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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良想了一想,也觉得只有这样办更妥当些,就把话接过去说:
“我要是能走动,这件事情我去办最妥当不过的了。如今我不能去,写信吧,咱们没那么大文才,不好下笔,也说不清楚。大虎和本厚又都没见过老师父,到了那里怎么说话呢?我的意思,让本厚把我的双刀带上,一者路上遇到什么变故,有件趁手的家伙好使;二者拿它当信物,老师父看见这两把刀,就能认出来,知道是我的东西,说话就方便多了。不过可得小心在意,别在刀上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本厚听说本良答应把双刀交给他带去,高兴得跳了起来说: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人在刀在,一准出不了错儿。趁这会儿天还不太黑,我先去给大虎哥送个信儿吧。他们还不知道今天夜里就要走哩!”
立本赞许地点点头说:
“是得去通知他们一声。不过你去了就别回来了,四更起更以后,你和大虎带着小红到蛤蟆岭脚那棵大樟树下面等我,到时候我把来喜儿送到那儿去跟你们一起上路。去吧!”
本厚见立本叫他走,就到本良床前来取双刀。二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把本厚叫到自己床前说:
“你送小红上我家去的那天,她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她刚从坟里爬出来,可不是穿的那身掐金挖云的大红绸子衫裤么?”
“今儿晚上上路,可得给她换一换。”
“她在你家都住了三天了,还不早就换上了?”
“换上的也是我妹妹的衣服,那哪儿行!你回家去让你娘找一套你头几年穿过的衣服来带上,回头把她也打扮成个小子模样,扣上顶帽子,脸上抹上点儿黄土面儿,在路上越不扎眼睛越不惹人注意越好。”
本厚嘻嘻地笑着,一面捧上双刀往外走,一面又回头冲着二虎说:“就数你心眼儿多,鬼主意也多,都快赶上徐文长①了。”说得屋子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
① 徐文长──当地传说故事中的徐文长,是个诡计多端、诙谐善谑、喜欢拿别人开玩笑的的烂秀才,跟历史上的徐文长不是一回事儿。
过了三更,立本等村子里的人全都睡了以后,这才悄悄儿地到楼上去把来喜儿叫醒了带下楼来。一连三天,来喜儿就窝在立本家的楼上没有露头,连拉屎撒尿都没让他下楼来过。
头两天,来喜儿心潮澎湃,满肚子怒火,捧着脑袋坐在床沿上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细细地想了又想:打自己记事以来,人人都说林国栋是一只笑面虎,笑里藏刀,一面给你一个糖球儿噙着,一面再用软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儿地剐你,扒了你的皮,喝了你的血,落地人头赞快刀,满口里还让你说他的好。如今换了他儿子,接过账本子来才几天,就透着跟他老子不一样了:林国栋来软的,林炳却来硬的;老子办事,既要银子又要面子,儿子办事,竟连脸皮都不顾;那一只是笑面虎,这一只则是下山虎,正呲牙咧嘴地冲下山来,头一个被他吃掉的,就是自己。回想自己从穿着开裆裤进林家那一天起,放牛打草,烧灰点秧,挑粪种菜,车水割稻,十多年来,给林家干了多少活儿?得到的报酬和下场又是什么呢,活埋!这是小伙伴儿们平时用来诅咒那最坏最坏最最不长人心的东西所能想到的最重最重最能泄忿解气的刑罚了,其惨毒的程度,是不亚于千刀万剐的。自己还是个孩子,生平从来没有干过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凭什么自己要遭到这种不公平的惩罚?相比之下,林炳和他爹盗了牛杀了人,这种刑罚,应该加到他们的头上倒还差不多。
来喜儿越想越有气,越想越窝火,要不是立本看住了他不让他下楼来,早就豁开这条小命儿不要跟林炳拼了,立本让他自己前前后后地想了两天,到第三天上才慢慢儿地拿话去开导他,压下了他的火气,叫他暂且忍耐一时,安下心来学好本事,只要有志气,十年之后报仇也不算晚。好说歹说,总算把他说点了头,答应到石笋前去躲避一些时日。还怕哥哥为自己着急,求立本得便的时候透个信儿给来旺儿。立本也不把话说穿,只是含糊地答应了。
可怜的来喜儿,他怎么会想到,这时候占据着来旺儿的心的,不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却是林炳和林国梁的一番花言巧语和大奶奶身边那个俊俏的丫头了。
立本把来喜儿领下楼来,该说的话全都说了,这时候也不过剩下“一切事情自己小心”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来喜儿换上了一身本厚的旧衣服,又讨了一把七寸钢刀掖在腰里,辞过本良、二虎,就要跟立本上路。这时候,月娥忽然腰系宽带挂着双剑进门儿来了。她一者想起了爹爹只身夜探虎穴至今一去不回的教训,二者也还想见一见只要见上一面就难以忘怀的小红妹妹,死活非要跟立本一路去一路回来不可。立本见她这些天来胆子大多了,性格也强多了,正想抻练抻练甩打甩打她,就由她跟着,三个人一起出门往蛤蟆岭脚摸索着走去。
那天是十月初六,正赶上是个半阴天儿,一弯新月刚出来不多一会儿就躲进云层里面去了。从云层薄处透过来的一丝儿微光,只能依稀地看到一点儿小路的影子。好在他们三个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走熟了的路,哪儿有沟儿,哪儿有坎儿,心里全有谱儿,不至于一脚踩空了栽到田里去。来喜儿走在最前面,瞪大了充血的眼睛,探索着前进的道路。一手摸着插在绑腿带里的攮子,准备万一遇见林家的什么人或是发生什么不测的时候,蹿起来就把攘子捅进敌人的心窝儿里去。三天之前,他还是林村“进士第”里听林炳差遣和驱使的一名童仆,替林家奔走效劳;今天,他已经成了林炳的死敌,有你无我,绝不跟林炳在一个天公下讨生活。这时候,林炳要是蓦地出现,挡住了去路,来喜儿虽然明知道自己武艺不济,不是林炳的对手,但他绝不会犹豫踌躇,绝不会怕死惜命,他一定会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死抱住这个不长人心的东西不放,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要用牙齿把仇人的咽喉咬断!
深更半夜的,四野静悄悄,三个人全都侧着耳朵谛听周围的响动,一句话也不说。一路上,更是连个猫儿狗儿也没有碰到。两里多路,不过半顿饭工夫,就走到了蛤蟆岭脚,隐隐绰绰可以看见那棵三百年来不避风霜雨雪、日日夜夜守卫在山岭下面的大樟树了。
突然,从樟树下面传来了“啪啪”两下清脆的击掌声。来喜儿猛地收住了脚步,不自觉地把手伸向了小腿,攥紧了刀把儿。与此同时,背后立本也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这是事先约定了的暗号,随着掌声的消失,一条黑影儿飞了过来,看那矫捷的身影,一望而知那是本厚。等他到了身边一看,果然不错。只听他压低了嗓子轻声说:
“爹,我们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立本摆了摆手,示意他少说话,跟脚也来到了樟树底下。大虎和小红本来是在树下的青石板上坐着的,见立本他们来了,一齐站了起来。月娥赶紧迎上去,星光下见小红穿着本厚早几年穿过的一套蓝布裤褂,戴着一顶旧毡帽,虽然显得肥大了一些,打扮起来,居然是一个漂亮的美少年。小红一眼看见月娥也来了,只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就扑了上来,搂住了月娥的脖子,抱得紧紧的。两个人就像两块牛皮糖相似,搅成一块,拧成一股,再也分不开你我,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个从小没妈,刚懂事儿就被人拐卖到班子里去挨打的苦命姑娘,小小的年纪,在别人正是滚在爹娘怀里撒娇的时候,她却已经饱尝了人世的凄楚辛酸,经历了人生的艰难险阻,看透了人心的污秽丑恶,懂得了人情的炎凉冷暖。可不是么?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辘辘饥肠,只有来自苦海的人才懂得什么叫惨痛悲伤,只有失去了亲娘的人才知道母爱的可贵,只有在皮鞭下长大的孩子,才最懂得怎么区分好坏美丑凶狠善良。这个在苦水里泡大、在污泥里成长、在炉火中锤炼得性格坚强、爱憎分明的半大小人儿,刚刚离开了狼窝,又被拖进了虎穴,从兰溪稀里糊涂地让一顶轿子抬到了壶镇来,连东南西北都还没有搞清楚呢,就叫人活活地埋进坟墓里面去了。要不是有这一家善心的人担着风险把她从阴曹地府里夺了回来,她这年轻的生命、美丽的躯壳、纯洁的灵魂不是就永远封锢在林家的青石板花坟里面,香消玉殒,紫玉成烟,做了死神祭坛上的牺牲品了吗?
当她突然之间被封进花坟里去的那时候,她弄不清楚这猛然袭来的变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分不清这是一场料想不到的祸事呢,还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骗局。人的求生本能告诉她,如果她不能从这座密封的阴森森的奇坟怪墓里跑出去,她就将永远不能再见天日,永远只能在这里跟这两具棺材做伴了。面对着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大难,她没有大声号哭,也没有吓坏晕倒,只是愤怒地拍打着石门,扒在门缝儿上狂呼大叫。渐渐地,从门缝儿里漏进来的丝缕阳光一点儿一点儿缩小了,消失了,终于被堵死塞严了。墓堂里只剩下两支巨烛发出跳动着的红光。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被害和被骗,停止了叫喊,瞥一眼身旁那位陌生的但是跟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的男孩子,像是商量也像是求助似地轻声说:
“咱们上当了。咱们可怎么出去呢?”
不错,来喜儿也醒过了茬儿来:他们是上当了,受骗了,让林炳当作殉葬品被活活地禁锢在这座比牢狱还要坚固的墓室里面了。当地用童男童女殉葬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过,但绝没有想到自己今天也会来充当这种陪葬的牺牲品。尽管他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但是他觉得在一个弱女子的面前绝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和畏缩来。他环视一下四周,满有把握似地说了一声:“别害怕,有我呢!”说着,就把那身绿绸子斜领长袍脱了下来甩在棺材上,“噗”地一口吹灭了一支蜡烛,又伸手把另一支蜡烛拔了下来,递到小红手上,叫她捧着,自己倒提起二十四斤一只的大镴台来当扦子,选一块高低适中的条石就抠起墙缝儿来。
啊,小红永远不会忘记当时那一场紧张的生死搏斗。烛光映红了石壁,也映红了来喜儿那张挂满了汗珠但却充满着希望与信心的坚定的脸。一股同生死共命运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跟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的陌生男孩儿一下子好像亲近了许多似的。她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这个小哥哥身上,寄托在他手中紧握着的那支大镴台的铁扦子上。一直到了她被救出坟墓,重新看到了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她还弄不清楚自己被什么人所害,又被什么人所救。自己跟林家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既无冤,又无仇,他们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呢?一直到了银田村以后,吴家的月娥姐姐和张家的金凤姐姐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约略地给她说了个大概。三天来,金凤姐姐又把自己所知道的详情细节都给她解说清楚了。陡然间,她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林炳打心底里燃烧起一股仇恨的火焰,她不相信这是上天给自己安排好的命运,她憎恨毒害过自己的人,也憎恨一切不拿人当人的人。只要她活着,她决计要跟这些吃人的豺狼虎豹抗争到底,自己就是粉身碎骨呢,也绝不畏缩后退。
但是当她再一次见到把自己从坟墓里救出来的月娥姐姐的时候,她却抑制不住自己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了亲人。她像一头牲口一样被人卖来卖去,从这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从这家班子又被卖到了另一家小班儿。不论是男的班头还是女的假母,也不论是软的皮鞭还是硬的竹板儿,从来没有把她治服过一回,打哭过一次。在班子里,虽然她也同情那些跟自己一样被出卖、被折磨的姐妹们,但是她鄙夷她们的软弱,更讨厌她们只会流泪哭泣,低声下气地向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哀哀求饶。几年来的生活经历告诉她:凡是没有人味儿不长心肝的东西,都跟野兽一样,在他们面前,流泪就是示弱,求饶就是服输!眼泪,只能在母亲的怀抱里流,只能在亲人的爱抚下流,只能在悔恨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而伤害到别人的时候流。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她也早已经没有母亲和亲人了呵!
今天,她却觉得自己的情感有点儿变样了。当天黑以后本厚过岭来告诉她,今天夜里就要把她送走的时候,一种异样的心情和感觉占据了她,使她的心肠变软了,眼泪水也变多了似的。三天的相处,她把自己看成了是张家的二闺女,又尝到了一份儿久未尝到过的天伦之乐。她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了。才相见,又相别;才相亲,又相离。她到底是个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