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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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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炳一边十分赞许地频频点头,一边又疑惑不解地问:

“我在壶镇街上,也常常听见人家在吵架的时候说‘送你到城里去站站笼’这样的话,只以为不过是把人关在木笼子里面站几天罢了,怎么会有这样厉害,三五天就非死不可呢?”

小讼师见林炳不明站笼的奥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用两只手横竖比划着说:

“你想要知道这站笼的奥妙,等明天有工夫了,到县前亲眼去看一看就明白啦!简单说起来,这站笼又叫立枷,是个四面都是木栅栏的笼子,一面有门,可以放人出入,顶上就是一面木枷,也就是两块一寸厚的木板,每块的一边儿都有大小两个缺口,合起来,刚好卡住了犯人的脖子和两只手,离地却有六尺,任你再高的个子,两脚也够不着地面。关进去的时候,笼子里面有好几层砖,等到卡住脖子了,就把脚下的砖一层一层抽去,抽到犯人脚尖儿踮起来刚刚够得着为止。你想想,一个人卡着脖子又踮着脚,站一会儿都难受,站上几天几夜,是个什么滋味儿?家里有人送饭,也许还能多活上一天半天的,要是没人送饭,这样吊上三天,吊不死饿也饿死了!”

林炳听明白了,颇有些后悔似地说:

“早知道如此,那天太爷下乡,说什么我也不会求告缓审治丧啊!要是太爷把人犯带回县里来,第二天一过堂,问成个夜入民宅的盗匪,往站笼里一站,这宗案子不就算是了结了吗?”

老讼师一面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水烟,一面皱着眉头凝神沉思,听林炳这样说,咳嗽一声,半带奇怪地问林炳:

“府上这件事情,我琢磨着总有些不大对头。这位太爷的脾性,就算我们没有完全摸透,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了。平常时候,也有过不按常规办案的先例,不过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发落案子的呢!你仔细想想,太爷到了府上以后,不论大小的事情,有不称他心意的地方没有?”

林炳听老讼师如此说,就扳着指头一桩一桩地把自从太爷进门一直到公事完毕这一天一宿中自己如何侍奉太爷以下四五十口人起居饮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数了一遍说:

“金太爷下乡来验尸那天,我家现放着一头刚宰的牛不算,又杀了一口猪,连家里下蛋的老母鸡都宰了,烟是上品的英国鸦片和兰花潮烟,又听说旗人喝不惯南方的龙井清茶,还是把我祖父从任上带回来的锡盒凤饼龙团①开出来加上白糖送进去的。尽管不是当年的新茶,总也是御用的贡品。晚餐送上去八个本地名莱,还有半坛子女儿红,那还是我内人满月的时候埋的,已经陈了有二十年了。夜点用的是八宝莲子羹,早上起来进的是燕窝粥。咱乡下地方,能办到这个样子,也就算是尽到最大的力气了,怎么能跟京师里相比呢?回衙那天,书办以上,都送了茶点钱;公差以下,也都开发了草鞋钱。该尽礼的,已经都尽到了礼数,还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呢?……要么,就是这件事情上差点儿:金大人到我家的那天,用过晚饭以后,送他到亡父的卧房里安歇,我刚道过安置退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有个小跟班儿的来找我说:叫打发个干净点儿的丫头去给大人做泡烧烟。这真叫我为难了:这东西,我自己是不用的;家父在世的时候,倒是一天也没有断过,不过也都是自己烧。家里的几个粗使丫头,别说都不会,就是会伺侯,腌腌臜臜的,怎么能上台盘去伺候太爷呢?我内人带过来的两个贴身丫头,倒是干净点儿,可也都不会这一手活儿。再说,还都是女孩儿家,从来都没见过官儿,怎么说也不肯去,真叫我没有办法。跟我自己的一个小厮,叫来旺儿,就是刚才跟我来的那个孩子,倒还干净伶俐,先父在日,也叫他烧过几次烟,多少还懂得一些路道,我就打发他进房去伺候太爷。没想到只烧了一个泡,就又把他打发回来了。我琢磨着,大概也就这件事情上略为欠缺点儿。”

……………………

①  凤饼龙团──福建建溪出产的贡品名茶,压成饼形,印有龙凤图案。

小讼师听林炳说到这件事情上来,右手往大腿上一拍,接着仰天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斜着眼睛瞅着林炳说:

“对了,对了!事情砸就砸在这上面了。反正世兄也不是外人,这话我倒不妨给你实说:咱们这位太爷有一样毛病,那就是一夜也离不开女人。他们旗人,倒是没那么些忌讳讲究,也不怕夭亡,连九毒日①也不避。每月里逢上这位太太身上不方便,或者有时候出来跟内眷们斗斗叶子,高兴了,玩儿个通宵,不回去了,就得由贴身伺候的大丫头顶上缺份儿。府里几个稍有姿色的丫环仆妇,更是没有一个不上手的。太太是个十分厚道的人,倒也不怎么计较。听说他这个毛病由来已久,在京师里就是如此。知交们有知道的,还送了他一个外号叫‘骚公鸡’──他又姓金,干脆就简称为‘金鸡’。这可只是咱们在房间里这样说说,千万千万可别传出去呀!太爷下乡验尸,既不能带个丫头去,更不能带着太太去,临睡之前要你指派个丫头去上夜烧烟,明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会不会做泡倒是不打紧的事情。如果仅仅是烧烟,他自己现带着的小跟班儿的,还不会烧吗?你挺明白的一个机灵人,怎么连这么明白的事情都不能心领神会呢?金太爷要是有断袖之癖②,爱赋后庭花,你给他打发个佼童去倒正合适,怎奈这位金太爷是只走水路不走旱路的,生平不近男色。人家要丫头,你给他送个小子去,这不是牛蹄子两掰着的买卖,越走越远了吗?哈哈!”

……………………

①  九毒日──迷信的说法,五月中初五、初六、初七、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这九天为九毒日,犯色戒者夭亡。

②  断袖之癖──指好男风。语出《汉书》:“哀帝幸董贤,尝共昼寝,贤偏籍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

林炳听他把话挑明了,这才恍然大悟,也拍着大腿连连咂嘴懊悔不迭地说:

“嗨,谁知道金大老爷还有这个癖好呢,要是早知道了,壶镇街面儿上有的是伺候过往客商的粉头土娼,有那么一两个长得还真白净,装烟倒茶这些活儿。当然是不消说的,叫她一个两个来,费不了我三五两银子,包管大老爷心满意足地受用。只是我在热丧之中,谁又会想到这些关节呢?可不是三跪九叩都叩了,单剩这一哆嗦没哆嗦,却把个大老爷给得罪了吗!那么请教老伯,太爷迟迟不发传票,是不是就为这个缘故呢?”

老讼师放下手里的水烟袋,用两个手指头叩着茶几上的拼花瓷砖,口中“唔唔”作声地沉思了片刻,这才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儿地说:

“照我看,也不尽然。太爷既然亲自到了府上,对府上的家业也就多少有了个谱儿。你想想,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府上这件官司,又是好几条人命的案子,惦着管两顿粗茶谈饭,就能把官司打赢了?你再想想:光是太爷一家,上上下下就有十几口子,还有六房师爷,可都是太爷掏腰包请来的;三班衙役之外,还得养活四五十名小队子,专管地面上安静。这一百多口人的衣食居住开销用度,可都得由太爷一个人包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大清朝开国之初就定下来的规矩,满籍官员,支俸不支薪;汉官虽则薪俸并支,一个二品尚书,岁俸不过一百五十五两。尽管京官按例可支双俸,也不过俸银一两加俸米一斛,只有大学士、尚书、侍郎俸米才加倍。也就是说:一个尚书,一年的收入,不过在一百五十五两俸银之外,再加三百一十斛米,如此而已。顺治乙未年以后,停薪给俸,一个巡抚,每月俸给还不到二十两银子,一个两广总督,每月俸给也不过二十多两,还不够开支四名轿伕和一名马伕的工钱呢!缙云是个小县,一个七品知县的年俸不过四十三两七分一厘一①,就是加上养廉银子②,一个月才有几吊钱?眼下有钱人家花上几千两银子捐官,难道就为这一个月几两银子不成?当个父母官,替皇上经管钱粮经征丁税,当然这是油水的主源,不过每年也只有一定的成数,还得跟合衙上下有关连的相公师爷老爷二爷们分成拆账,进了大爷私囊的,也不过有数几个钱。独有在这官司上头,根据案情轻重的不同,进项多少,可就没个准谱儿了。就说这站笼里站着的土匪,有的是各乡各镇的团防局送来的,有的是县里的捕快和小队子逮来的,另外还有一类,则是各乡镇士绅财主们拿帖子送来的。县太爷跟这些土财主们既不是八拜之交,也不是儿女亲家,跟这些土匪们更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雷厉风行地办起来,非得把人治死了才肯甘休呢?这年月,哪里去找那两袖清风一清似水又一丝不苟的县太爷去?这里面的道理,我想你也是聪明人,不消我细说。你想把丧事办得松活些,体面些,求太爷缓讯五十天,太爷总算是破了前例,卖卖你林团总的大面子准下来了,这五十天中间,你却只顾自己在家里出殡下葬做佛事,衙门里上上下下却一概不作打点。你想想,这县衙门可不是单单为伺候你林府上才开的,总不能叫太爷、师爷、相公、二爷们都吃着自己的饭为你林府办事吧!太爷在你府上受了一夜孤凄先不去说他,就说这五十天中间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太爷并没有责怪你,只不过单单压下你一张牌票不标,从天理人情上说,你能派太爷的不是么?”

……………………

①  这里的数字据《处州府志》所载。按《清会典》规定,一个七品知县,岁俸为四十五两。

②  养廉银子──清代官员薪俸之外的补贴。从雍正以后,定出数额,成为常俸的一部分。

林炳听到这里,方才如梦初醒,不觉又站起身来,再次向老讼师深深一揖,抱拳请教说:

“老世伯适才所言,句句金玉,字字珠玑,小侄涉世不久,见识短浅,世情不熟;老世伯在官场中周旋多年,人情世故,事事通达,官司上的事情,一切全仰仗老世伯鼎力襄助。金太爷面上,幸喜还没有发作,不曾责怪下来,老世伯总得帮我想个办法,从中斡旋,把这件事情圆过场来才好。”

老讼师搔了搔脑袋,正在低头寻思,小讼师却已经有了门径,先发话说:

“他们在地方上做父母官的,说句不好听的活,叫做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明明做官为的是发财,脸面上却还要好看,还要博个清廉的名声。你要是真把整箱的银子大模大样地从衙门口里送了进去,他不把银子给你扔了出来,再打你四十大板发进站笼里去示众,那才叫怪事哩!要想找门径,我琢磨着这事儿还是非走太太的路子不可。先探探口气,得多少银子才能不露头尾地了结官司,既不能叫你吃亏,还不能便宜了姓吴的那小子。这件事情,既然要走内线,我跟我爹出面就都不合适,少不了还得叫我女人去走一遭儿。只是这头一趟的买卖,见面礼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倒是送些什么礼品去才妥当呢?”

老讼师听他儿子已经把话引到这上头来了,就点点头,把下文接过去说:

“我看也是先去探探金太太的口气倒把牢些。头一遭儿的见面礼嘛,倒是有一宗最合适的现成礼品,只是价码儿略为高些。不过为了官司上的事情,我想贤契总不会也跟那些不开眼的土财主似的,把钱财看得比命还要重,舍命不舍财,为小而失大吧?你不是也知道,这位金太爷是个旗人么?他们这些做京官的,跟外乡外地的官儿们又不一样:除了鸦片烟和水烟之外,还嗜好一种烟,叫做鼻烟。这东西,看起来就跟土面儿差不多,只要倒一点点儿在手心儿上,搽在鼻子眼儿里,登时就能打几个嚏喷,打过了这几个嚏喷之后,就好像吃了人参果相似,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畅快、没有一个不舒服的。任你有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困得睁不开眼睛抬不起脑袋来,只要一抹这鼻烟,打两个喷嚏,顿时就把那瞌睡虫赶到了东阳外国去,连一丝儿睡意都没有了。久闻鼻烟,据说还有明目去疾之功,所以合朝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当官儿的身上不带这玩意儿。”

老讼师说到这里,小讼师把话接过去说:

“我没有用过鼻烟,是不是有这样大的功效,也说不上来。听丁拐师爷说,鼻烟这玩意儿,原产意大利,本名儿叫什么‘土拿’。前明万历九年,有个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到东土来献方物,才第一次传到中国来。大清朝开国之后,西洋人常用这东西入贡,朝廷也常用它来赏赐大臣。以前,所有的鼻烟都是从外国运来的,直到近年来才有人专门到外国去学会了制作鼻烟的方法,闻鼻烟的人也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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