也就非比一般,大伙儿都愿意借此表达对死者的一分敬意,也借此表达对林家的满腔仇恨。
本善娘看见抬回一个满身血污一脸怒色但再也不会说话的儿子来,一头抢上前去,捶胸顿足,抚尸嚎啕,痛哭失声。这个年近半百出世以来从未开口骂过人的善良的母亲,不由得也咬牙切齿地痛骂起林炳杀千刀的不得好死来。
本良娘看到生龙活虎般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婿,一夜间叫林炳打断了手脚,另一个儿子则远走高飞不知逃到了何处海角天涯,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又想到老伴儿立志去林家讨牛一去不回,到如今生死不明,存亡未卜,连尸骨都见不着,更是触景伤情,倍加悲痛,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饮泣吞声,悄悄儿地伤心垂泪。
一向爱哭的月娥,这一回却让鲜血淬硬了心肠,一反常态,居然一声不哭,只是死命地咬紧了下唇皮,噙着泪花儿,在厨房里烧着汤水茶饭,一边把柴草拧成草圈儿,用火叉把它捅到炉膛里去,似乎烧的不是柴草而是仇人林炳似的,一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炉火出神,看炉膛里的星星余火怎样渐渐地引着了干柴,怎样在浓烟弥漫中轰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熊熊的烈火,终于把这个象征着林炳的草圈儿化为灰烬,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引着了这样的烈焰烧死林炳,来洗雪这场杀父害兄伤夫血海一般的深仇大恨。
就在这嚎啕、饮位、沉思的同时,村子里的大小石匠师傅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本良详细叙述从失牛寻父以致大打出手直到接骨治伤、验尸过堂、最后给假治丧的这一番经过,接着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说是县太爷秉公办事没偏没向还算是清廉公正的;有说县太爷明放着清楚不过的人证物证不闻不问,却一个劲儿地在旁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分明是有意向着林炳的;有说办完丧事以后一定要敦请太爷从速着落林炳身上追究立志生死存亡的;有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让他热热闹闹地办丧事,而非得趁此机会以乱裹乱吵他个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先给他点儿颜色看看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来说去,初步商量定了的对策和办法是:三天内打出一具石头棺材来盛殓本善,就埋在蛤蟆岭上刘教师的脚下,不管林炳把他爹娘埋在什么地方,事先偷偷儿地打听清楚了,林家哪天出殡,吴家也哪天出殡,一条道儿上过两路人马,存心在路上堵他。他要是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