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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这是北山上最硬的石头了,比起那一铁锤下去就碎的红砂石来,不知道要硬多少倍。为了防备偷坟掘墓,打样的人可以说是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算计到家了。就说那石墙吧,外观是一块块的长方形条石,实际上每块石头的四周都有暗榫,砌成的墓壁墓顶,都是浑然一体,就像是整块石头凿成的一样,只要进口的千斤闸一落下来,压住了最后一个榫头,随便哪块石头就再也不能活动了。这还不算,更有一层特别:每块石头之间,里面用的是糯米石灰浆勾缝儿,外面则用一种特制的腻子腻住。这种腻子,是用最细的江西细瓷砸成了细末儿,再掺上猪肝、桐油、石灰以及别的什么原料捣制而成的。为了配制这种腻子,壶镇街上的两家瓷器店里,所有的顶上细瓷全叫林家买了个一扫而空,又雇了十几个小孩子天天在林家大院儿里用铁锤砸,用药碾子碾,用细绢箩筛,林国栋亲自监工验收,还把村镇上所有肉店、肉摊、肉杠的猪肝都包圆儿了。为了他家修花坟,这方圆十几里地内的人,足有半年多没有尝到猪肝是什么滋味儿,就连害眼的人想买一叶半叶去合药,都没地儿找去。用这种特制的腻子腻了缝儿,干了以后,两块石头就好像铸在一起一样,任你水浸火烤锤打凿撬都不会离缝儿。这样挖空心思不惜工本修出来的坟莹,其结实牢固,经得起风霜雨雪的吹打侵蚀,当然是不在话下的了。不过,月娥到底是石匠的女儿,她不相信这座人工砌出来的坟墓会比一座天生的石山还要结实:不是么,北山的石宕,经过吴家祖孙三四代人一锤一凿经年累月地不断敲打开采,如今不也已经把小半个山头削平,还一直往地底下钻下去了么?要说别人害怕石头硬,倒还情有可原;要说几十个石匠师傅愣叫这尺把厚的一块石头给吓回来了,说到死月娥也不会相信。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望着她大哥说,
“咱们那么多石匠,难道就都没有办法了吗?就都‘知难而退’了吗?”
自从二虎和月娥定亲以后,两人偶然相遇,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更不敢搭话。这几天,二虎住在吴家养伤,月娥给他端茶递水送饭换药的,厮混久了,渐渐地把那未婚夫妻的拘谨和忸怩忘掉了许多。一向好开玩笑的二虎,见月娥如此心重,非要刨根问底儿不可,情不自禁,欠起身来,比划着说:
“怎么没办法?刚才你叔还来跟良子商量,说是打算带上两个人,拿上钢钎火药去打眼儿放炮,把他狗爹狗妈的什么花坟草坟当花炮放上天去呢!”
月娥回过头去白了他一眼,半嗔着说:
“人家为这事儿急得饭都没心思吃,偏你还有那份儿闲心打哈哈,也是个不长人心的!”
二虎吐了吐舌头,说:
“好厉害!人家自己的亲哥哥还不着急呢,你倒比人家还急!”
本良听二虎提起了来旺儿,就把话接了过去问月娥说:
“真格儿的,来旺儿知道这事儿没有?”
月娥摇摇头,难受地说:
“刚才我听人说,都是林炳事先安排好了的,今天一早就打发他进城去了,说是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回来呢。他们哥儿俩,从小儿就没爹没妈,跟着爷爷在林家放牛打草混一碗饭吃,也是一根藤上长的俩苦瓜!明天来旺儿回来,知道了这个凶信儿,还不急疯了?”说着,恨得直咬牙。
本良见月娥心里难受,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
“咱本忠跟来喜儿这么好,只听说他是林家的放牛娃,明年就该起工钱算个半拉子小扛活儿的了,怎么又说是从小他爷爷卖给了林家,写的有卖身文契呢?”
二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来喜儿还穿着开裆裤那会儿,就跟他爷爷到林家来了,当时的事情,他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由着林家随便说了的就算数?什么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他爷爷死了都七年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找淮去,随便找张旧纸写上几个字,画个押,他说是亲笔就是亲笔,连青天大老爷也没法儿替你把死鬼传来当面对证。这种挖绝户坟、踹寡妇门、打月子里的孩子、弄虚作假蒙骗老实人的高招儿,都是那些发黑心财的传家本事。俗话说:‘整不了穷人,成不了富人。’难道你就真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本良连连点头。二虎是个庄户人,对乡间这些财主们压榨穷人的绝招儿,他比本良经得多也听得多。山上的树刺儿都扎人,山上的老虎都吃人,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财主一样狠!像林炳这样一口把来喜儿吞下肚去连骨头都不吐一根的事儿,见得还少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江南的十月小阳春,白天大都没有什么风,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暖洋洋的。等到太阳一掉下山去,夜幕笼罩着大地的时候,一阵阵料峭的山风吹来,也能够令人瑟缩发抖。月娥等本良和二虎都躺下去了,关上窗户,正要吹灯回房去安歇,只见立本穿着一身进宕打石头的黑色短衣,腰里系一根腰带,一脚迈进门来,对月娥说:
“回房去添两件衣裳,穿暖和点儿,跟我出去一趟!”
月娥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要出去,眨巴眨巴眼睛,扬着脸儿轻声地问:
“上哪儿去呀?”
没等立本回答,二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跟你叔打眼儿放炮去嘛!”
立本没有理他,只是淡淡地说:
“不用问,到了就知道了。还有,把你的家伙也带上。”
月娥只得回房去,披上一件夹袄,带上双股剑,提了一盏灯笼出来,正想去给娘说上一声,抬头看见立本就站在她房门口的走廊上,见她出来了,小声地说:
“不用给你娘说了,她知道了。”看见她手里提着灯笼,又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要是能点灯笼,还用得着这早晚出去么?”说着,从小娥手中把灯笼接了过来,顺手挂在廊柱的钉子上,就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月娥紧走几步,跟在立本身后,刚走出大门儿,就见一条人影儿迎上前来,黑夜里认不真切,等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本厚。只见他也是一身黑衫裤,扎腰里好像还掖着好几件家伙似的。见他们出来了,低低地问了一声:“来了,走吧?”立本也低低地回答他一声:“走吧!”说着,就朝蛤蟆岭方向走去,月娥赶紧跟上,本厚断后。
正是月初时候,一弯眉毛月才露了一露脸,就又躲到山后去了。路上漆黑漆黑的,在点点星光下面,只能看清几步路之内的幢幢人影儿。抬头看看天边,三星还在东山上空斜挂着。刚刚进入初冬时令,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吃晚饭的时候,就已经点上了灯。吃过了晚饭,月娥把锅碗瓢盆全洗干净了,又在本良他们房里坐了半天儿,说了一会子话,觉得天色不早了似的,其实也不过才戌正刚过的样子,离夜半子正还有将近两个时辰。夜风虽然并不太大,猛然从屋里出来,却也一阵阵地直起鸡皮疙瘩。今天是林家头一场佛事的正日子,尼僧道众们正在开金桥,破地狱,延请普渡众生的地藏王菩萨来超度亡灵,那呜呜的法螺,嘟嘟的号角,在这夜深入静的旷野荒郊,随风飘来,有如鬼哭狼嚎一般,令人头发倒竖,毛骨悚然。月娥生平第一次在这样漆黑的深夜里跑到野外来,又不知要往何处去,虽然前有立本,后有本厚,也不免有些胆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住。
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已经到了蛤蟆岭脚的岔路口儿上了。立本停步四面察看了一番,就抬脚往岭上走去。月娥心里想:“难道真的要去打眼儿放炮不成?”立本更不打话,甩开大步,直奔岭上走去。到了岭上,立本站住了脚,叫月娥和本厚都隐身在牌坊下面,自己弯腰捡起两块石头子儿来,一扬手,“嘟”地飞了出去,“啪啦啦”一声,掉在坟前月台上,不见有动静;再扔出一块去,也不见有回音。──这叫“问路石”,为的是探问一下,林炳有没有留下人来守着坟墓。虽然黄昏之前立本已经打发本厚来看过了,知道林炳并没有留下人来,但是对付像林炳这样诡计多端的对手,还是以小心为上,不可不防他一手。在这件事情上,林炳这次的确是大意了。他一者相信这座用大青石板砌成的阴宅坚固无比,不论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根本无法撬开;二者绝不会想到吴石宕人会为了来喜儿来冒这样大的险;三者法事开场,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到了道场上,顾不了那么多了。
探明了动静,三个人一个挨着一个悄悄儿地从甬道走上了月台。星光下,这座高踞山巅的石屋显得格外阴森可怕。一阵微风吹来,脚下的纸灰盘旋而起,迎风飞舞。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黑魆魆地好像都在一步步逼近身来。错眼看去,就好像到了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似的。月娥正觉着有点儿阴风惨惨寒气逼人,忽然听见花坟里面“啪啪”两声,接着又是“啪啪”两声,月娥吓得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立本听见,猛地站住了脚,回头轻轻地说:
“你听,有响动,还活着。”声音虽小,却明显地听得出说话中的高兴来。响声继续着,像是里面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敲打着石壁。月娥也明白过来了,来喜儿他们,也正在里面想办法往外打洞呢。一颗提到嗓子眼儿下面突突跳着的心,这才放回到腔子里面去。
立本带着他们两个顺着那块大方石头摸了一圈儿,见没有别的动静,这才走到大方石头的后面,捡起一块石块儿来,也在石墙上“啪啪”地拍了两下。
墙里面的声音立即停止了。立本又举起手来“啪啪”地拍了两下,没有回答;又拍了两下,还是没有回答。立本迟疑了一下,凝神站着一动也不动。大家都屏息着呼吸,侧耳倾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多么焦心的时间啊!这一会儿工夫,竟好像比一年的时间还要长似的。又等了许久许久,忽然,花坟里面也“啪啪”地敲了两下石壁,声音虽然是那么轻,但每一个留心着坟里面动静的人都能够清楚地听到。月娥一下子跳了起来:“回答了,回答了!来喜儿准是知道有人救他们来了。”
立本又举起他那苍劲有力的大手来,在石壁上一连拍了三下。立刻,里面也一连回答了三声。立本点了点头,轻轻地“唔”了一声,随手扔下了拍墙的石块儿,就哈着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在石墙上来回来去地摸索起来。
小娥不禁又担心起来了:这么厚的条石,每块条石都有榫头,再加上这种挖空心思的砌法,建成了这座铜墙铁壁一般的坟墓,除去用錾子一锤一锤地凿出一个窟窿来,或是想办法把千斤闸抬上去绞上去之外,又怎么能叫里面的人出来呢?看起来,本厚倒是带了好几样家伙来着,可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打一锤,声音都能传出三五里地去,又赶上今天刮的是西北风,这不等于告诉林炳:这里有人在挖墓吗?
“偷坟掘墓,立斩之罪”这一条“大清律”,几乎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的。别弄得人没救出来,再搭进几个去。那可就赔到了家啦!再说,就算把坟打开来了,人也救出来了,明天林家来人,看见一个大窟窿,又怎么交代呢?追究起来,吴石宕人首先脱不了干系。再要是把来喜儿他们给搜了出来,事情可就全现了。这一招儿,好像不是什么好办法。
那么,又有什么好办法能把千斤闸顶上去呢?听说这种闸门只要一落到底,就再也提不上去了,哪怕就是营造它的石匠师傅,完全懂得它的结构原理,也无可奈何的。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
就在小娥左思右想都觉着无计可施的当口,立本摸呀摸的,忽然在一块条石前站住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对,就是这里。”回头又对身后的本厚说:“把醋筒递给我。”本厚忙从腰间把一个一尺多长的去皮毛竹筒──当时当地还没有玻璃瓶,农村人打酱油打醋,下地带茶水,用的都是这种消去了外皮的毛竹筒──解了下来,双手捧给了立本。立本接了过来,拔去了木塞,小心地把筒里的酸醋倒一点儿在一团破布上,再把破布拿到墙缝儿上去拧干,让酸醋流满了整条墙缝儿。小娥心里又纳闷儿了:“怎么着?难道酸醋能把赛神仙发明的这种特制的腻子化掉不成?”立本不慌不忙地把这块条石四周的灰缝儿全用酸醋湿了一遍,把醋筒递还给本厚,又问本厚要过七寸钢刀来,伸进墙缝儿里面去剔。说也奇怪,那刀子伸进去,就像插进泥土地里去似的,刀子顺着墙缝儿来回地划,来回地剔,只听见碎土面儿“刷刷”地往下掉,黑夜里看不见,想必是那特制的腻子给剔下来了。
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再剔一会儿,又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