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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送殡的人群中,逐渐地安静了下来。惊呼狂叫,换成了窃窃私议,一片嗡嗡之声。有的说:“林国栋真有先见之明,不但早就为自己准备下了一副加厚的九寸黄肠,临死之前,还给自己修下了这么雄伟巍峨的一座陵寝。为了子孙后代生发,连童男童女陪葬的绝招儿都想到了。”有的说:“你看他平时擦屁股纸都舍不得用,一个钱恨不得掰作两半儿花,遇到这种百年大事上,可是真舍得花钱呢!”有的说:“赛神仙看的风水时辰最准不过的了。当初马家的花坟一下葬,他就许下一个翰林;如今又替林家找下这么一圹好坟地来,不知又许下一个什么官儿呢!”有的说:“用活人陪葬,看起来好像太损了点儿,其实呢,一样东西有几样不同的用处,一样的死人却有不一样的结果。你看:过年过节谢天祭神的鸡鸭猪羊都能升天,怎见得为了借风水镇龙脉献给天神地祇的童男童女就不能升天呢?”当然,那么多人中间,也有人看出这件事情办得缺德,做得荒唐的,不过碍着林家的面子,心中明白,嘴里不说就是了。
只有吴石宕的那一伙儿年轻的石匠师傅们,为了林家打死本善打伤本良的事情,牵扯到官面上,憋着一口恶气出不来,这才趁今天林家出殡的机会,故意给他来个恶作剧,小小地煞他一下威风,出一出胸中的闷气。如今虽然裹了乱出了气舒了眉,忽然又眼睁睁地瞧着林炳把本忠的结义兄弟给封进花坟里去了,哪能就此丢手不管,善罢甘休呢?不由分说,一帮人拥到花坟前面,把孝子、护丧连同赛神仙、吕敬之、吕久湘这些军师、谋士们团团转围在当中,有指责林炳为富不仁谋害来喜儿的;有指责赛神仙妖言惑众草菅人命的;有指责吕敬之、吕久湘心术不正合伙儿同谋的。说得这几个人理屈词穷,无言可答。林炳老羞成怒,仗着自己会几套拳脚,身后又有几十名乡勇站脚助威,也顾不得再装孝子的悲颜戚貌,气势汹汹地蹦了起来浑搅一锅粥,破口大骂:
“蝗虫吃过了界,老牛吃过了滩──你们有多大的算盘,也想来管我们家的事情?告诉你吧,这丫头是我昨天刚买进来的,来喜儿也是从小他爷爷卖给我们家的,现放着两张卖身文契在我手里,生死杀伐就得听我的处置,你们谁也管不着!有瞧着不公的,尽管到衙门里告我去!有瞧着不服气儿的,尽管过来较量较量!只怕本良、本善就是你们的活榜样!”说着,伸手从怀里提溜出那支莲蓬枪来,“嘡”地一声,朝天就是一枪,吓得林炳身后几个妇女小孩“妈呀”一声,叫了起来。
吴石宕的小伙子,哪儿听你这个?见林炳把枪亮出来了,不单不退缩,反而一窝蜂往前拥去,一片声儿地嚷:
“姓林的杀人害命不讲理,还仗着洋枪要逞凶!好!先把他小子的枪夺下来砸了再说!”
一时间,几十个人都朝林炳蜂拥而去,林炳原不过也只是想借洋枪的神威吓唬吓唬吴石宕人,不想不单没有吓倒,反而动了众怒,全奔自己来了,混乱中也不敢再放枪,只好回身一招手,背后的几十名乡勇一拥而上,双方混战起来,各各捉对儿厮杀。那些胆小怕事的吊客,一看事情不好,要出乱子,一个个脚底下抹油,纷纷溜走了。剩下几个胆子大些的和有职务在身不能走的,就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远远地站着观战。
林国梁一见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情急生智,赶紧找到了立本,连连作揖说:
“立本师,我知道吴石宕人都听你老一句话,你快给解一下扣子吧!真要是又打出人命来,咱们两个谁也脱不了干系。再说,咱们都是长在外面跑腿的人,什么事情,多少也得给人留条后路,不能一下子办绝了吧?别的不说,就说今天早上的事儿,我们忍让得也算是够瞧的了,难道还不够吗?这花坟里面,陪葬不陪葬的,不管怎么说,总是他林炳家里的事情,又没有用你吴家的孩子,你这是何若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管这些八竿子扎不着的闲事呢?你快招呼他们一声住了手,各回各村儿,息了这一场没来由的是非吧。”
立本心想:今天一路上事事在理,处处占的是上凤,林家挑不出什么错儿去,只能干瞪眼。眼前这场争斗,为的却是来喜儿。不管怎么说,总是人家家里的事情,万一要是又打出是非来,往后见官,非落一个“寻衅生事”的罪名不可。立本是个事事讲“理”的人,生平从来不办不在“理”的事情。再看看眼前这场争斗,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下去,也不过是各有死伤,却于事无补。这样一想,就一步跳到一张供桌上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交战双方大声喊:
“都住手!听我说一句话!”
大家回头一看,见是立本威风凛凛地站在供桌上说话,都一齐放开了对手,橐地跳出圈外。立本这才接下去说:
“林家出殡,用活人陪葬,大家很气愤。我跟大伙儿一样,也很气愤!我们吴石宕人,今天是到自己的坟地上来安葬自己的亲人,不是来跟林家讲理的。林家办的绝户事儿大伙儿都看见了,是对是错,心中也都有个谱儿。大家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这种天地不容的缺德事儿,总有一天要还清欠账的。我们局外人,犯不着跟这些不长人心的东西去动武拼命。走,是吴石宕的人,统统跟我回村去!”说着,跳下桌子来,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住陵园外面就走。吴石宕的大小石匠们,听立本如此说,唿哨一声,扛起绳杠扁担箩筐,呼啦一声全走了。
陵园里,送殡的吊客早已经散去了多一半儿,一场仪仗威风排场显赫的大出丧,半路上让吴家给搅了一阵,奠竁以后又让吴家给搅了一阵,仪式未完就不欢而散了。林炳抬头看看四周,留下的人已经不多,月台上几十个人一场混战,虽然并无伤亡,那一溜儿十几张供桌香案,却早已经被打得东倒西歪,不成个模样了。果盘香烛,满地都是。林炳恨得咬牙切齿,连连跺脚,心中暗暗发狠:不把吴石宕人一个个整得家破人亡,绝不在世上做人!
赛神仙在旁边一再劝解: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误了吉时良辰,两个借生气压龙脉的童男童女,总算也按原定计划封进花坟里面去了。为此日后虽然难免有些风波,但对子孙生发,却是不妨事的。林炳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把满地上东倒西歪的纸人纸马冥钞元宝之类抬过来焚化了,收拾残亭破桌,怏怏而回。
第二十四回
一道活门,吴立本深夜盗墓
两张假契,林团总巧设骗局
林家这一场以隆重盛大、庄严肃穆开始,而以大打出手、稀里糊涂收场的出殡大典结束以后,当天下午,消息就像一阵风儿似的,传遍了四面八方。方圆十几里内、村村店店,家家户户,田头地角,庭前路边,三三两两,成群成堆儿,无不在议论这件奇闻。尽管是千口百舌,众说纷坛,但总括起来,也不过这样三种说法:跟林家沾亲带故的豪门富户,大都说林炳办事欠聪明,安排欠周密,计划欠妥善,以致让吴家钻了空子,落了个不欢而散;支持吴家的手艺人庄稼汉,则说林家这件事情办得太狠,吴家子弟出面干涉,不单打对了,而且打得太轻,应该当即打开墓门,救出这一对儿无辜的孩子来才解气;不穷不富的小康人家,则大都说林家办林家的丧事,吴家多余去管这件闲事,如今是冤仇越结越深,免不了世世代代要打冤家了,不是吴家吃亏,就是两败俱伤,真是何苦!
有那么一股子风,传话的人起誓赌咒,说是亲耳听见赛神仙说的:本善的坟也葬到了蛤蟆岭上,“百官拜相”的好风水不免也叫吴家沾走了不少。虽不是平分秋色,也是两家相去不远:一家要是能封侯拜相,另一家一定也能当巡抚、总督。只是营葬时两家动了刀兵,保不齐他日在朝也是明争暗斗,不能和睦云云。
又有那么一股子浪,传话的人也是起誓赌咒地说是林炳亲口对他说的:林家跟吴家有杀父害母的深仇大恨,今天出殡,又让吴家给吵了个七荤八素。此仇不报非君子,就是当尽卖绝,也要跟吴石宕人周旋到底云云。
还有那好事的人,把林家今天用童男童女殉葬的事情编成了一首歌儿,教给小孩子们去传唱。小孩子家记性特好,一唱就会,更是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不过几天工夫,壶镇一带的几个村庄,差不多每个孩子都会唱了。这首歌儿唱的是:
嘣嘣噹,嘣嘣噹,
林家财主大出丧,
花坟修得排场大,
童男童女来陪葬,
桌上烧饼整笸箩,
地上酱油一大缸;
饥餐烧饼倒犹可,
渴饮酱油实难当!
缺德鬼办缺德事,
狠心人开狠心方!
自古积善人称道,
哪有行凶倒封王?
要是风水真有应,
阴阳先生谁来当?
倘若埋人能富贵,
何不一次埋十双?
金银财宝样样有,
还求郭家笏满床①;
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说荒唐不荒唐?
……………………
① 笏满床──比喻富贵寿考之盛。传说故事:唐代太尉郭子仪做生日,皇上御赐“百寿图”,七子八婿齐来道贺,象笏放在门口的床(几案)上,几乎堆满了。
这首歌儿,口口相授,一直流传到了今天。每当人们领着孩子路过蛤蟆岭林氏陵园的时候,尽管这里早已经荒草没胫,石马缺唇断腿儿,牌坊东倒西歪,但是老年人心中的这支歌儿,却是从小就唱熟了的;触景伤情,记忆犹新,不免又要把它从心底翻了出来,一句一句地教给新生的一代,同时还指点着早已经坍塌的青石板砌的花坟,给孩子们讲起了当年林家用两个活蹦乱跳的的孩子给死人陪葬的故事来。
这股风,这股浪,连同这支几乎人人都会唱的歌儿,也跟春天的燕子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飞呀飞的,就飞到了小娥的耳朵里来了。安葬本善的那一天,立本把月娥留下照顾本良和二虎,没有叫她去。关于林家把来喜儿和一个十分俊俏娟美的女孩儿封进花坟里面去陪葬的新闻,她是在立本他们回家来以后才听说的。来喜儿跟本忠最要好,月娥知道得很清楚;刘教师害病的时候,来喜儿尽心尽意地伺候了好几天,月娥也没有忘记。如今好好儿的忽然间晴天里起个霹雳,活活地让天杀的贼林炳给封进花坟里面去了,月娥心里真觉着比自己的亲兄弟死了还要难受。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没有哭。多次的波折、欺凌、死难、流血,已经把她的心淬炼得比以前坚强得多了。她懂得了眼泪解决不了任何困难,也解救不了谁的性命。有眼泪,也只能往心田里流,等待着有朝一日手刃了仇人以后,让它变成欢乐的眼泪,尽情地流个痛快。
吃过了晚饭,她坐在大哥的床前呆呆地想着。她觉得奇怪:为什么立本叔不把石门砸碎了把来喜儿救出来。这座花坟是他亲手建造起来的,难道就不能用他那双有力的手把它砸碎么?为什么叔叔要把人马撤回来,见死不救呢?月娥猜不透,但又不敢去问叔叔。她也跟所有的吴石宕人一样,相信她的父亲,相信她的叔叔,相信她的大哥。自己一个姑娘家,只会洗衣做饭搂柴禾,哪儿懂得人世间的明争暗斗?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她爹爹那天晚上只身探虎穴这件事情上来了。当时要是带上两三个人一起去,恐怕后来的一切波折就都不会发生,何致于会弄到今天死的死伤的伤,连爹爹的尸骨都不知道着落何方呢!这不是爹爹也有疏忽大意考虑不周的时候吗?那天晚上,二虎就看出只身入虎穴的危险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他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
“娥子,你想什么哪?”
本良看见月娥两眼发直愣神半天儿了,坐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就推了推她,一下子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月娥也就不隐瞒,把自己的想法都说给了大哥听。本良听了只是嘻嘻一笑,不像正经又不像玩笑地说:
“对呀!正为着这座花坟是咱们亲手修起来的,只有咱们最清楚它究竟有多结实。你不也知道吗?一尺来厚的石墙石顶,用铁锤能不能砸碎?咱叔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能办到的事情,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办不到的事情,他连试也不去试,这就叫做‘知难而退’嘛!”
对于这样的答复,月娥一半儿相信,一半儿不相信。林家的花坟是怎么修的,她虽然没有仔细地看过图纸,也没有亲身参与其事,但她终究是石匠的女儿,对这些石头活儿,从小就看熟了,什么石头软,什么石头硬,用眼角一瞧就知道。修坟期间,她送茶送饭的也不知到蛤蟆岭上跑过多少次,知道那坟上用的,都是一色儿的大青石板,这是北山上最硬的石头了,比起那一铁锤下去就碎的红砂石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