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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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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不出来了。

凌迟极刑,俗话就叫千刀万剐,据说始于五代,用于砍头不足以谢天下的罪大恶极者。宋元时代,史书上有关凌迟处死的记载还不多。到了明清两朝,刑律上明文规定:举凡谋反、逆伦甚至“妄议朝政”者,都要处以凌迟极刑,并且规定要割两千六百余刀之多,少于一千刀死去的,刽子手就有受贿的嫌疑,要受到惩罚的。历史上挨刀最多的据说是魏忠贤的“对食”客氏,一共割了一万多刀。壶镇团防局的乡勇,全部来自民间,对于剐刑,多数人只听说过,个别人也许见到过,但没一个人学过或执行过。因此这次行刑,也只能将就,刚割了三四百刀,连大腿上的肉还没片光,就因为伤到了大动脉,老马夫失血过多,气绝身死了。吕慎之下令把老马夫的脑袋割下来,放到了供桌的前面去。

……………………

①  剟(duō多)──用刀尖轻刺。

照吕慎之想:这一老一少,一个挖心,一个活剐,用来作榜样,总能够把这些不要命的狂徒们镇慑住了吧!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踏步走到了俘虏们的面前。这一回,他打算来个“一锅烩”,而不打算“单个教练”了,因为午时将尽,这一百来个人,刚处决了两个,要都是这样磨蹭起来,只怕三天也杀不完。他一手指着正在被零割碎剐的老马夫,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对战俘们声嘶力竭地狂呼:

“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不想活的,就是这样的下场!这就是给他活路他不走偏要自讨苦吃的榜样!你们大家仔细想想。要死还是要活?现在给你们一个最后选择的机会:不想死的,站到这边来,听候抽签发落!”

战俘中活动起来了。刚才的惨杀,在两种人心中产生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反应:一种人,看到老少两位战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在心头树立的,是正面的榜样,决心效法他们,做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硬汉子,不给太平军丢脸。这一路人,大都是从两广两湖跟随侍王征战多年的太平军旧部,他们依旧仰首挺胸,怒目而视,神色不变。另外一种人,看见老少两位一个剖心,一个凌迟,死得十分惨酷。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们恐惧了,动摇了。一种侥幸的心理随之而生:万一要是抽到割耳朵的轻刑呢?这一辈子不是还能够再活几十年么?他们抬头四顾,观察动静,终于一个,两个,慢慢地在人们鄙视的眼光下迈出了脚步,接着五个,六个,在惊恐不安的心情下跟了上去走到了另一边,一共有十二三个人。这一路人,大都是左库哗变的那一拨清军败兵以及历次战役中被迫投降的官兵和团练。吕慎之脸上闪过了一丝得意的神色,用一种胜利者的傲慢眼光,瞥了一下不驯的那一群,再一次发出恫吓:

“你们怎么样?都不想活了吗?听明白了:不愿意抽签的,统统凌迟处死!”

活剐的残酷,又征服了两颗忐忑不安的心。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也加入了试签的一群中去。此后,任凭吕慎之怎么大叫大喊,再也没有一个人理他了。

吕慎之点了点数,愿意抽签的共十五人,不原意抽签的共七十二人,这大大出于他原先的预料之外,使他很不满意,不过总算没有砸锅,没有惨到连一个人也不愿意跟他合演这台好戏的地步。他心中极不痛快,恨恨地下令:

“把这十五个人带到灵前去磕头忏悔,等候抽签;剩下的逆贼,统统斩首!”

按照事先的安排,两支号筒呜呜地吹了起来。号声中,几名团丁抬来一坛子烧酒和一箩筐馒头,依次递给每人一个馒头一碗酒,这叫做吃断命饭,也叫做吃定心丸、喝迷魂汤。按照衙门里处决犯人的传统习惯,馒头应该有三个,酒应该有三碗,而且酒里应该兑上一种药粉,吃了以后,可以令人神志昏迷,然后插上犯由牌,游街问斩。今天既然是军营式的“祭忠”,而不是衙门式的处决,也就没那么多的讲究了。

吃过了断命饭,祭坛前面升起一个七寸大花炮,战俘们知道自己的升天大限已到,有仰脸向天,爆发出一阵狂笑的;有眼望故乡,放开悲声嚎啕大哭的;也有引吭高歌,唱开了小曲儿大戏的。笑声哭声戏曲声汇成一片,分不清是悲、是喜、是哀、是乐、是恨、是爱、是怒、是悦,这种混杂喧嚷、难辨哭笑的闹声,除了集体屠杀的刑场上,别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听到的。这种临刑之前的“哀哀绝唱”,令人毛骨悚然,头发倒竖,只要听见过一次,就终身都不会忘记,而且出了身临其境者外,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世界上有两种发自人类的呼喊声最最难于入耳:一种是战场上面对刀枪被迫冲锋时的喊杀声;一种就是刑场上面对屠刀的怪叫声。两种喊声,都是面对死亡,又都是借喊叫给自己壮胆的。异途而同归,于是“异曲”也就“同工”了。

第二个花炮升起,临刑的人离鬼门关越来越近了。他们有的高呼:“侍王长金!你在哪里?我们好找你去投到啊!”有的大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以后,老子还要反上金銮殿!”也有的大放悲声,告慰父母:“爹娘啊!孩儿大限已到,今生今世,不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了!等到下一辈子,变牛变马来报答老人家吧!”更多的人则利用这短暂的瞬间,呼兄唤弟地跟多年来患难与共的战友们互相道别。第三个花炮响起,一声“开刀”,众团丁一齐动手,两个对付一个,七十二颗脑袋,一一割了下来,依次献到了灵座的前面,堆成了一座半人多高的人头金字塔。

回头看看这个人宰人的屠场,桥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无头尸体,殷(y ān 烟)红的血水淌了一地。杀人的人,由于都不是训练有素的刽子手,尽管是两个对付一个,也依然弄得满身是血。

不愿意悔过的,已经掉了脑袋;愿意悔过的,还要在灵前抽签,还要让“英烈”们最后决定是不是宽恕他们。这一回,吕慎之不再上当了,他命令这十五个人分两排在供桌前面跪下,对灵牌叩头。出于对生的渴望,这十五个人跪在地上,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大声祈祷,祈求英灵明察,给予从轻发落。

祷告完毕,吕慎之明令把签筒放在地上,叫他们背过脸依次去摸。

摸着挖眼割耳的,感谢英灵宽恕,庆幸自己的活命;摸到剁手刖足的,真叫又悲又喜:喜的是可得不死,悲的是酷刑难挨,再说,缺手断脚,此身已残,虽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致于那些抽到了死签,仍不免砍头挖心的人,那可真是又悔又恨,无地自容了:折腾了半天,出尽了丑态,不但不能免去一死,对那抽到“剖心”竹签的人来说,比起砍头来,那可是罪加一等的刑罚呀!

抽到了死签的共八人,在悔恨交加中被砍了头,挖了心。抽到活签的七人中,三个砍手,两个剁脚,挖眼割耳的一样一个。吕慎之好戏串成,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一声“动刑”令下,屠场登时又变成了阎罗殿活地狱:地上垫起了砧木,将受刑的人捆成了一根棍儿,由几名膀大腰圆的团丁摁住,把手或脚搁到了砧板上,闪亮的大刀高高举起,一刀下去,鲜血迸流,那砍下来的手脚在地上还能动弹抽搐,可是失去手足的人,却已经在一声惨叫中昏死过去了。

对全部战俘八十九名的发落,在挖眼割耳的呼痛声中结束。这时候,大桥上的情景,比一场肉搏战结束以后的战场还要惨酷:桥两旁的石栏杆下,堆满了无头的尸体;桥面的石板上,流满了发黑的污血;祭坛前面,失去了手脚眼耳的战俘苏醒过来,呻吟惨叫之声,裂人肺腑。场上的绅衿和死难者亲属,虽然也有人中途逃席,不过到底不多。据说,杀人的人,只要杀过一个,就会杀红了眼,再杀多少个,也不会手软了;同样道理,看杀人的人,只要看过一回,也就会看红了眼,再杀多少个也不在乎了。这些绅衿和死难者亲属们大概也是看红了眼的缘故吧,原先浑身筛糠的,这会儿不哆嗦了;原先闭上眼睛不敢看的,慢慢儿也把眼睛睁开了。更何况多半儿绅衿身兼财东,对于太平军恨之入骨,剐之犹感不足;小半儿绅衿身兼族长,开祠堂行族法的时候,什么样酷刑也都已经司空见惯,加上临来之前,一个个全都灌足了黄汤,酒助胆气,胆借酒威,这阵子居然还能正襟危坐,竟把一场鲜血淋淋的屠戮,当作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来欣赏!

八十九名战俘,九死一生:惨杀了八十二人,留下受活罪的七人。大桥的南头,还剩下十来个“逆民”没有发落。为了给自己制造名声,也为了给绅衿们看一场好戏,半天来,吕慎之大喊大叫,又蹦又跳的,这时候,早已经声嘶力竭,唇干口燥,感到疲惫不堪,难于支持了。加上右手被咬去一块皮肉,草草包扎,未曾上药,只觉得一阵一阵痛彻心肺。再一想:属于民团“杀俘祭忠”范围之内的人已经发落完毕,剩下民政上的事情,现有王太爷在此坐镇,真所谓“水大漫不过鸭子去”,还是给他留点儿体面,不要过于僭越的好。主意打定,就转向王泽民拱手施礼说:

“启禀老父台①:所有东乡地面擒获匪俘共八十九名,俱已发落完毕;下余九名,均系本方附逆百姓,如何发落,请老父台审问定夺。”

……………………

①  老父台──明清时代地方绅衿对本县知县的尊称,系从“父母官”一词引申而来。“父母官”是老百姓对本县知县的尊称。

王泽民对于吕慎之这种识时务顾大体的做法心里颇为满意,假装谦逊一番,也就当仁者不让起来:怪声吆喝,三班衙役两旁儿站班伺候;厉声下令,九名犯人一字儿并肩跪齐;转眼之间,县太爷升座问案,杀人的屠场又变成了审判的公堂了。

这九名“逆民”当中,除了绍周祖孙之外,还有六名男子和一名三十多岁的妇女,外加一个与案件无关的六七岁的小姑娘。王泽民挨着个儿看了一看,见这个妇女虽然饿得精瘦,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而且已经被这场血淋淋的大屠杀吓得失魂落魄,惊慌失措,但是从她的脸型轮廓上,还能够看出当年丰润时候的标致来。她身穿缟素,脑后的发髻上扎着白头绳,可知她是个居孀的寡妇。县太爷对匪案中居然出现了女人,估计不是通匪就是窝匪,就吩咐她往前跪一步,先问她的案子。

经过简单审问,那女人的口供大致是这样:寡妇赵徐氏,三年前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在家门口摆茶摊、粥摊兼卖零星物品过日子。去年四月初三日夜里,因为下大雨,赵徐氏帶着女儿早早地就上了床,母女俩都已经睡熟,根本就不知道太平军冒雨突围的事情。夜半时分,大雨刚停,突然房门被撬开,掩进一个人来,脱去湿衣服,上床就要强行非礼。正推拒间,一群民团破门而入。掀开被子,火把下照着的是两个赤精条条一丝不挂的男女。根据那男人的头发样式和说话的口音,可以判断出他是冒雨突围的太平军,于是她就以窝藏叛匪罪拘捕在案。其实她与这个太平军根本就不认识,以前也没有任何来往。赵徐氏口呼冤枉,吁请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为她剖析冤情,解脱这一场飞来的横祸。

这个在赵徐氏家里被俘的太平军,吕慎之当然早就审问过了的。这时候听见赵徐氏依旧这样招供,就笑着把他审问俘虏所得的供词叙述了一遍:

那天夜里,有个太平军叫马天祥的从壶镇突围出去,好不容易甩掉追捕的民团,只剩下单身一人,跟大队人马失散了。逃出约莫有五六里地之外,听听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放慢了脚步,仔细一看,見路边好像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屋,就摸了过去,在檐下先躲一躲瓢泼大雨。呆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有些发困,身子往后一靠,不料身后就是房门,而且那门竟“吱吽”一声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屋里没点着灯,床上有个女人听见门响,马上就接应说:“下这么大的雨,亏你怎么跑得出来!快把门插上,把湿衣裳脱了,上床来吧!”马天祥只当遇上个好心大嫂要救他,正在犹豫不定,忽然听得四外人声嘈杂,由远而近,接着灯笼火把的亮光映红了窗户纸,马天祥怕民团进来无处可逃,急忙脱光了全身衣服,钻上床去。那女人在床上一摸他的身子冰凉,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用热身子焐着他。这时候门外好几个人同时敲着门板,几条破锣似的嗓子在大声吆喝:“开门!开门!有长毛逃到这儿来没有?”那女人吓得哆嗦着回答:“没有,没有,没有长毛。我们孤儿寡母的,从来不跟长毛来往。”一条嘶哑的嗓子发狂似地怒骂:“别听她假正经,进去搜!”说着,飞起一脚,踢断了门闩,小木门呼地开开,一伙儿七八个人蜂拥而入,一眼看见那女人躺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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